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帅,有失远迎!”在四川,刘湘因为从军早,威望高,人们普遍尊称他为甫帅或甫公。冷县长拱起手来,告了得罪。这是个有相当学识,品性方正,在位时间最长的大邑县长。冷县长是个中年人,个子不高,也是身着长袍马褂,短发,肤黄。团团脸上,戴一副厚如瓶底的铜边老式眼镜,显得有点学究气。冷县长将他带在身边的五六人给甫帅作了介绍,大都是些科长类别接待人员。
刘湘出于对地方父母官的尊重,也将带在身边的张斯可、刘从云对他们作了介绍。
“冷县长!”甫帅抬起头来打量子龙庙时,有些不满地说:“何必搞得这样打紧打张,因为我个人回来,简直就是清场了?”眼前的子龙庙极有气势,红墙垩壁,巍峨壮观,高挂在门上的“汉顺平侯庙”匾额上镌刻五个洒金大字,字体遒劲。
“应该的!”冷县长恭谨地回话:“我们家乡人,这个地方天天都可以来,甫帅你难得回来一次,让甫帅清清静静独享一下家乡景物是应该的。”冷县长很会讲话。说时,腰一弯,手一比,请甫帅先行。
刘湘似乎觉得此说有理,也就一手轻撩袍裾,抬步拾级,过了山门。一行人跟在刘湘身后进去,张副官带两个卫士,跟前跟后,注意警卫。
进到大院,如同进了一个大花园。空气清新,鸟雀啁啾,花径扫得一尘不染。看来早晨天上飘过点雨丝,清新的空气中氤氲着一种杜甫诗中润物寂无声的意味。两厢雕花砖墙上,爬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青藤和开得满天星似的喇叭花。院子当中,有几株需两人合抱的百年银杏树和古柏,剑一般直指苍穹,枝繁叶茂,显示出岁月的沧桑。轻风过处,树枝轻轻摇曳,婆娑多姿。
过辕门,来在灵官楼。灵官楼完全是木质穿逗结构,匾额上,镌刻“常山正气”四个洒金大字。
又过一道山门,进了一条类似成都武侯祠两睹红墙中曲径通幽的甬道,沿着甬道而去。刘湘务实,他对陪在身边的冷县长说,我不用这么多人跟,子龙庙我也熟悉,不用介绍,你让他们去吧,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冷县长让跟在身边的一干人去了。
一阵灌堂风从锦屏山上下来,将刘湘穿在身上的蓝哔叽长袍的下摆吹了起来,刘湘一手按着戴在头上的博士帽,一手按着旗帜般飞扬的长袍,不禁感叹:“真是虎啸龙吟呀!”
出了甬道,前面又是一道山门,门上一方绿底镏金匾额镌刻着四个笔力雄劲的大字:“保障江流”,光彩夺目,蔚为壮观。进门,只见殿上供展的是一匹赵云骑过的战马塑像,真般马大小,扬蹄飞奔,栩栩如生,极有神韵。院子中置放的一个高大的铁铸三足炉,与殿上赵云战马对应,一动一静。花架上,爬满了蓊茂怒放的铁脚海棠紫薇等名贵花木,散发出淡淡的花香。步出此苑院,再进一道山门,就进入了子龙庙核心部位。大殿中央,端坐赵云八尺金身相。红烛闪闪,青烟缭绕中,高约二米的赵云塑像,神态毕现。这是老年的赵云,老当益壮,银须皓发,气宇轩昂,忠肝义胆,让人肃然起敬。左右站立的是赵云的两个儿子:左赵统,右赵广;他们一执长矛,一执兵书。四壁彩绘,展现的是赵云一生中最光彩的部分:大战长板坡,于千军万马中勇救阿斗等等。刘湘在此很留连了一阵,他问身边的左膀右臂,高参张斯可和“刘神仙”,可清楚大邑子龙庙的由来?方士出生的刘神仙无言以对,而作为甫帅最早在军校的同学,很有才华,时为甫帅高参兼21军教导师师长的张斯可出口就来,如数家珍。
