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深夜。四川省政府主席、国民革命军第24军军长、川康边防总指挥刘文辉从噩梦中悚然惊醒,拥被坐起。这时,高墙外,更夫正在敲打三更――
“嘡――嘡――嘡!各家各户,小心火烛!”更夫苍老的声音和着铜更水波纹一样的金属颤音,越过高墙袅袅传来,再渐渐远去。更声落尽,万籁俱寂。窗外,寒风呼啸,落叶沙沙,平添了一分箫索和孤寂。刘文辉靠在床档头上,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想竭力看清温暖如春的卧室里的一切。可是,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现实美好的一切尚在,这与他好不容易才从噩梦中挣脱出来的情景相差十分八千里。这让他惊悸不安的心在这会儿感到了踏实、浑身上下觉出了慰籍和温馨。
他宠爱的三姨太杨蕴光,就睡在身边,伸手可及。夜阑更深中,三姨太睡得很熟很甜很沉,发出阵阵轻微均匀的鼾声,热烘烘地散发着只有成熟漂亮女人身上才有的绵软丰腴、可人气息。她不仅长相漂亮,而且精明能干。她是大邑唐场人,秀外慧中,在有足够的风韵魅力之外,泼辣大胆,精于理事理财,兼入门不久,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因此,三姨太不仅深得他的庞幸,而且成了他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对于军务政务,她也爱不时插手。因此,在24军和四川政界,私下人们将三姨太杨蕴光称为他的半个军师。
庭院深处,不时隐隐约约传来一声两声轻微的金属磕碰声,这是夜巡的卫弁们手中的枪械不小心磕碰到哪里发出的,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这种声响,这种气氛,是他熟悉的,让他感到特别的安全舒适;这不是一般人可以享受到的。但这会儿,他却觉得,他这座占了半条街的偌大的成都玉沙街公馆,似乎在朝一个不可知处潜沉,心中犯赌,沉甸甸的。
他再也睡不住了,心中喟然一声长叹,伸手将身后雪白篷松的大枕头再往上提提,闭上眼睛假寐,竭力让思维同刚才的梦境对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说得很对,他是一个心细如丝的人,他开始细细搜索让他深陷噩梦的原因。
刚才的噩梦还在心中萦绕,直到现在心都跳得咚咚地。梦中,他率领他的24军同与据重庆为中心的川东半壁,特别是扼长江黄金水道的侄儿,号称“巴壁虎”的四川军务督办兼21军军长的刘湘,在川中一线广袤的丘陵地带激战。他的部队比刘湘多,但练得不如刘湘精、也不如刘湘的部队善战。恍忽是在内江一线,两军处于胶着状态。
江边,他举起手中的高倍望远镜朝江那边望过去,刘湘部像是地遁了一般。一时,安详静谧的气氛真让他怀疑正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中午,师长陈光藻在在战地司令部招待他,让卫兵开了两听成都耀华罐头厂生产的牛肉罐头和一瓶泸州老窖。
“军长!”陈师长将装酒的空罐头盒一举,对他说,“战场上只有如此简慢了,对不起。”
“不客气,这已经很好了。”
“咣!”他们碰杯正饮。
“轰!轰!轰!”就在这时,江对岸刘湘唐式遵部紧接着几声试炮后,一时,炮声隆隆,枪声哒哒。在弥天的浓烟烈火和呛人的硝烟中,唐部开始集团冲锋。成千上万身穿草黄色军衣的敌人忽然间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似的,端着上着寒光闪闪刺刀的步枪,呐喊着,铺天盖地,怒涛般席卷而上。
沿江构筑的地堡群里喷吐出密集的、由轻重机枪交织起来的道道火舌,隐蔽在山坳里的炮团也拼命开火炮给予阻击。地平线上燃烧起了片片火光。团团硝烟在江风吹拂下,时聚时消;唐部攻击的散兵线在硝烟里亦时隐时显。在陈部火力的拚命阻击下,席卷而来的狂涛被阻止住了。
第一次进攻受挫的唐军,似乎探明了陈部的实力和火力分布情况,接着发起攻击,席卷而来的怒涛更加猛烈。就在双方打得势钧力敌时,刘湘的空军助战来了。
刘湘的空军从严格的意义上讲,谈不上空军,不过是十来架从德国引进的过时了的黄色容克双冀战斗机而己,这些飞机在湛蓝的晴空中飞得慢腾腾的,像几个小脚老太太在空中跛行。但地处西南内陆的四川人,包括他的部队,大都是第一次看见飞机,许多伏在战壕中的士兵,被这几架突然出现在头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纷纷爬出战壕看稀奇,他们仰起头指着这些怪东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咦,这些是啥东西,咋个怪头怪脑的?黄身身,红翅膀,像它妈个油蚱蜢,飞得飞快!”
