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刘文辉去省府之前,在他那间宽大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忽然心血**,他要写两笔字抒发心情。他唤来比猴子还要机灵的亲信副官李金安,让他给他准备纸笔。
刘文辉小时读私塾,一手毛笔字是箍练过的,有相当的国学根基。在四川,刘湘等诸多军阀,都出身于清末年间,除少量绿林者,比如范哈儿之外,大都念过私塾,练过字,受过先生夹磨,能写一手好字。有的,如刘湘的下属师长王缵绪,在清末年间中过秀才,文墨功夫更是过人。
李副官开始作准备,他将裁好的四川夹江宣纸铺在桌上,底下垫一张吸墨纸。然后研墨。四川夹江宣纸产量小,影响不是很大,其实质量相当不错,完全可以同安徽宣纸比美,雪白绵韧,级墨,写出来的字很好看。
研墨很花了点时间功夫。李副官研的是一种香饵墨,研动时散发出一种种淡淡的松脂香。研墨的砚台用的是苴却砚,这种砚台,产于诸葛亮当年渡泸水七擒孟获的泸水之畔,即今天的攀枝花市某一点。量很少,质最好。苴却砚盛墨,即使大热天放上十天半月也不锼不干,非常神奇。苴却砚珍贵的程度,以有多少颗猫眼来决定,越多越金贵。“猫眼”,实际上就是嵌在这种稀有矿物质上的一种稀有元素,夜晚发出猫眼似的绿色荧光。世界上举办第一届博览会时,中国将苴却砚送展,轰动一时。
刘文辉用的苴却砚,有七颗猫眼,大可盈尺,很是珍贵。李副官研好墨后,一直背着双手,面向窗外,好像在思索,又像在看花园中风景的刘文辉转过身来,快步走到桌前,袖子两挽,从笔架上提起一只中楷狼豪毛笔,先是在清水碗中发了发笔,然后在砚台中蘸足墨汁,提起笔来,左手按纸,略为思索,稍稍俯下身去,悬肘;刷刷刷,在纸上落下这样一行我体隶书大字:“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一边侍候的李副官感到有些意外。以往军长写字,爱录先贤名句,如屈原《离骚》中“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而今天,军长抒写的是他个人性灵及心得体会。别看军长长得瘦小,一手字写得相当雄浑有力。
“你觉得我这笔隶书写得怎么样?”军长好像使了很大的力气,落笔后,轻轻舒了一口长气。一边打量着着自己的杰作,一边得意洋洋地问。
“我觉得军长今天这笔字写得真是好极了!”
“咋个好呢?”
“一个个字写得墨饱笔畅。”李金安用他平时从军长那里听来的专业词汇,显得很内行地赞叹道:“这些字就像今天的军长,神采飞扬。”
“内容呢?”刘文辉哈哈一笑。
李金安很聪明,不说懂也不说不懂,只说,这副字我是第一次见到,军长原先没有给我讲过。
“我这是写的座右铭,座右铭你不懂吧?就是从自己人生经验、智慧中总结出来格言,放在自己的坐位边,时时激励、警醒、鼓舞自己。”言为心声。刘文辉这副座右铭,三句话十五个字,字字珠玑。将他半身的人生经验、智慧、体会作了高度的概括和总结;也是他全部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体现;是他处事为人及人生奋斗的出发点和落足点。从他的这副座右铭中可以看出,他不信天不信地,不囿于前人设下的任何框框套套约束。刘文辉是个传统的中国军人,他是在历史厚重的程朱理学的乳汁喂养下成长起来的一个人物。他的思想行为方式,都浸润了传统的儒家精神,程朱理学。可是,他又能在这个基础上脱颖而出;将传统的孔孟之道,程朱理学拿来为我所用,并有所发挥。由此,充分表现了他的才华,他的识见,他的抱负;表现了他的过人之处。
刘文辉指着座名铭,一字一句对副官解释:“‘天变不足畏’,就是说不要迷信,不要动不动就翻老黄历,信天信地,这样不可办,那样不敢动。而我就是天!我要按照我的想法办事。‘祖宗不足法’意思是说,祖宗留下来的遗训之类的东西,有没有道理呢?当然有道理。但是万万不可被老祖宗留下来的金科玉律套住。‘人言不足恤’,意思是说,他说他的你做你的,只要你觉得应该做,必须做的,就要去做去办,不要怕人家说!金安,我这样给你说,你懂了吗?”
