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有问屋庐子曰①:“礼与食孰重?”
曰:“礼重。”
“色与礼孰重?”
曰:“礼重。”
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②,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
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
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③,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④。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⑤?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⑥?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兄之臂而夺之食⑦,则得食;不,则不得食,则将之乎?窬东家墙而搂其处子⑧,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注释】
①任:周时诸侯国名,故址在今山东济宁;屋庐子:孟子的学生,名连。②亲迎:古代婚姻制度之一,指新郎亲自迎接新娘。此处代指按礼制娶亲。③揣:衡量。齐:对齐。④岑楼:尖顶高楼。⑤钩:衣带钩。一钩金,指一点点金子。⑥翅:同“啻”,只,仅。⑦ (zhěn):扭转。⑧处子:指处女。
【译文】
有个任国人问屋庐子说:“礼节和食物哪个更重要?”
屋庐子说:“礼节更重要。”
那人又问:“娶妻和礼节哪个更重要?”
屋庐子说:“还是礼节重要。”
那人又问:“如果按照礼节去谋食,就只有饿死;不按礼节去谋食,就可以获得吃食,那还一定要按照礼节吗?如果按照‘亲迎’的礼节去娶妻,就娶不到妻子;不按照‘亲迎’的礼节,就可以娶到妻子,那还一定要‘亲迎’吗?”
屋庐子回答不出来,第二天就到邹国,把这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困难的呢?如果不把底端对齐,而只比较顶端,那么一寸的木头也可以使它高过尖顶的高楼了。我们说金属比羽毛重,难道是说衣带钩那么一点的金子比一车羽毛还要重吗?拿吃的重要方面和礼的细节相比较,何止是吃的更重要?拿娶妻的重要方面和礼的细节相比较,何止是娶妻更重要?你去这样回答他:‘扭折哥哥的手臂,去抢夺他的食物,就可以得到吃的;不扭断他的手臂,便得不到吃的,那你会去扭吗?爬过东边人家的墙壁去搂抱人家的少女,就可以得到妻子;不去搂抱,便得不到妻子,那你会去搂抱吗?’”
曹交问曰①:“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曰:“然。”
“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②,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③,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④,愿留而受业于门。”
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馀师。”
【注释】
①曹交:一说为曹国国君的弟弟,名交。但孟子时代曹国已亡,因此此说法并不确切。②雏:小鸡。③乌获:古代传说中的大力士。④假馆:假,借;馆,客舍。意为找一个住处。
【译文】
曹交问道:“人人都可以做尧、舜,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有。”
曹交说:“我听说文王身高十尺,汤身高九尺,如今我身高九尺四寸有余,却只会吃饭罢了,我要怎样做才行呢?”
孟子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去做就行了。要是有个人,说他连一只小鸡都提不起来,那他就是一个没有力气的人。如果有人说自己能够举起三千斤的东西,那他就是一个大力士。同样的道理,能够举起乌获所举的重量的人,也就是像乌获一样的人了。人难道需要因为不能胜任而忧虑吗?只是不去做罢了。比如说,慢一点走,让在长者之后,就叫作悌;快一点走,抢在长者前头,就叫作不悌。那走慢一点难道是人做不到的吗?只是不那样做罢了。尧、舜之道,不过就是孝悌之道罢了。你穿尧所穿的衣服,说尧所说的话,做尧所做的事,你便是尧了。你穿桀所穿的衣服,说桀所说的话,做桀所做的事,你便是桀了。”
曹交说:“我这就去拜见邹君,向他借个住处,愿意留在您的门下做学生。”
孟子说:“道,就像大路一样,哪有那么难于了解呢?怕的只是人不去寻求罢了。你回去自己寻求吧,老师多得很呢。”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①,《小弁》②,小人之诗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③,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④。《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曰:“《凯风》何以不怨⑤?”