“劲仗,把天都遮了一半”……
这时,飞机将机头一压,飞下来投弹。
“快看,快看,飞机屙屎了!”看稀奇的兵们完全不知危险将至,看着枚枚从天而降,陀螺似滴溜溜旋转而下的炸弹,不知厉害,显得新奇而兴奋。
“轰、轰、轰!”从天而降的炸弹在阵地上猛烈爆炸开来,浓烟烈火中,大地在剧烈颤抖。士兵肢体乱飞,惨叫声声;抱头鼠窜!唐式遵部乘机发起攻击,他的部队大败。
他就是这个时候吓醒的!他也是第一次领教空军的厉害。事到如今,目前形势下,他与刘湘的决战不可避免。为即将展开的二刘决战他获胜,月前,他倾其全力,花大价钱,派员去东邻日本三菱兵工厂采购了大批先进武器,其中有20架最先进的战斗机。这批武器不日将运到上海,到上海后马上拆卸装运,溯长江而上,过三峡,入虁门,经万县、重庆运回成都。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这批武器得经过刘湘防区,他最担心刘湘会把他这批武器扣下,打来吃起。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他与刘湘的恩怨,在脑海中清晰地一一闪现开来。
他和刘湘都是大邑安仁人,刘湘是他的侄儿,却要长他四岁。刘湘出道比他早得多。刘湘1906考取四川省首届陆军速成学堂,当时不满17岁。刘湘及以后的他,之所以投笔从戎,主要是受乡人刘成勋的影响和激励。刘成勋在民国早期当过四川省的省长兼军长,地位在四川最高,威风八面。过后,大邑受此影响投笔从戎者多,早期除刘湘处,有陈洪范、张成孝、王毅等,一时将星如云。
他家本是安仁乡下一户普通农家。他们兄弟六人,他最小,排六,老幺,字自乾。起初,他家日子并不宽裕。后来,随着他们弟兄长大,家境渐渐富裕。刘湘家比他们家境况更差。刘湘考取四川首届陆军速成学堂,临走之际,大哥刘文渊(字升廷)资助过他,送了他十块大洋。当时十块白生生,亮晶晶的大洋,是很大一笔钱,这让刘湘感念不己。刘湘是个乡亲很重的人,更是一个知恩必报的人。他后来的发达,离不开侄儿刘湘的提携。
刘湘上军校时,班上优秀出众众甚多。有后来成为蒋介石亲信大员的贺国光,有能说会道的广安杨森,有“乌龟有肉在肚子内”的唐式遵等等。比较起来,沉默寡言的刘湘毫无出众处。不过,如果细看,刘湘最像军人。他南人北相,身材魁梧匀称,仪表堂堂,阔额剑眉。刘湘经常将一双眼睛耷起,说一口大邑“苕话”,被班上一些瞧不起他的官绅人家子弟不屑地背后叫作“刘瞎子”。同学刘炳勋,字佛尘的与他要好,不时带刘湘到他家玩――刘炳勋家住成都少城宽巷子。刘炳勋的父亲很有眼力,这人曾在满清八旗军队中作过中级军官,有相当的阅历,他对刘湘颇为赏识。对儿子说,不要小看刘甫澄(刘湘字甫澄)不吭不声,他是大智若愚,以后必成大器。你要好好与他交往,尽可能地帮助他。以后,刘佛尘对刘湘果然更是倾心,没有少照顾他,给他钱用,在班上替他打抱不平。以后刘湘发迹之后,当上二军军长,当时,四川仅有两个军,另一个军长是但懋辛。过后,但懋辛烟消云散,刘湘则步步登高,事业蒸蒸日上,当了国命革命军21军长时,手下师长有唐式遵,潘文华、王缵绪、王陵基、绰号“范傻儿”的范绍增等五大师长,绰号五大金刚。刘佛尘是他麾下单列的机关枪司令,人称“小刘甫澄”,可见刘湘是如何知恩图报。
刘湘以服从长官命令,执行命令坚决著称。军校毕业后,他分到刚建不久的新建30混成旅65标(团)作见习排长,因体貌好,对人憨厚,作事勤恳认真,对连队公私事务都热心,受顶头上司连长喜欢。连长特别爱吃鳝鱼,一次,连长的鳝鱼刚买回,因有要事临时外出,归来见刘湘正代剐剖。他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技术不熟练,手上受了伤。搓衣板似的木板上挂一条剖了开来的黄鳝,和手上血淋淋一片。
