第二天刘湘很不想去祠堂祭祖,又不能不去,他怕见到幺伯刘文辉。他磨磨蹭蹭,结果还是族长派人来请,他才去。
偌大的安仁镇刘氏祠堂里,人满为患却又泾渭分明。在“主席台”就坐者并不是全按规矩,而是按地位等级划分。第一排坐当中的,当然是族长刘升廷。刘文辉,刘湘分别坐在族长右和左,右的位置比左重一些。后排坐的是张斯可、刘从云,田北诗。当刘湘姗姗而来时,发现该到人都到了。
“甫澄,你姗姗来迟,都在等你!”族长话中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而幺伯刘文辉却站起身来,从桌子里探出身来,逮住他的手架势摇,然后手一比:“甫澄,坐!”抠起一副老辈子的架子。
“昨晚上睡得不太眠实,天亮时才睡着,起来迟了。”刘湘赶快入坐,轻声解释。
“整凶了,整凶了!”大伯刘升廷调皮地地对他挤了挤眼睛,刘湘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幸好族长这话小声。偌大的祠堂里人满为患,杂声盈耳,若干认识不认识的捞脚挽裤的刘氏宗亲围在堂前,指着他们小声议论。刘湘一坐下就车过身去找刘文彩。他来时,发现祠堂周围团转有不少背枪的团丁,肯定这是刘老五干的。刘老五是县团练局长,舵爷,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干出这样的事。刘湘很不以为然,未必清明祭祖都怕有人杀了你不成?
坐在刘文辉之后的刘文彩,几年不见,老了些。他的长相酷似老六刘文辉,只不过个子稍高些,青果头,青白脸,眉毛有些往下垮,瘦瘦的,身着黑色锦缎长袍团花马褂。刘文彩向来有些怕侄子刘湘,当刘督办鹰隼般的目光猝不及防逮住他时,刘老五有些诧,赶快将头调了开去。
“各位父老乡亲!”这时,族长刘升廷站了起来,极简短地向刘氏宗亲报告了一下年来刘氏宗祠活动,宣布一年一度的大邑安仁镇刘氏清明祭祖扫墓式开始。随即,他将祭文徐徐展开,清清喉咙,挑声矢夭夭唱诵开来:
“民国四十三年,清明时节。夜来有些微雨,天明云开日出,惠风和畅。我刘氏安仁族脉,济济一堂,祈拜祖宗。今我刘氏一族,繁衍茂达;尤自乾、甫澄叔侄荣登高位--分列四川省主席兼国民革命军第24军长,四川省军务督办兼国民革命第21军军长;比之昔日蜀主巴王不为过也……”刘升廷这篇半文半白,有些酸腐的祭文,本意是在彰显他叔侄二人地位,为刘氏争了荣光,却不意正好说明了一个事实,都知道,四川古分巴蜀,正所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今“巴蜀两国”是暂时的,叔侄间早晚得打一仗,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哪有什么荣光?
只听刘升廷的祭文已经到了末尾抒情阶段――
“祖宗有德,佑我刘氏一脉于今昌盛富强。想当年,祖宗创业艰辛。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实可想象。从今后,我等需同心同德,庄敬奋强,来年锦上添花,以慰祖宗。”看得出来,刘升廷对他这篇半文半白的祭文相当满意,不意这时,有站在祠堂中的氏族干人(穷人)的不满声大了起来。
“啥子鸡巴锦上添花、昌盛富强?一年做到头,肚儿都没有箍圆!”循声望去,这是辈分很高,绰号牛板筋的四大爷发牢骚。四大爷60来岁,带有泥巴的裤脚挽多高,腿上**的青筋盘杂,像是一根根蚯吲。四大爷的话像一根引线,引发了场上许多干人的不满。这就有不少同氏宗人大声武气声讨刘文彩――
“还说是刘氏一脉,要互相照顾?刘文彩把占我的田地还来就对了!”