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⑥。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注释】
①高子:孟子下文称其为“高叟”,可见其年长于孟子,并非孟子的学生高子。②《小弁(pán)》:《诗经·小雅》中的一篇,《毛诗》认为是讥刺周幽王的诗歌,而《三家诗》则认为是周宣王名臣尹吉甫之子因遭后母之谗而遭流放,怨恨而作。从下文孟子说“亲之过大者”来看,孟子是取后者之说。③关弓:弯弓。④戚:亲近。⑤《凯风》:《诗经·邶风》中的一篇,朱熹《集注》云:“卫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此以自责也。”⑥矶:激怒。
【译文】
公孙丑问道:“高子说,《小弁》是小人所作的诗篇。”
孟子说:“为什么这样说呢?”
公孙丑说:“因为这首诗中有怨恨。”
孟子说:“真是呆板啊,高老先生竟然如此理解《诗》。如果有个人,越国人拉弓去射他,他则谈笑着讲述此事,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和越人的关系疏远;如果是他的兄长拉弓去射他,他就会哭泣着讲述此事,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和哥哥关系亲密。《小弁》中的怨恨,是亲近亲人。亲近亲人是仁。高老先生如此理解《诗》真是呆板啊!”
公孙丑说:“那么《凯风》为什么没有怨恨之情呢?”
孟子说:“《凯风》是由于亲人的过错小,《小弁》是由于亲人的过错大。父母亲的过错大却不怨恨,这是愈加疏远他们;父母亲的过错小却怨恨,这是不应该有的激怒。对亲人愈加疏远,这是不孝,不应该的激怒,也是不孝。孔子说:‘舜该是最孝了吧,到了五十岁还依恋自己的父母。’”
宋将之楚①,孟子遇于石丘②,曰:“先生将何之?”
曰:“吾闻秦、楚构兵③,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④。”
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⑤。说之将何如?”
曰:“我将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⑥。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 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注释】
①宋(kēng):战国时宋国著名学者,又名宋荣,反对战争。②石丘:地名,其址不详。③构兵:交兵,交战。④遇:说而相合。指接纳游说。⑤指:同“旨”,大意。⑥号:名义,说法。
【译文】
宋准备到楚国去,孟子在石丘遇见了他。孟子便问:“先生要到哪里去呢?”
宋说:“我听说秦、楚两国准备交战,我要去见楚王,劝说他罢兵。如果楚王不听,我就去见秦王,劝说他罢兵。在两个国君之中,我总要劝说成功一个。”
孟子说:“我不想细问,只想听听您的大概意思,您准备怎么去劝说他们呢?”
宋说:“我打算告诉他们,交战是很不利的。”
孟子说:“先生的志向是很好的,可是先生的说法却不行。先生用利去劝说秦王和楚王,秦王和楚王因为考虑到利而停止战事,军队的官兵也只是因为有利而乐意停战。做臣子的因为利益而侍奉君主,做儿子的因为利益而侍奉父亲,做弟弟的因为利益而侍奉兄长,这就会使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全都失去了仁义,心怀利益而互相对待,这样还不使国家灭亡的,是从来没有的。若是先生以仁义之道去劝说秦王和楚王,秦王和楚王则因仁义而乐于停止战事,军队的官兵也因仁义而乐意停战。做臣子的心怀仁义来侍奉君主,做儿子的心怀仁义来侍奉父亲,做弟弟的心怀仁义来侍奉兄长,这样一来就会使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都完全去掉利害关系,心怀仁义来互相对待,这样却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是从来没有的。何必要去说‘利’呢?”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①,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②,储子为相③,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④。”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
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⑤。’为其不成享也。”
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注释】
①季任:任国国君的弟弟,任国国君去参加邻国朝会,季任为之居守其国。②平陆:古厥国名,位于今山东汶上。③储子:齐国的宰相。④连:屋庐子的名。间:差错。⑤此处语句引自《尚书·周书·洛诰》,其内容是周公与成王讨论营建洛邑之事。享多仪:享为诸侯朝见天子的礼仪,多是重视的意思。物:指朝见时所献的礼物。役:用。
【译文】
孟子住在邹国时,季任代替国君居国执政,送礼物来结交孟子,孟子接受了礼物却不回应。孟子住在平陆时,储子担任齐国的国相,送礼物来结交孟子,孟子接受了礼物也不回应。过了些日子,孟子从邹国到任国的时候,会见了季子;而从平陆到齐国的时候,却没有会见储子。屋庐子高兴地说:“我找到老师的差错了。”便问孟子道:“老师到任国会见了季子,到齐国却不会见储子,是因为储子只是国相吗?”