李金安眨了眨他的猴子眼睛,他虽然文化不高,却是个一踩九头翘的灵醒人,加之在军长身边久了,军长的心思脾气秉性都摸熟了。
“军长!”李金安举一反三地说:“你曾经带我去看过一出川戏《杀奢》,说的是曹操早期躲难时,与陈宫一起躲到他父亲的朋友吕伯奢家。吕伯奢为款待他们,骑驴上街打酒买菜去了。不一会,他们听到背后有霍霍磨刀声,细听‘但闻人语缚而杀之如何?’他们误以为是要杀他们,这就先下手,拔剑直入,一连杀人家全家八口。搜到厨下,才发现是误会,原来人家是问杀不杀猪?一头肥猪已缚待杀。他们知道错了,赶紧出庄上马逃去。行不到二里,只见吕伯奢骑驴打酒买菜而回,见他们要走,惊问原因?曹操编个理由,让吕伯奢调头去看时,挥剑将吕伯奢斩于驴下。陈宫惊道,我们已经错了,你为何还要错上加错?曹操说,如果放过他,他回家发现我们杀了他全家,岂肯干休?若率众来追,我们必遭其祸。陈宫很不以为然地说,‘知而故杀,大不义也’!曹操却说‘宁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这与军长的座名铭是不是一个意思?”
意思确实是有些方面有点雷同。但经李金安说穿了,刘文辉还是感到有点尴尬,恰这时,屋里的自鸣钟当当地响了九下。
“金安,你去备车吧!”刘文辉最后看了看落在纸上的座右铭,说:“我该到省府去了。记住今天下午,你到春熙路诗婢家,将我这副座右铭精裱出来,挂在我的书房里。啊,还有,你赶快通知田参谋长,让他也到省府去,我有要事与他商量。”
“是。”李金安走上来,小心翼翼揭下座右铭。
刘文辉到了省府,进他的书房,军参谋长田北诗已经等在那里了。田北诗是个中年人,瘦高个,戴副眼镜。平时虽军容严整,却不戴军帽,这就显出特别。他一头乌发往后梳得溜光,如四川人展言子说,蚂蚁上去都得拄拐棍;他皮肤白晰,戴副眼镜,一副标准的儒将风度。看军长进来,田参谋长立即站起迎接。
“军长!”田北诗说:“茶都已经给你泡好了,是名山顶上雨露花前茶。有言‘扬子江中水,名山顶上茶’,殊不知名山顶上最好的茶是这种‘雨露花前茶’。”
“北诗,你就是细心!快坐!”刘文辉说时,将戴在头上的博士帽取下,交由李金安挂在衣帽架上。李金安知趣出去了,出去时,轻轻给他们掩上房门。
田北诗一手端起茶船,一手拈起茶盖,轻推茶汤,举了举,这是对军中敬茶。刘文辉这天仍然穿的是一身绸缎蓝袍黑马褂,这就伸出手来,轻轻抖了抖宽袍大袖,端起茶碗来对田北诗举举,回了一个礼。然后揭开茶盖抿了口茶,说,香。
他们喝的是标准的四川盖碗茶。盖碗茶由三件头:茶船茶碗茶盖组成。大凡在遍及四川城乡间的茶铺里看过泡四川盖碗茶的外省人,无不惊叹。不要说喝,仅视觉上就是种单独的艺术欣赏。进了茶铺的茶客尚未落坐,泡茶的幺师已风一般刮到。他左手耍杂技似的捧着齐胸高的小山一般的三件头,右手提一把壶嘴尖尖沉甸甸的大铜茶壶。只听叮叮咚咚一阵响,一只铜质的茶船拄在茶桌上,随即,茶船骑在茶船上。随着幺师的身子微微向左倾斜,右手微微升高间,一股鲜开水,从尖尖的壶嘴中喷涌而出,像一条银白色的细线,端端注入茶碗中,碗中茶叶被鲜开水冲激得团团打转,就像芭蕾舞演员跳舞一样,旋即发开、升起。这时,幺师伸出幺指拇一勾,叭嗒一声,茶盖盖在了茶碗上,一碗真资格的四川盖碗茶就泡好了。讲究的,不仅讲究茶好水好,泡茶的三件头也要好。茶就不用说了,泡茶的水不用井水,而是用从成都锦江中心取回来的活水,有茶好不如水好一说。泡茶的茶具,一般富裕一点的人家大都用景德镇茶碗。这种碗,金线走边,碗上的图案带有清宫色彩,内容大都是讲究孝道的卧冰求鱼类。更讲究一些的,茶碗薄如蝉翼,呈豆绿色。茶泡好了,隔碗面可观碗中情状。而刘文辉不用的茶碗,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的轻薄好看就行,而是用的邛碗。产于邛崃的这种碗历史悠久,相当有名,可以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只不过它像苴却砚一样,量很少,而且完全没有形成规模,最后完全不造了、消失了、失传了。刘文辉泡茶用的这种邛碗,看起来显得有些古朴,不懂行的人往往会看成土碗,其实大有讲究。邛碗在三伏天盛物装汤,也是十天半月不馊不变味,现在已经很难找了。
他们刚刚就由日本启运回国的那批军火交谈几句,就见李金安不安地在门前晃。刘文辉知道,肯定是有要事。
“李副官,有啥子事吗?”刘文辉轻轻地很威严地咳了一声。
“军长!”李金安报告:“那个怪人刘师亮闹到省府来了!”