子龙庙又称将军庙,在大邑县城东1公里银屏山下。此庙几经兴废,清康熙四年(1665年),知县李德跃重建子龙庙。乾隆、嘉庆间进行过三次大的修葺,道光、咸丰年间又加以维修和扩建,成为拥有三重大殿的祠宇。年前,此庙经甫帅大力资助提倡,邑人踊跃损金……刘湘马上补充,还有冷县长百般经营。张高参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如今又在庙内扩建荷池、筑月台、坪梅亭、小沧洲、占荷亭等楼台亭榭,使子龙庙的环境更加宽阔优美。每年庙会期间,远近游人,熙来攘往,盛极一时,别有一番情趣。
“赵云是河北正定人,正定古称常山,赵云字子龙,因此又叫常山赵子龙,他可以说是与我们大邑县一点关系都没有?子龙庙怎么修到我们大邑来了呢?”这次甫帅问跟在身边的冷县长,好像要考考他似的。
“如甫帅说,赵云是蜀汉五虎上将之一,本来与我们大邑没有关系,”冷县长如数家珍:“他初从公孙瓒,后归刘备,之后对刘备忠心耿耿,战功赫赫。当刘备与曹操大战,败于当阳长阪时,万分危急中,赵云挺身而出,力胜曹操数员上将,救甘夫人和刘备之子刘禅,就是后来那个没出息的阿斗而闻名。刘备称帝后,赵云在一次征战中,在汉中仅以数十骑拒曹操大军,被刘备誉为‘子龙一身都是胆也’明代曹学佺在《蜀中名胜记》中称:子龙庙是蜀汉将军赵云筑。他去世后,也将自己葬在这里。他的坟墓一会儿还可以细看,墓园不大,墓前有清乾隆四年立‘故顺平侯赵公子龙墓’,墓园大门有赞颂赵云的楹联:‘灵爽永护江原父老,忠魂犹壮蜀国山河。’”冷县长如此说,让刘湘十分满意,也让他对冷县长刮目相看。伫立赵云神相前,刘湘感慨道:“我们县若能得赵云赵子龙庇护,该有多好!”
“赵云这尊战神,一直在庇护我们大邑。”冷县长一句画龙点睛:“我们县出了三军九师十八旅,一时将星云集。特别是出了甫帅和自乾公,这就是赵云庇护我们大邑的最好证明。”
张斯可和刘神仙都说是,刘湘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说:“惭愧,我不及赵云于万一。”说时转移了话题,边往外走时边问冷县长:“自乾公回来没有?”
“回来了。”
“他回来是住在刘文彩刘老五给他修的新公馆吧?”
“正是。”
说时到了赵云墓。这是子龙庙最后一个小殿,墓前,正中矗立着一块高约七尺的青石墓碑,上书:“汉顺平侯赵云墓”,七个篆书金字。
亭内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赤胆永佑江源父老
下联是:忠魂犹壮蜀国山河
横额:永烈千秋。
环墙外,就是葱翠的锦屏山了。小院内的苍松翠柏,恬淡清幽与依势起伏的锦屏山映应相衬,让甫帅好一阵感慨。
然后,甫帅让张斯可、刘从云去冷县长为他们准备好的地方休息,他单独找冷县长问话。
这是在梅园的一间书房里。里面一间是卧室,挂在门上的是一道编织得很精致的熊猫戏竹青竹门帘。地板锃亮,靠窗摆四把板栗色桌椅,间有白玉石镶面的高脚茶几。茶点早已备好。靠窗隔几,冷县长陪坐一侧,小心备问。
秀色扑面而来。从窗内望去,窗外是田田荷池,荷池尽头是一片梅林。林中梅花,争相怒放,灿若云霞,香气扑鼻。刘湘反客为主,一手端起茶船,一手揭开茶盖,轻推茶汤,抿了一口,示意请茶。冷县长赶紧端起茶来回敬,注意刘湘神态,心中有些紧张。
甫帅似乎不经意间问起刘文彩的事,他说:“我虽在重庆,隔得远,但还是听说刘老五在家乡做的事有些不地道?”