孟子说:“不是的。《尚书》上说:‘进献最看重的就是礼节,礼节够不上礼物的规格叫作不享,这是因为没有把心意用在进献上。’我不去会见储子就是因为他没有完成进献的礼节。”
屋庐子很高兴。有人问他,屋庐子说:“季子(因为要留守任国而)不能去邹国,而储子是能够到平陆去的。”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①,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②,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③,子柳、子思为臣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⑤,而河西善讴⑥。绵驹处于高唐⑦,而齐右善歌⑧;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⑨,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曰:“孔子为鲁司寇⑩,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注释】
①名实:名誉和功绩。②三卿:指上卿、中卿、下卿。《礼记王制》云:“大国三卿,皆命于天子。”孟子在齐国时曾列于三卿之中。③公仪子:指公仪休。曾做鲁国之相,依据礼法治理鲁国。④子柳:即泄柳。⑤王豹:卫国擅长歌舞之人。淇:水名,在今河南北部,古为黄河支流,南流至今汲县东北入河。⑥河西:此处指卫国,卫国在黄河以西。⑦绵驹:齐国人,擅长歌舞。高唐:位于今山东禹城西南。⑧齐右:高唐在齐国的西部,古称西方为右,故称齐右。⑨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华周、杞梁二人皆为齐国之臣,战死于莒,他们的妻子则对着城墙哭泣,苦倒了城墙,据说从此之后齐国之人就变得善哭起来。后世盛传之孟姜女故事即由此衍出。⑩司寇:主掌司法的官职,孔子曾任鲁国大司寇。燔肉:即祭祀所用的肉。古代祭祀礼仪,祭祀结束后,祭肉分送给参加祭祀之人。不税冕:税,同“脱”;冕,祭祀时所戴的礼冠。微罪:小罪。
【译文】
淳于髡说:“注重声誉和功业的人是为了造福民众,舍弃声誉和功业的人是为了自身。先生位列齐国三卿之中,上没有辅佐国君的声誉,下没有救济民众的功业,如此就离去,仁人原本就应该如此的吗?”
孟子说:“身处低位而不以才能侍奉没有才能之人的是伯夷,五次投奔商汤、五次投奔夏桀的是伊尹,不嫌恶国君昏庸、不推辞微贱官职的是柳下惠,三个人的做法各不相同,但他们的趋向是一致的。什么一致呢?就是仁。君子只要仁德就行了,做法何必相同呢?”
淳于髡说:“鲁缪公时,公仪子主持国政,泄柳、子思为大臣,鲁国却削弱得更厉害。如此看来,贤者根本无益于国家呀!”
孟子说:“虞国不用百里奚而终至灭亡,秦穆公用了百里奚而终于称霸。不用贤才就灭亡,哪里能只是削弱呢?”