“甫澄!”连长大受感动:“你看你替我代剐剖黄鳝(四川人爱将鳝鱼称为黄鳝),手上受了伤,让我看看。”
刘湘却将双手背在身后,说,连长辛苦,我没有其它本事,给连长剐剖几条黄鳝是应该的。连长要给他钱,他也生死不要。连长以后得到一个机会,将刘湘保送到一级机关深造。就这样,刘湘因人得势,本身也能干,一步步爬上高位。
刘文辉走这条路时,年仅13岁,虚报年龄16,到成都报考成都陆军小学。考试时,他面对试题一片茫然,不知所对,但他聪明,抓住时弊大发议论。他在试卷上写道:“欲强国必先练兵,兵不强则不能御外侮,将兆瓜分之祸。裕国必先富民,富民之道在兴工固农,救民之道在因势利导……”如此歪打正着,让校长拍案称奇,召他面试。校长见他虽个子矮小,品貌不俗,对答如流,认定他是个人才,当场录取。而他与田颂尧、邓锡侯一起,从保定军校毕业后,还不如田邓二位。就在毕业即失业,前途一片迷茫时,刘湘向他伸出援手,将他招至麾下,虽也是按贯例让他从见习排长做起,却暗中着意栽培,加之他有相当能力,最会调剂人际关系。中国社会从古至今都是一个极重关系的社会,关系就是前程。处下级,他善于揣测,迎合上级意图,执行命令坚决完善。对下级,他善于调动调和各种矛盾,照顾到方方面面利益。如此一来,连续几个跳跃,不几年间,他就被刘湘提拔为独立师师长,领军驻在有长江上游第一城之称,堪称富庶的叙府(今宜宾)。也就是说,他成了堪称富庶的叙府一带的最高军政长官。一个锦绣前程,在他面前展现开来。
他深知,长袖才能善舞。他的部队,犹如一部战争机器,机器要开动要前进,就要加油。一个字,要钱。如何找钱?他想到了在老家经营小酒生意,很是得法的五哥刘文彩。
兄弟六人中,刘文辉与五哥关系最好,接触最多,最为了解。在他到了少小上私塾的年岁时,家庭经济状况好了许多。父亲刘公赞爱他,认为他是读书的料,送他到安仁上私塾时,父亲要五哥刘文彩负责起陪送他的任务。这样,天长日久,耳濡目染,五哥利用去接送他的机会旁听旁学,最终成了一个半文盲。他特别佩服五哥的是,整钱特别有手段,无师自通,投机倒把无所不能。在老家这些年,五哥虽是做的小酒生意,却是很整了些钱。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全看父子兵。他写信回老家,要五哥来叙府帮他打理财政。
1922年秋日的一个黄昏时分,万里长江叙府段残阳斜照,阴霾低垂,鸥鸟鸣叫翻飞。一只船帆高张,从嘉定(乐山)驶来的大船轻轻靠上了叙府码头。陆续从船上下来的人中,有一个个子稍高,显得有些瘦弱的青年,相貌与当地驻军最高首长,21军独立师师长刘文辉相像:一张青白脸,一颗橄榄头。身上穿件家织布灰布长衫,外罩一领黑色背心,头戴一顶黑色绸缎瓜皮帽,瘦骨嶙峋的肩上斜挎一个灰布包袱;腋下挟一把红油纸雨伞。可这人一下船,就被已经等在那里的刘文辉副官李金安接着,上了一辆停在旁边的偷屎爬(北方话屎壳郎)状,漆黑光亮的福特牌轿车扬长而去。码头上人纷纷猜测,这是何人?有人想起他的相貌,又想到他下船就有车来接,估计是刘师长的哥。
他们的估计一点不错。不要小看这个表面上乏善可陈,话都说不清楚、土得掉渣的农村青年刘文彩,下车伊始就被文辉委以四川烟酒公司宜宾分局局长、叙南船捐局长、川南护商处长、川南禁烟查缉总处长、川南捐税总局总办等多个肥缺,还挂了一个叙南清乡司令中将军衔。刘文彩有了财权和军权,即在川南横征暴敛。仅在叙府一地开征的项目就有四十四种之多,什么花捐、厕所捐、锄头捐等等,无奇不有。在军队保护下,他从乐山到叙府一百余公里地强设收护商税的关卡三十余处。除此之外,强迫农民种罂粟,继而收烟苗税、烟土税、经纪税、红灯捐。对不种罂粟的农民,则巧施名目,收懒税等等,让川南人民饱受其害。这样,时间不长,五哥刘文彩为他聚敛了巨额财富,往他的战争机器输足了油打足气,使他的战争机器一路轰轰行进,推倒一切拦路障碍物。用钱制造的糖衣炮弹,更是打出去百发百中。这样,在刘文辉荣升四川省政府席兼24军军长离开叙府时,富得流油,富可敌国的五哥刘文彩也荣归故里。不说其他,光白花花的大洋就装了二十只大船。