“啊,就是。”马上有人附和声援:“刘老五霸道得很,简直就是飞起来吃人!”……
场下议论纷纷,嗡嗡营营。族长刘升廷见状不对,他将威严的目光朝带头闹事的四大爷那边一扫,恨声莾气地说:“今天是祭祖扫墓的清明节,哪个有啥子话,下来找我说,不要在这搅肇,整得大家气鼓气涨的。”说时,很武断地把手一挥:“走,都跟我去祖宗坟莹扫墓去!”坐在堂上的人们,首先是刘文辉、刘湘者站起来响应。
刘氏祖宗墓地离祠堂约有半里路。
刘文辉、刘湘等,依照等级叙齿顺序,依次跟在族长刘升廷身后,去了祖宗墓地。刘氏祖宗墓地,处于一片大海般的绿色田野之中,像是汪洋大海中突起的一座小小的孤岛,占地约有半亩。里面树木繁密,蓊蓊茂茂,绿草茵茵,祖宗坟莹,也是排列有序,保护得不错。
沿途之上,好些田塍都站满了穷人,大都是来看刘文辉、刘湘的;这些人大都破衣烂衫,脸色焦黄,神情漠然。他们中,好些都是刘氏族人。这就与去刘氏祖宗墓扫墓的,以族长刘升廷为首,刘文辉、刘湘依后的一帮衣着光鲜,红头花色的军政大员,有钱人、阔老组成的队伍形成鲜明对比。
“梆臭,梆臭!”走在前面开路的是刘文彩一个管事,他身材矮胖,头戴一顶黑色缎面瓜皮帽,身穿青布长袍,外套黑马褂,一脸的油猾。他背后跟两个背枪团丁,一个长得像竹杆,一个长得像螃蟹。管事一手不屑地扇着鼻子,他要背枪的两个团丁,将站在路边看热闹的人往两边赶。两个团丁,把枪端在手中,往两边轰人,大声吼喝:“让开让开,不长眼睛吗,没有看见来的是啥子人?”
“啥子人?”站在路边,有脾气不好,也敢讲话的刘氏老辈子,雄起硬顶:“不就是省长、督办吗?他们姓刘,未必我们就不姓刘?”旁边有人附和:“哪有这本书卖,有钱有势的刘氏族人就可以去祖宗坟莹光宗耀祖,我们这些穷的刘氏族人未必就不姓刘了,就被你们吆到阴山角角里去了!就是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嘛!这是哪门子规矩!?”……
听到这些愤怒的质问,走在中间的刘湘感到有些尴尬,好在一行人很快进了祖宗墓地。
他们依次来到祖宗墓前,行礼如仪。乒乒乓乓的鞭炮声响中,在刘氏坟莹地一座座祖宗坟山前,蜡烛吐焰,香烟缭绕。大堆的冥钱、银锞在墓前石臼中燃烧起来,然后极有气势地汇聚成一股浓烟,冲向空中,霎时黑了半边天。
祭悼仪式结束后,中午,刘升廷设宴单独约请招待刘文辉,刘湘叔侄。
菜肴丰盛的饭桌上,就像是事先约好了一样,刘文辉,刘湘叔侄都是不约而同的旧话重提,评功摆好,打起嘴仗。比如,刘湘说:“么伯,我这个做侄儿的该是对得起你了哈!早些年,你在保定军官学校一毕业,我是咋个对待你的?”说着扳起指拇数,一来就当连长,然后破格当团长、师长……又是何年何月,么伯你当师长时,在川东同杨森争地盘,“本来么伯打不赢,如果不是我及时出兵资中内江抄了杨森的后路,么伯你就恼火了!”
“彼此彼此!”刘文辉说:“老侄,这么些年,你是我帮了我不少忙,未必我又帮你少了吗?远的不说说近的。你明说把资中内江划给了我,其实我是替你当了挡箭牌,挡住了田颂尧、邓锡侯的势力。如其不然,老侄你能无后顾之忧,一口气吞了下川东三十多个县?至于资中、内江的税收,我说过我们叔倒平分,是你没有来结账嘛!”