淳于髡说:“从前王豹住在淇水边,河西的卫国人便善于歌唱。绵驹住在高唐,齐国西部的人便也善于唱歌了;华周、杞梁的妻子痛哭她们的丈夫,因而改变了整个齐国的习俗。蕴含在内的因素必定会表现在外,而做了某件事却没有任何功效的,我还未曾见过。因此说现在没有什么贤者,如果有的话,我一定就会知道。”
孟子说:“孔子做鲁国的大司寇时而不被重用,随从祭祀时,连祭肉也没有分送给他,于是他不解下祭冕就离去了。不了解孔子的人认为是由于祭肉的缘故,了解孔子的人则知道是由于鲁国的无礼,其实孔子是想要找个微小的过错借口离开,并不想随便就离去。君子的行为,普通人原本就是不会理解的。”
孟子曰:“五霸者①,三王之罪人也②,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候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③,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④,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⑤,则有让⑥。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⑦。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⑧,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⑨,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⑩。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注释】
①五霸:即“春秋五霸”,一般指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②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武王。③省:考察。④庆:奖赏。⑤掊(póu)克:聚敛也。⑥让:责罚。⑦六师:按周代制度,天子可设六军,大国诸侯则设三军。此处之六师则指天子的军队。⑧搂:引领,率领。⑨葵丘之会:齐桓公于公元前651 年在葵丘(今河南兰考)邀集鲁、宋、卫、郑、许、曹等国举行的一次重要会盟,通过此次会盟,齐国正式确立其霸主地位。⑩束牲载书:不宰杀牺牲,将盟书用函装起来,放在牺牲上。歃血:亦作“碟血”,古时盟誓时的一种仪式,即以口啜牺牲之血表示信守盟约不渝。无易树子:意思是已立的世子不得随意改变。士无世官:意为士人的官职不得世袭。无摄:不得兼职。必得:必得贤者。曲防:曲,遍;防,堤防。当时诸侯们以邻为壑,自筑堤防,使邻国遭灾,故盟约申明禁止。遏籴(dí):禁止邻国来购买粮食。籴,购买粮食。逢:逢迎,此处意为为君主的恶行掩饰辩护。
【译文】
孟子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现在的诸侯,是五霸的罪人,现在的大夫,是现在诸侯的罪人。天子巡行诸侯叫作巡狩,诸侯朝见天子叫作述职。天子在春天视察耕种情况,补助贫困;秋天视察收获情况,周济歉收。天子进入诸侯的疆界,如果看到土地得以开垦,田野得以整治,老人得到赡养,贤者得到尊重,杰出的人才担任官职,天子就给予赏赐,赏给土地。天子进入诸侯的疆界,如果看到土地被荒废,老人被遗弃,贤者被疏远,搜刮钱财的人担任官职,天子就要给予责罚。诸侯一次不来朝见天子就要贬低他的爵位,两次不来朝见就削减他的土地,三次不来朝见就调动六军去讨伐他。所以,天子出兵叫‘讨’而不叫‘伐’,诸侯出兵叫‘伐’而不叫‘讨’。五霸是带领着诸侯来征伐诸侯的人,所以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五霸之中,以齐桓公的功业最为卓著。在葵丘之盟上,诸侯们备妥了牺牲、盟书而没有歃血。第一条盟约说:‘诛除不孝之人,不得改立太子,不得立妾为妻。’第二条盟约说:‘尊重贤者,养育人才,以此表彰德行。’第三条盟约说:‘敬奉老人,爱护幼小,不怠慢宾客、旅人。’第四条盟约说:‘士人不得世袭官职,官职不得兼任,选用士人定要选才任之,不得擅自杀戮大夫。’第五条盟约说:‘不得遍筑堤防,不得禁止邻国采购粮食,不得有封赏而不通报。’还约定:‘凡是今日参与我们盟会的人,会盟以后言归于好。’现在的诸侯都触犯了这五条禁令,所以说现在的诸侯是五霸的罪人。助长国君的恶行,臣属的罪过尚属轻的;逢迎国君的恶行,臣属的罪过就重了。现在的大夫都逢迎国君的恶行,所以说,现在的大夫是现在诸侯的罪人。”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①,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②,然且不可。”
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③;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注释】
①慎子:鲁国大臣,名滑厘,善用兵。②南阳:即今山东汶阳,在泰山西南、汶水之北,是当时齐、鲁争夺的要地。③俭于百里:此处意为仅有百里。
【译文】
鲁国打算任命慎子为将军,孟子说:“不先教导民众就先驱使他们打仗这叫作殃民,殃民的人是尧、舜之时所不容的。即使一仗就战胜了齐国,占据了南阳,那也是不可以的。”
慎子顿时不高兴地说:“你这么说我滑厘就不明白了。”
孟子说:“我明白地告诉你。天子的土地方圆千里,没有千里就不足以接待诸侯;诸侯的土地方圆百里,没有百里就不足以奉守宗庙的礼制。周公分封在鲁,土地方圆百里,土地并非不够,却也仅有百里;太公分封在齐,土地也是方圆百里,土地并非不够,却也仅有百里。现在鲁国方圆五倍于百里,你认为如有称王天下者兴起,鲁国的土地是会在削减之列,还是在增益之列呢?白白地取那个国家的土地来给这个国家的事,仁者尚且不干,何况以杀伐来求取呢?君子侍奉君主,只是致力于引导自己的君主合乎大道,有志于仁罢了。”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①,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②,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注释】
①乡道:向往道德。乡,同“向”,向往。②与国:盟国。
【译文】
孟子说:“如今侍奉国君的人都说:‘我能为国君开拓土地,充实国库。’如今所说的好臣子,正是古代所说的民贼啊。国君不向往道德,不立志行仁,却去想法让他富有,这等于是让夏桀富有。又有人说:‘我能够替国君邀结盟国,每战必胜。’如今所说的好臣子,正是古代所说的民贼啊。国君不向往道德,不立志行仁,却去想法让他恃强而战,这等于是辅助夏桀为虐。按照现在这样的道路走下去,不改变如今的风俗习气,即便把整个天下给他,他也是一天都坐不稳的。”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①?”