“把他赶走!”听到刘师亮,刘文辉的气不打一处来。刘师亮是个文人,也是个怪人,专与权贵作对,名气很大。他的诗文浅显易懂,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从民国年间的大总统一心想皇袍加身,最后短命的袁世凯,到过后的的杨森、刘湘、刘文辉等所有蜀中权贵他都敢骂,而且骂得生动、中肯、有趣,让老百姓拍手叫好,让当权者气得打不出喷嚏,被尊为“蜀中幽默大师”。当年,袁世凯倒行逆施,派人谋杀了国民党代表人物,对他威胁很大的宋教仁,刘师亮做联云:“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如我不卑不亢,不忮不求,不烦恼,不忧愁,说什么身外浮云、眼前幻景;丝竹翎毛供其娱乐,笑他为帝为王,为卿为相,为总统,为元首,还不是衣冠殉世、粉墨登场!”比如,当年滇、黔军在四川与川军争地盘,处处设关立卡,征收过境盐税,引得自贡、射洪等地盐商纷纷上省商会请愿,四川商会总会长樊孔周把这棘手事呈交督军刘存厚解决,刘存厚被将了一军,因为他过境盘剥,本身就是主因。樊孔周惹恼权贵,被刘存厚手下团长张鹏午派人将其刺死在乐至施家坝,引起民怨沸腾。刘师亮在樊孔周的追悼会上,写的挽联是:“樊孔周周身是孔,刘存厚厚脸犹存。”20年代,杨森任四川督理时期,苛捐杂税繁多;借口讲究卫生,连进城挑粪的乡民,进出城门也得缴卫生费,刘师亮联曰:“自古未闻粪有税,而今只有屁无捐。”横批:“民国万岁(税)!”杨森修马路横征暴敛,刘师亮写道:“马路已捶成,问督理:何时才滚?民房将拆尽,愿将军早日开车”!
1924年、刘文辉与田颂尧、邓锡侯打败杨森,对成都实行三军共管,乱造钱币,他写过一首广为流传的打油诗讽刺:
满市铜元破烂哑;
三军都督邓田刘。
1932年成都巷战期间,刘师亮作的数首竹枝词广为流传,中有:
“革命招牌打共和,共和幸福亦何多。这回风浪从空起,是不操戈是倒戈。街口堆墙势颇凶,恐怕对敌打冲锋。交通阻断盘查紧,市面行人概绝踪。”
“巷战留连达九天,死伤人命计千千。倾家破产无其数,到处哀声叫可怜。屋梁上架机关枪,走壁飞檐战术强。自古神仙空打仗,凡是总是要遭殃。”
“当灾最是数‘皇城’,学校民房一扫平。几次冲锋拼死命,‘煤山’脚下万人坑。尸骨堆山血化河,周围园圃涨腥波。牛皮菜变血皮菜,茹素人家莫下锅。”等等等等,多了,让他很是恼火。
李金安报告,怪人刘师亮大白天提着灯笼而来,口口声声要见刘军长刘省长。众人围观中,有人问他为何大白天提灯笼来,他说因为太黑暗了,找不到路!引得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拍手叫好。
刘文辉寡白着脸说:“这家伙是来成心肇老子的皮。”
田北诗自告奋勇道:“军长请先在楼上观察,我去打发他走。”
“那也好。”
刘文辉走到窗前注意看去。窗前恰好有株枝叶茂密,高过屋顶,浓绿葱翠的法国大梧桐树。大门外的人望不见他,他却可以清清楚楚看清大门外的一切。集中注意力,还可以听得清大门外的人说话。他这就躲在窗前往大门外看,注意听。
这时,田北诗到了门前。
“哟,是刘老先生!”田北诗斥退卫兵,看刘师亮手中提个灯笼,不解地问:“这青天白日的,你又不是眼睛不好,咋提个灯笼?这太过份了吧?”