“不说了,不说那些陈年旧事了。”刘升廷适时打圆场:“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先才我在祭文中都说了,如今巴蜀天下,是你叔侄的天下。以后,你们要多合作,手拐子不能往外拐,对不对?肥水不落外人田是不是?”刘升廷一连说了好多个“是不是”“对不对”,以问带攻,拿起架子,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刘湘知道,刘升廷刘文辉兄弟的双簧戏已经拉开序幕,正戏马上开始了!他装傻,低下头,伸出筷子挟了一块夹沙肉紧看,王顾左右而言他:“这肉做得好,大伯,你是请哪个厨子做的?”他想将刘升廷的话题引开去。
刘升廷不上他的当,铆着刘湘问:“甫澄,我刚才说的话对不对?”
“哪句话?”
“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
“对。咋个不对呢!”
“那好。”刘升廷这就给他的六弟刘文辉递点子:“自乾,你不是有话要给甫澄说吗?明说嘛,话明气散。兄弟间,就是打破脑壳都镶得起的。”
“甫澄!”刘文辉盯住刘湘问:“我最近在日本买了一批军火,想来你是晓得的?现在到了上海,已拆卸装船,溯江而上,昼夜兼程,马上就要进夔门,过你的地界了!”
“啊,我是听说过这事,好事呀!”
“我这批军火要过你的防区,到时候,你不会给我扣下吧?”
“幺爸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刘湘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咋会扣幺爸的军火!不会不会!”刘湘一连说了好几个“不会!”
“那好!”刘文辉马上铆上一句:“众所周知,你刘甫澄是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幺伯,你这批从日本买回的军火装了好多只船?”
“20只大船。”
刘湘又详细地问了这批军火的情部后,说:“好,我记下了。只要是幺伯的东西,过我的防区,保证早来早去,晚来晚过,决不开黄腔,扯拗拐!”
“甫澄,有你这句话,幺伯我也就放心了。来,幺伯敬你一杯!”刘文辉说时站起身来,给刘湘敬酒。
刘湘马上站起来,手莾摇:“幺伯你是晓得的,我吃不来酒,一吃酒就脸红。你们吃你们的酒,不要管我,况且要敬,也得我先敬你。”
刘文辉执意不从:“这算啥子酒嘛,我敬你的是葡萄酒,当甜水喝。”
“都满起。”族长刘升廷示了个意,要两个站在旁边伺候的丫寰给他们斟酒。
三人这就执杯站起身来。
“你们叔侄同心,泰山可移,金石可镂。”刘升廷文皱皱地来上一句:“来,干了!”
“咣!”地一声,三人椪怀,干了杯中酒,并亮了杯底。
饭后,因为忙,刘文辉和刘湘就带上各自的人,原路返回。刘湘拒绝了刘文辉要他经过成都时,在成都耍几天的挽留。
回去的路上,刘湘像是丢掉了一个大包袱,显得轻松。特别是,进了新津地界,见到田野间,缓坡上,河坝里有许多放风筝的。蓝天白云下,那些放上天去的风筝:彩蝶,蜈蚣、飞燕、鲢巴啷……形态各异,在天上悠哉游哉地升腾,十分可爱。刘湘来了情绪,竟随口背了几首关于川西坝上放风筝的竹枝词,他说一口浓郁的地方话,一字一顿,听起来别有风味――
春风微微锦官城,柳色青青天气晴。
天上地下好宽敞,儿童逐队斗风筝。
青羊宫接二仙庵,花满芳塍水满津
一路纸茑飞不断,年年赛会在城南。
最后几首显然是离开了风筝,只是与他的心情、抱负有关――
巍巍城雉足开襟,城外芙蓉密似林。
按察司前绸缎店,最繁华是北打金(街)。
会馆虽多数陕西,秦腔梆子响高低。
观场人多坐板凳,炮响酧神散一齐。
显然,甫帅剑指成都!张斯可和刘云从相视一笑,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