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②。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③,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④,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注释】
①白圭:名丹,曾做过魏国宰相,曾筑堤治水,发展生产。②貉(mò):又作“貊”,古代北方一个少数民族的小国。③饔(yōng):早餐;飧(sūn):晚餐。此处指请客吃饭的礼节。④去人伦,无君子:去人伦指无君臣、祭祀、交际等礼仪;无君子指没有大小官吏。
【译文】
白圭说:“我想定税率为二十抽一,怎么样?”
孟子说:“你的税率就是貉国的税率。一个有一万户人的国家,如果只有一个人做陶器,那会怎么样?”
白圭说:“不可以,因为陶器会不够用。”
孟子说:“貉国,五谷不生,只能长黍子;没有城墙、宫廷、祖庙和祭祖的礼节,诸侯之间往来也没有送礼和宴饮,也没有各种衙署和官吏,所以二十抽一便够了。如今在中原国家,如果取消社会伦常,撤销大小官吏,那怎么能行呢?做陶器的人太少,尚且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何况没有官吏呢?想要比尧、舜十分抽一的税率更轻的,是大貉小貉这样的国家;想要比尧、舜十分抽一的税率更重的,那是大桀小桀这样的国君。”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①。”
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②。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③,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注释】
①丹之治水:白圭治水的方法。②壑:本义为沟壑, 此处指受水处。③洚(jiàng)水:洪水泛滥。
【译文】
白圭说:“我治水比大禹还强。”
孟子说:“你错了。大禹治理水患,是顺着水的本性而疏导,所以使水流注入四海。如今你的办法却使水流到邻近的国家去。水逆流而行叫作洚水,洚水就是洪水,是仁慈的人所厌恶的做法。你错了。”
孟子曰:“君子不亮①,恶乎执?”
【注释】
①亮:同“谅”,诚信。
【译文】
孟子说:“君子如果不讲信用,怎么还能有操守呢?”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①。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
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
曰:“否。”
“有知虑乎?”
曰:“否。”
“多闻识乎?”
曰:“否。”
“然则奚为喜而不寐?”
曰:“其为人也好善②。”
“好善足乎?”
曰:“好善优于天下③,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④;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⑤,予既已知之矣。’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⑥。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注释】
①乐正子:乐正为复姓,名克。孟子的学生。②好善:此处指喜欢听取善言。 ③优于天下:优于治天下。优,有余。④轻:容易。⑤(yí):自以为是,不愿听取他人意见时发出的声音。⑥距:同“拒”。
【译文】
鲁国打算让乐正子治理国政。孟子说:“我听到这一消息,高兴得睡不着觉。”
公孙丑问:“乐正子做事很有能力吗?”
孟子说:“不是。”
公孙丑问:“他很有智慧、很有远见吗?”
孟子说:“不是。”
公孙丑问:“他见多识广吗?”
孟子说:“不是。”
公孙丑问:“那您为什么高兴得睡不着觉呢?”