冷县长如实向甫帅报告:刘文彩仗着刘文辉的势力,在叙府为官十年,发财回家时,仅装金银财宝的大木箱就用了4800多只。他的田倒是没有买得太多,8000多亩,在川内前89位中只数第33位,还没有他的三哥四哥田多。但他的钱财,岂是土地主们收租可以相比的。在叙府为官十年间,他身兼数职,光一个税捐处长,一年就捞到几十万大洋。就此一项,要抵多少亩良田!一回到家他就修房子,大兴土木,弄得鸡飞狗跳。看甫帅听得认真,冷县长细说下去:刘文彩那迷宫似的老宅,修得很不规整,一是他的文化有限,他就喜欢那样的格式;二是他是采用吃飞飞田的办法,一截一截补上去的。
“吃飞飞田?”刘湘神情凝重地看着冷县长,皱了皱他那副浓黑的大刀眉。
“就是把人家不肯让给他的田孤立起来,让人家根本没有办法种庄稼。最后只好让他‘吃’了。他用很低的价钱把人家的田收过来,一截一截地逗成今天这个样子。”
“不叫话!”甫帅勃然发作,用那双有些射人的眼睛看着冷县长:“他这样为非作歹,你这个父母官咋不管管呢?”
“如果是甫帅在主川政,我肯定管。话说回来,如果是甫帅主川政,刘老五也不敢这样嚣张。我现在最多对他只能劝劝,假如我硬是要管,也许明天早晨大邑县长就不是我冷玉薰了。”冷县长说的是老实话,而且,刘湘也知道,这届县长虽然有点油,但算是好的了。看甫帅听他如此一说,心情有些郁闷,冷县长马上说起刘文彩的好来。他说,刘老五有些事情做得也还是对的。
“啊,你说来听听!”
冷县长说,刘文彩在安仁镇新修了两条新街,一叫裕民,一叫维新。全是他出的钱,为了保证质量,他让精于理财的五姨太王玉清负责监工,最终这两条新街修得不错。这两条街的街房都是宜居宜商,前面是店铺,后面是住房,一律伸出长长的街檐,纵然是下雨天,也不影响做生意,让街上的人也不至于淋着雨。
咦!这刘老五还真是精明,甫帅听得津津有味,又问冷县长,这些铺面,刘老五是如何经营的?凡租者一年一石米,相当于一亩田一年他要收的租金。看甫帅微微点头,冷县长继续说下去,另外,他在安仁镇修了一座文彩剧院,一所公益协进社。这些也都是他出的全资。刘文彩每天一早坐上滑杆或是轿子到镇上“公益协进社”上班。
“去公益协进社上班?”刘湘显出不解。
“刘文彩的公益协进社是川西坝上最大的袍哥社团组织,管周围多个县的袍哥;有十几万人,一万条来枪可供他调遣。每天各地来朝拜他的袍哥起串串。他专门安了两个五排,在社里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接待各地来的袍哥,并拨出了专门招待经费,定出招待标准。一般来客是一人一菜一汤……”
“这简直就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非法民间武装组织嘛,了得!”听了冷县长的报告,刘湘将眉头一拧,很不以为然地说:“如果是我,早给他取缔了,怎能如此放任自流?”但鞭长莫及,无可奈何。冷县长又说,刘文彩在安仁镇上办的文彩中学,占地广宏,环境很好,鸟语花香。教师也都是过挑过选的,待遇很高。文彩中学教师的待遇是一般中学教师的两倍;好的教师又是一般教师的两倍。所有老师住的都是独门独院,卧室、书房一应齐全。寒暑假还有专车接送。为办这所学校,刘文彩卖了三千多亩好田。国内那个有名的教育家说过!冷县长说时,一时想不起那个教育家的名字,用手敲敲头,那个有名的教育家在报上撰文说,今天的文彩中学,就是明天的文彩大学。
“学校的事,刘文彩全都交给校长蔡成波管,只是开学时,他去讲讲话。他没有多少文化,也说不来啥子,只是说,”冷县长学起刘文彩的样子:“又开学了,希望同学们听先生的话,好好学习。我也没有啥子好说的,家里杀了几头肥猪,今天请大家吃一顿便饭……”冷县长还说,刘文彩为修这所中学,卖了3000多亩田,将原先富可敌国的家,花得差不多了。刘文彩这个人好像越到后来把钱看得轻了些,把名看得重了起来,有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味。对钱财,他年轻时贪婪无比,年龄大后又病了,对家乡公益事业投资不仅舍得,而且表现出善心。比如,他修文彩中学时,为了将这所中学地盘上连成一气,不惜用自己的两亩田去换人家一亩田。这时,他已在病中且久病不好,却是每天坐上轿子上尘土飞天的工地,事必躬亲。