民国以来,四川军阀有别于外地军阀最大之处在于,着力内争而不外向。这是因为天府之国四川富庶,谁个真正占据了以省会成都为中心的成都平原,就具有了称王道霸的资本。
这时的成都,为北洋军阀支持的四川督军杨森占踞。1924年,刘文辉联合他的保定军校同学,28、29军军长的邓锡侯、田颂尧驱逐了杨森,三军共管成都。八年之后,在四川诸多军阀中,唯他与刘湘军事集团最大。其他,田颂尧数第三,邓锡侯第四,但纵然是排第三的田部也仅仅有四万多人,远远不能同二刘匹敌。有句话说得好: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一切全在于利益的权衡。卧榻之前,岂容他人酣睡!1932年,为独占成都,刘文辉不惜与田颂尧翻脸,爆发了空前惨烈的成都巷战,又称省门之战。期间,报纸上多有刊载,其中又以一份“中央钧鉴”最有代表性,这里不妨引用一些:
“此次省会成都巷战,一连九日,为从来未有之激烈战斗,亦为数百年来空前绝后之市民最大惨剧。在十一月十六日巷战未经开始以前,城内各界民众,共同组织治安维持会,屡经开会,共同维持,继续不断推派代表全体,迭向24、29两军长请愿。刘田两军长,均尽量接受,并当众签字发誓,决不于城内发生巷战……不意人民等于青天白日之下,忽闻霹雳,四处躲避。而各街街口,又复全为坚固工事所阻,士兵实弹持枪,均不准人民通过,各街被其间隔,行人逃避无所,不知凡几。后子门一带,因逼近煤山高地,两军互争此线,步枪、机枪、快中快、迫击炮、手榴弹、大炮等,均以此点为目标……故人民所受损失,尤以此为最惨酷。有全家毙命者,有一家数口死伤相半者,有逃避流弹,隐身沟渠,因之饥毙者,有因负伤后,无法治疗而死者;孕妇幼孩,均无幸免。种种伤心惨目之事,笔难赘述。正在猛烈战攻之际,民新学校,为流弹所毁,全校燃烧,附近居民既死于兵,又死于火,哭声震天,惨不忍闻……其时两军即在少城中立界内猛战争……人民既逃无所,惟有关门待毙。两方军队,均于屋瓦上作战,火线之区,并借口搜索,擅入人家,翻箱倒筐,无一留存,较匪劫为尤甚……东关门外,并起激战,包围抄袭,各逞雄威;城内遥为接应,于是全城皆为战区。炮弹横飞,任意施放;炮弹之后,焚毁随之……此次内战何义,则始终未见有所表示,至于演成巷战,则更为无名,只可名为刘、田两姓之械斗与打冤家而已……”
刘文辉驱逐了田颂尧之后,一不做二不休,再驱逐邓锡侯。两仗之后,在富庶的川西打出了他的一家天下。这时,他面对的就是雄踞川东的刘湘了。叔侄二人虎视眈眈了,为争霸四川,二刘决战势所难免。
在这个深夜时分,他分明听到了远在重庆的刘湘霍霍磨刀声,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于是,他再也睡不下,坐不住,轻轻下了床,趿上棉拖鞋,披上一领海虎绒长袍,踱到窗前,随手撩开窗帘,将一扇窗户掀开了一些,一股冷风吹来,让他感到清醒舒适。
在四川诸多军阀中,他和20军军长,在老家广安一线偏安的杨森个子都小,却有一个最多:杨森妻妾最多;而他是华宅最多,如云如阵。
比如,他在成都的公馆,就远不止一处。他的公馆,既不是传统的中国式,也不是西式,而是梁启超之子,著名建筑师梁思成提倡的那种中西合璧,被人们形象地叫作穿西装戴瓜皮帽式,外观既好,住起来极舒适。其中,以他这座占了半条街的玉沙公馆建得最大最好最堂皇。五进的大院。刘文辉带着太太住在最里面一进院子。外面的几进院子里,分别住的是副官、师爷、传达、丫寰、厨师、花工、卫队等等。