孟子回答说:“因为他为人喜欢听取善言。”
公孙丑问:“只是喜欢听取善言就够了吗?”
孟子说:“喜欢听取善言,治理天下都绰绰有余,何况只是治理鲁国呢?假如喜欢听取善言,那么天下的人就都会从千里之外赶来进善言于他;假如不喜欢听取善言,那他就会说:‘嗯嗯,我都已经知道了!’这种‘嗯嗯’的声音和脸色就会把别人拒于千里之外。士人被拒之于千里之外,那些进谗言的阿谀奉承之人就会到来。与那些进谗言的阿谀奉承之人住在一起,还想要治理好国家,办得到吗?”
陈子曰①:“古之君子何如则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②,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③,免死而已矣。”
【注释】
①陈子:即本书《公孙丑下》篇中的孟子弟子陈臻。②礼貌:此处指礼仪、态度。③周:接济,周济。
【译文】
陈子问:“古时候的君子怎样才会出仕呢?”
孟子说:“出仕有三种情况,离职有三种情况。迎请时恭敬有礼,进言则被采纳实行,这样的话就去就职;如果礼仪、态度不差,进言却得不到实行,就辞职离去。其次,虽然没有采纳他的进言,而在迎请时恭敬有礼,就去就职;如果礼仪、态度差了,就辞职离去。最下的,早上没饭吃,晚上没饭吃,饿得屋门都出不了,国君知道了说:‘我作为君长不能实行他的主张,又不能听从他的进言,使他在我的国土上挨饿,我觉得这是我的羞耻。’如果给予周济,也可以接受,但只不过是为了免于死亡罢了。”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①,傅说举于版筑之间②,胶鬲举于鱼盐之中③,管夷吾举于士④,孙叔敖举于海⑤,百里奚举于市⑥。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⑦,而后作;征于色⑧,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⑨,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注释】
①畎(quǎn)亩:田间,田地。②傅说(yuè):商王武丁时人,曾为刑徒,在傅险筑墙,后被举用为相。版筑:古时一种筑墙工作,在两块墙板中,填入泥土加以夯实。③胶鬲(gé):殷纣王时人,曾以贩卖鱼、盐为生,后被周文王举荐于纣,后辅佐周武王。④管夷吾:即管仲。士:此处指狱卒。当年齐桓公和公子纠争夺君位,公子纠失败后,管仲随他一起逃到鲁国,齐桓公知道他贤能,所以要求鲁君杀死公子纠,而把管仲押回自己处理。鲁君于是派狱卒押管仲回国,最终齐桓公用管仲为相。⑤孙叔敖:春秋时楚国的隐士,隐居海边,被楚王发现后任为令尹。⑥百里奚举于市:百里奚,春秋时的贤士,曾流亡于楚,秦穆公以五张羊皮的价格将他买回,任为宰相。⑦衡:通“横”,指横塞,不顺。⑧征:表征,表现。⑨法家拂(bì)士:法家,执掌法度的大臣;拂,通“弼”,辅佐;拂士,辅弼的贤士。
【译文】
孟子说:“舜从田间劳作而兴起为王,傅说从筑墙的工匠中被选拔举用,胶鬲被选拔于鱼盐的小贩之中,管仲是从狱卒手中释放而被举用,孙叔敖是在海边隐居时被举用,百里奚从市场上自卖为奴而被举用。所以,上天将要把重大使命降到某人身上,一定要先磨炼他的意志,劳累他的筋骨,使他的身体忍饥挨饿,使他备受穷困之苦,使他凡事总是不能顺利,以此来扰乱他的心志,坚韧他的性情,增长他的才能。人总是要经常犯错误,然后才能改正;心气郁结,殚思竭虑,然后才能奋发而起;显露于形色,流露于言谈中,然后才能被人了解。一个国家,内没有严格执法的大臣和辅佐的贤士,外没有敌对国家的忧患,往往很容易亡国。由此可以知道,忧患可以使人长存,而安逸享乐却足以使人灭亡的道理了。”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译文】
孟子说:“教育也有多种方式方法。我不屑于教诲他,这其实也就是在教诲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