听到这些,刘湘若有所思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冷县长似乎听出了点弦外之音,注意甫帅的神情,觉得甫帅深不可测。不知不觉间到了正午,一小厮来在门外,恭请县长陪甫帅移尊隔壁雅间用餐。
相关人员肯定研究过刘湘的口味,又知道他向来崇俭戒奢,就摆了一桌。除了刘湘身边的张斯可、刘从云外,陪客只有冷县长一人。不像往常,陪客比客人还多。没有上那些华而不实的鱼翅海参类,而是特意请乡间名厨,给刘湘做了一桌他最爱吃的、很精到的九大碗。上的是家乡晋原酒。刘湘坐了主席,大家落坐后,冷县起身,举起杯来,代表家乡人民为归家祭祖的甫帅表示欢迎。第二杯,是甫帅回敬,说是借花献佛。第三怀是所有在坐者举杯对甫帅表示敬意。三怀之后,就随意了,海阔天空,注重谈四川的美食,非常有趣。他们从“吃在四川”谈到从古至今,诸多名人对川菜的赞美,及至川菜的沿革,还有某道菜的具体做法等等。
川菜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成都人,西汉大名人扬雄在他那篇很有名的《蜀都赋》中,就对川菜有过精彩的描述和点评。西晋左思在《蜀都赋》中有“金垒中坐,肴隔四陈,觞以清醥,鲜以紫鳞”很具体的描述。唐代大诗人,有“诗圣”之称的杜甫流寓成都时,曾为川菜的魅力所吸引。“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就是他对川菜,川酒的高度赞美。南宋时期,曾在成都附近崇州当过一段时间不大不小官的大诗人陆游,晚年回到他的浙江老家后,仍对四川的秀美风光,尤其是川菜川酒念念不忘。他在《思蜀》一诗中写道:“未尝举箸忘吾蜀。老子馋堪笑,珍盘忆(成都)少城。流匙炒薏饭,加糁啜巢羮……”
四川,尤其在成都平原,大邑一带,土地肥沃,物产丰饶,鸡鸭鱼兔,样样都有。加之四川是个移民省,历史上就有五次大的移民,这样一来,大量外籍官员、生民在入川的同时,南北各地美食、饮食习尚和名馔佳肴都带进了四川,相互之间融会贯通,取长补短,这就形成了一套相当完整而独特的烹饪艺术。川菜与京菜、苏菜、粤菜并称为我祖国四大菜系。
看甫帅高兴,早有准备的冷县长向甫帅提议,我们县有个唱小曲的小妹,竹枝词唱得很不错,我让她上来给甫帅唱几曲助兴如何?刘湘笑道,冷县长你真是个有心人,你知道我刘甫澄别无所好,就爱听听家乡的竹枝词,就让她上来吧!
冷县长招手示意。很快,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将一个年方二八,红衣绿裤,手拿牙板等乐器、长相清俊的姑娘带了上来。
红衣绿裤的姑娘,粉妆玉啄的杏圆脸上,有双大眼睛,个子适中,背上拖根油松大黑辫子。
她在当中一站,支起小鼓,先向甫帅弯腰行了个礼,然后献上曲谱,请甫帅点曲。甫帅随意翻了翻,说,随便来首家乡的竹枝词吧!竹枝词在四川民众中广为流传。初唐时,这种乐曲最早产生于川东地区。这种将歌、乐、舞融于一体,且带有浓郁地方色彩的民间乐歌,至中唐时进入教坊,引起文人注意,参与加以提高。现存最早的一首竹枝词为唐肃宗时诗人顾况作:“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而最为有名一首竹枝词是唐代大诗人刘禹锡那首至今仍在流传,传诸久远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余音袅袅,似写景而却又在更深更广的程度上,传达出恋人心声,很是震撼人。
竹枝词的整个盛行与流传,都与刘禹锡有关。唐长庆二年(822年),他任川东夔州刺史,就在文中透露出他之所以热受这门艺术形式、并投身其中的心声和初衷:“岁正月,余来建平(今巫山),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他正是从中受到感染、鼓舞;发现了蕴藏于民间的这种最真实、最炽热且最容易推广开来的诗情而满怀**地投身其中,竟致影响了一代代的诗人墨客竟相拟作,让竹枝词扬名四方,蔚然成风,传到大江南北。诗人杜牧诗云:“楚管能吹杨柳怨,吴姬争唱竹枝歌。”到元、明、清三代,竹枝词更是发展到泛咏风情、不避俚语、通俗易懂。故清代大文人郑板桥在《道情》中云:“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过后,竹枝词的重心逐渐向富庶的川西成都平原一带转移,大邑的竹枝词就很有名。