“完全不过份,这世界漆黑一团,我看不到路!”刘师亮说时跷起脚给田北诗看:“长官你可能还没有看到,我来不仅打了灯笼,脚下还穿了钉鞋。”田北诗这才注意到,刘师亮不仅穿了钉鞋,手中还拄了拐棍。
“未必省政府也黑吗?”田北诗马起脸问。
“黑,天下乌鸦一般黑。”刘师亮毫不畏惧。周围又是一片叫好声,喝彩声!田北诗用镜片中他那双有些眍的眼睛看了看刘师亮,默了默,明白他是故意来肇皮的,这就开始施拖刀计,他想把刘师亮哄进省府,将他与群众隔离开来,减少影响。
“刘先生,这里不好讲话!”田北诗脸上堆笑,双手一比,做了一个很是滑稽的邀请动作:“先生有什么话,请进省府慢慢说。”
刘师亮不上当,说:“我不敢进去。”
“咋个不敢进去呢?”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那么,刘老先生你可不可以对我说,你所为何来?”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是刘军长的军参谋长田北诗先生?”刘师亮说时,很不以为然地很蔑视地看了看狐假虎威的田参谋长。
“正是鄙人。”田北诗点点头。
“那好,我问你,成都巷战硝烟未尽,又要打大仗了吗?”
“谣言!”田北诗断然否定:“刘老先生是听哪个说的,哪个同哪个打大仗?”
“无风不起浪!”刘师亮说:“刘自乾刘军长刘省长要同重庆的刘督办,刘军长――刘幺伯同他的侄儿刘甫澄打二刘决战!”
“刘老先生,我正告你!”田北诗色厉内荏:“这是谣言。这种摇动大局的谣言,只有别有用心的共产党才编造得出来。刘老先生,你是名人,不要同共产党沾边哟!你只要戴上一顶红帽子,那就是格杀勿论的哟!”
“那好,究竟是谁在造谣,我们走着看!”刘师亮说时转身,一声“走也!”他手中提着灯笼,手中拄着拐棍,做出一副小心走路,深怕滑倒的样子,边走边唱:“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一大群人跟在后面,笑声简直掀翻了天。
田北诗气急败坏上了楼,“我都看到了。”刘文辉说:“我们来商量个办法,总不能看到他这样到省府肇事吧?”正说着,旁边桌上电话一个劲响起,田北诗上前抓起电话,只问了一句,脸色立刻变了,赶紧用手扪着话筒,小声小气地对刘文辉说:“是张表方(张澜字表方)打来的,接不接?”刘文辉略为沉吟,上前接过电话。
“啊,是表方先生,有何赐教?”刘文辉显得很客气。张澜,四川省顺庆(现再南充)人,清末秀才,思想偏左,是个老资格的民主斗士,学者;辛亥革命前参加立宪派,并为立宪派领导人之一,也是四川保路运动的著名领导人之一;1917年秋,任四川省省长。1919年五四运动后,他积极鼓动并赞助四川青年学生赴法勤工俭学,1925年创办成都大学并任校长;在蒋介石发动的旨在消灭共产党人的四一二政变中,张澜营救并掩护了多名重要的共产党人出川……同共产党关系向来很好。他是名人,声孚众望,任何权贵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张澜在电话中问刘文辉,传言为争霸四川,你们刘家叔侄最近有可能要大打出手,有这事吗?
刘文辉一个劲否认,并睹咒发誓。
那好!张澜说一口浓郁的川北南充话,四川连年内战,老百姓再也经受不起战乱了,希望你们叔侄以大局为重,以桑梓为重。
那是,那是。刘文辉一个劲点头说是。
放下电话,刘文辉对田北诗说:“打不打仗,就连我都还不清楚,咋先是刘师亮来肇皮,现在张表方又来问,咋回事?”
“管他的,车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滩头自然直。我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田北诗鬼点子多,说到这里,想了想:“但是,我们尽可能不要去惹张表方,这人是鸭子头上的毛――难打整。”刘文辉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之后,刘文辉同田北诗关起门来,就从日本运回的军火事并就归家祭祖事,进行了详细研究、作了多方面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