此时此刻,他想起五哥刘文彩在老家安仁给他建造的两座几乎一模一样的新公馆。年前,他回过一次安仁老家,在老家住了两天,确切地说,是在五哥家住了两天。真正的老家,被五哥刘文彩那庞大杂乱迷宫似的建筑群掩隐在了身后一条不起眼的深巷后面。
言谈中,他在五哥面前,似乎随意说了句:“我回什么家?我在老家已经没有家了。”不意说者无心,听去有意。他走后,五哥不惜大动干戈不惜重金,买了好大一片离老家不远的风水宝地,找最好的设计师设计,找最好的能工巧匠费时经年,打造了两幢一模一样,占地广宏,三进大院,美轮美奂的公馆送他。表面上是送给他的两个儿子,实际上是送他。五哥之所以送他两幢中西合璧的新公馆,在兄弟情谊之外,是对他表示感激感谢。
院子里,天上有轮昏昏月亮。月光洒在庭院中那株虬枝盘杂的大黄桷树上,像是泼下的一团浓墨,显出阴深。那株大黄桷树,很像是阿拉伯童话中的那个被主人不慎打开了瓶盖袅袅升起一股黑云,黑云又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魔力无边的魔鬼。魔鬼对着他笑,风过处,摇头晃脑。而间或穿过繁密的枝桠洒在地上的月光,一团团一簇簇,又像是一只只对他举起的愤怒的拳头。
他产生了幻觉。影影绰绰的树下,目光射人的刘甫澄好像就站在他面前,刘湘很直白地对他说:“幺伯,这回你得让我!不然,我们两叔侄只得在战场上见高低了!”
冷风一吹,他打了一个寒噤,幻象消失了。他放下窗帘,关上窗户,踱到隔壁书房,随手开了桌上的台灯,罩着绿色灯罩的台灯在硕大锃亮的办公桌上,划出了一小方牛乳色的光明。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后的皮转椅上,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封信来。
这时安仁老家大哥来信。大哥要他清明节回家祭祖。大哥诗词歌赋都是上乘,品性端正清廉,在地方上素有声名;是安仁刘氏一族族长。他将大哥的信拿在手上,一番玩味。大哥用的信封是特意在成都春熙路上那家有名的“诗婢家”定做的,长方形的信封,中间印套了一个瘦长的红方格;几乎顶天立地,左右两边留的空白多些,显得很雅。
“成都督院街四川省政府
刘主席 自乾先生收
大邑安仁 刘升廷 缄”从右至左竖排的三行毛笔字,最后一排用的是小楷字,前两排用的是中楷。
大哥的字写得很好,内含风骨,墨饱字酣。大哥明明知晓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玉沙街家中,却把信写到省府去转了一圈,这是冲着省政府和他这个省政府主席这个头衔来的。大哥常说:“我们大邑县出了三个军长,其中两个就出在我们安仁镇,一个是我的亲兄弟刘自乾,一个是我的侄儿刘甫澄……”其得意之情、欣慰之意溢于言表。他知道,这样的信,刘湘也有一封,刘湘肯定也会按大哥所嘱回乡祭祖。
大哥的信写得很简洁,也很亲切,一笔飘逸的毛笔字从右到左竖写,寥寥几行,云:
自乾贤弟如晤:
后日即是清明。目今乡下杨柳青青,景色宜人。菜花金黄,春风轻拂,牧童歌起,纸鸢飘飞。弟为川政之夙夜操劳实可想象,兄时常挂念于心,望弟注意劳逸结合,保重身体。清明时节望弟拨冗回乡祭祖,既洒扫父母坟莹,顺道也可略作消遣。甫澄电来,即日也归。你叔侄连袂而归,是我刘氏族脉荣光,也是我长眠地宫之祖宗期盼。
我已扫榻以待。不尽之意,见面详叙。
愚兄升廷。
刘文辉看了大哥这封纸短情长的信,很有些感动。坐在书房中的他,不禁抬起头来,目光透过窗棂,朝外看去,心馳神往。心想,刘湘回乡祭祖,这可是一个天赐良机。他会不会克扣我那批过他境地的军火?届时见面后设法摸清他的底。就这样,刘文辉一直呆在他的书房里,就此事从各方面进行周密思考谋虑,一直思索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