姑娘用圆头竹签在小鼓上轻敲几下,随着清越的鼓声,轻启朱唇,婉转唱来:
小哥挑担一百三
磨烂肩头磨烂衫
磨烂衣衫妹会补
磨烂肩头妹心酸。
一曲唱毕,大家拿眼看甫帅反应。甫帅听得眉活眼笑,说是唱得好,就是苦涩了点,唱个风趣点的。
姑娘应声又将小鼓“梆、梆!”几敲,婉声唱来:
月儿弯弯上楼台
打个呵嗨(哈欠)瞌睡来
情哥进屋来
慢慢来
我的乖乖……
看甫帅笑了,大家也都笑了。甫帅谢过姑娘,说行了。姑娘下去了。冷县长看甫帅特别爱吃甜烧白,将一大碗甜烧白端到甫帅面前,甫帅用筷子挟起来一片夹沙肉。那片肉,足有耳巴子大,半肥瘦,中间夹喜沙,油亮亮颤闪闪的,喷香。
“好久没有吃到家乡这样真资格的九斗碗了。”刘湘边吃边说,兴致很高:“我看,吃遍天下,还是我们川西坝子的九斗碗最好吃。”
张斯可、刘从云也都说安仁的九斗碗好吃、真楷;不像城里那些高档酒楼饭店里的菜品,花里胡梢,假洋盘,中看不中吃。
吃过饭,刘湘对冷县长说:“你已经尽到地主之谊了,请回吧,去忙自己的事。”看督办这话说得真心诚意,冷县长说:“也好,尊敬不如从命,我走了,甫帅也好休息。”于是,冷县长告了得罪去了。
张斯可、刘云从当晚住在这里,甫帅回家去了。
刘湘的家在安仁镇场口,临近广阔的田野。刘湘的老家,基本上保持着刘湘离家时的规模和水平。他发迹后,只是对老宅作了些必要的培整,并没有扩建大修。这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刘湘的简朴内敛务实。
年前,刘湘父亲去世后,他多次提出将老母接去重庆享福,以尽孝道;可母亲是个极重乡情的人,故土难离,加之有病,自知来日不多,始终不愿离去。老母不去,自然他只得将他的妻儿留在老家。老母曾经再三要媳刘周书去重庆经佑甫帅,刘周书也去了一段时间,可一则甫帅不放心,二则妻子刘周书颇为贤惠,在山城住了一段时间,又回到安仁乡下代甫帅为老母养老送终。
刘湘终生只有一个糟糠之妻刘周书,殊为难得。刘周书是本县苏场人,没有正式上过学,识字不多,聪慧贤淑。娘家姓周,嫁与刘家,叫刘周氏,刘周书这个名字还是甫帅给取的,暗含让她读点书,办事周到的意思。现在,她已能认好些字,写一封信不成问题。刘周书是天脚(没有裹过脚),长得也很端正,一副秀眉,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又有神,高高大大的,平时穿一身家织粗布衣服;如果稍作打扮,人材很要些人比。在那个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随着甫帅地位的飚升,刘周书曾再三再四劝他再娶一个带得出去的年轻漂亮女子为妾,可甫帅就是不肯。
年前,刘周书还在重庆,甫帅一个晚上因为有事回来得很晚。回来后,发现寝室里明灯灿灿,一派温馨,可不见妻子,只见一个年轻漂亮,身材很好,身穿大红旗袍的姑娘坐在**,粉面含腮,低着头,显得有所期待又不好意思。甫帅一惊,心中明白了几分。他轻言细语问女子是谁,咋在这个地方?女子说,她是夫人刘周书的表妹,也是大邑人,姓刘,在重庆大学读预科,今年21岁,她是夫人叫来照顾甫帅生活兼秘书的。
谢谢刘小姐。刘湘说,我的生活只要有你表姐照顾就行了。天已晚了,你请回吧!说着高声叫副官张波用车将妙龄女子送回重大。临别,他顺着那女子的话说,有时间欢迎你来看你表姐,到我们家作客。那女子刚去,夫人进来了,已经哭成了泪人。
周书,你放心!甫帅对夫人说,我今生今世就你一个妻,执子之手,与子百年和谐。
小车停在了家门口。在这个夕阳西下时分,安仁镇显得很是清静,他家显得很简朴,的两扇黑漆斑驳的大门虚掩。副官张波按照甫帅示意,上前一步,“咿呀!”一声推开了虚掩着的、厚重而又岁月斑驳的大门。
“哪个?”从很深的院子里传来王二的问话,一口浓郁的乡音。这是他家的小厮。刘湘笑了笑,挥挥手,让张副官不要吭声。过了照壁,王二在院子中修剪花枝。而阶沿上,一间屋子里,傅师爷的算盘噼噼啪啪打得如行云流水。
“哎呀,是督办回来了嘛!”看着似乎从天而降,款款而来刘湘,王二先是一愣,随即表现得又惊又喜。傅师爷的算盘声陡然止息,从窗子里探出头来,一副老式眼镜滑到了鼻尖上,显得很有些滑稽。
刘湘笑了笑,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
清亮的磬音,如水般从里院漫出来。
进了里院,呈品字型的院子中,花繁叶茂,一颗老核桃树还是那个样子,树干盈尺树皮赭黑,树冠茂密,像一把大伞盖住了大半个院子。刘湘记得小时调皮,放学回家,用小刀刻在树身上的“忠孝节义”几个字都还在。
阶沿上,一排开明三暗五的青堂瓦舍,当中一间是堂屋。刘湘知道老母在堂屋礼佛,听磬音他心情激动,如见老母,他沿着花径,几步上了阶沿,进了堂屋。
“妈,我回来了!”刘湘进了堂屋,一下跪在老母亲膝前。
“周书,周书,你男人回来了!”已经完全失明,坐在一张垫有蜀绣软垫黑漆太师椅上礼佛的母亲,一听儿子的声音,激动得浑身颤抖,伸出一双枯瘦的手,抚摸儿子的头、脸。
“妈,我来了!”不知在后面厨房里忙着什么的妻子出来了,猛然看着自己从天而降的丈夫,惊喜莫名:“甫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快给你男人泡茶。”婆婆吩咐。
刘周书给自己的男人泡了一碗好茶,放在茶几上。老母在上,夫妻俩不好多说什么,可是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从精神到生理的深沉的渴望和慰籍。
“儿呀,你回来咋不先打个电话呢?”母亲问。当时,电话还是稀罕物,可刘湘孝顺,不惜花重金专门给母亲安了一部长途电话,好随时从重庆往家打电话。老母已是风烛残年,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阴翳,完全看不见了。满头白发,瘦削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年轮和年轻时生活的艰辛。
“我这样回来,是给你们一个惊喜!”儿子抬头看着老母,眼睛有些湿润。
母亲用一双青筋**,皮肤粗燥的劳动人民的大手瘦手,一遍一遍地扶摸着儿子的脸颊:“又瘦了。”母亲心疼地问媳妇:“周书,你看你男人是不是又瘦了?”
“是,妈!”懂事的刘周书说,“瘦是瘦了些,不过精神还好。”说时,用一双水波淩淩的,又大又黑的睛睛看着自己的男人,刘湘也看她。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看得很细很有感情。她比他小八岁,挺拔丰满,淡淡妆,天然样,很受看。看着妻,思想上不由得闪现出一句老家乡下的息后语:“三月间的樱桃――红登了!”这时,他心中鼓**的是一个普通男人的七情六欲。而站在老母身边的妻也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慢慢,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里竟噙上了泪,眼里含有多少温柔和期待啊!
只要是女人,不管年龄大小,有无文化,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感觉敏锐还是迟钝;也不分国界种族,哪怕上至皇室,下至捡煤渣的穷老太婆,都有一种先天的本能。刘湘双目失明的老母,从心里说,对儿媳是满意维护的,其中甚至还有一分感激。但是,现在儿子就在面前,儿子面对着两个女人――母亲和妻子,母亲这就没有来由地对儿媳从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妬嫉和怨愤。她居高临下地要儿媳去厨下作些安排,督促家中的厨子将晚饭做得丰盛一些,好一些;还嘱咐儿媳,将儿子带回家来的一个副官和弁兵,妥善安置。
刘周书恋恋不舍地去了。
刘湘一边同老母聊天,一边注意打量佛堂。
佛堂正中供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像。青烟袅袅中,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衣袂飘飘,一手端着净瓶,一手拂着柳枝;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样子。
母亲问儿子:“是清明节回来扫墓?”
“是。”
“你还带了一些人吧?”
“带了两个师长,我让他们住在子龙庙里。”
“你今晚不回子龙庙去了吧?”
“当然不回子龙庙了,就住在家里。”
“啊!这才像话嘛。”母亲这意味深长的一个啊,尾音拖得很长,“你半年一载难得回来一趟,妻儿老小都不知你长的什么样了。”
“妈!”刘湘心中难受:“所以说,我总劝你们到重庆去,可你老人家总是不肯。”说着,玩笑一句:“山高路不平,好耍不过重庆城。”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图那些闹热。”母亲说,“我最近天天晚上梦见你父亲。我是不走了,随便重庆有多好。我这一‘去’,你就赶快把周书母子接去,我把她们母子拖累够了。”
“妈――!”刘湘不由心酸。
“好了,不说了。”老母亲一笑,用看不见的双眼看着儿子:“你今天晚上想吃点啥子?”
“啥都不想吃。”刘湘说:“我就想吃妈你擀的面。”刘湘不仅长得南人北相,而且喜欢吃面。记得小时候,母亲用头道麦子磨成的面,做出各种各样的面食给他吃。头道麦子磨成的面雪白,带着田野和土地的清香,他最喜欢吃母亲给他擀的臊子面。小小的尺五案板上,只听擀面杖一阵脆响,母亲用手拉出来的面条又细又软,搁上点儿有盐有味的冬菜,加上从院子里香椿树上摘下来的嫩春芽。吃起来香到牙齿里,香进心里。
“妈是擀不动了,让你媳妇给你擀,她比我擀得好。”母亲总是适时地赞扬周书;这让作儿子的感到欣慰。
下午,在文彩中学念书的儿子济殷回来了。刘湘结婚晚,儿子才14岁,穿一身麻格麻格质地的三个口袋的中山式校服,瘦高瘦高的个子,梳分头。因为平素刘湘难得回来,儿子见了父亲有些腼腆,喊了一声爸,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一直到吃晚饭才出来。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张桌上,吃了一顿刘周书做得很不错的肉臊面。其实,她不仅做了臊子面,还煮了饭,做了好些他爱吃的菜。刘周书能干勤快,经佑了一个小菜园。在竹篱围成的小菜园里,一片碧绿中拥红簇翠,瓜棚满架。海椒、蕃茄这些小菜都是自家菜种的,从不花钱上街去买。
刚吃完饭,大伯刘升廷来了,刘湘请刘升廷进客厅里坐,刘周书奉茶后退了出去。
刘升廷说:“你幺伯也回来了,本想过来看看你,又想你难得回家一趟,怕打扰你,没有来。”刘湘暗想,幺伯刘文辉的大哥刘升廷是替刘文辉打前站来了。刘湘以为刘升廷要提起那批军火的事,不意大伯只是寒暄一阵,说了些无非天气好坏,你胖了我瘦了之类闲话,就告辞了。分别时,大伯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紧拍,语重心长地说:“甫澄呀,你和自乾都是我们刘氏一族的大才,千里驹。你们叔侄要好好团结,抱成一团,共主川事,共襄盛举啊!”
刘湘拱起手来。已然朦胧的夜幕中,只见大伯兼族长望着他,一副眼巴巴的样子。
天黑了,该睡了。
小镇上没有电。刘文彩家倒有个发电机发电,但他不会供电给别人。厢房里,刘湘坐在太师椅上,看刘周书给他铺床,被褥等等都是新的,能闻出皂桷水洗后太阳晒干发出的清香味。摇曳的烛光,将跪在**忙着的刘周书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剪影。
她把床铺好了,随手将落到眉骨上的一绺怀乌黑的头发往上一撩,眼波闪闪地看看他,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
“还不睡吗?”女人似乎嗔怪地问了他一句。
“睡!”刘湘站起身来,“噗!”地一声吹熄了大红蜡烛。
窗外,钢蓝的天幕上,那颗像眼睛一样一直注视着他们恩爱夫妻的晶亮晶亮的星星,突然害了羞,从天幕的这一头,向那一头,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