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娄 上(1 / 1)

孟子 孟子 5297 字 1个月前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①,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②,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③;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④,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⑤,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⑥。’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⑦,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⑧,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⑨,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⑩,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注释】

①离娄:相传为黄帝时人,目力极强,能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公输子:即公输班,后世称“鲁班”,鲁国人,著名木匠。②师旷:春秋时晋国乐师,著名音乐家。③六律:中国古代将音律分为阴、阳两大部,阴称吕,阳称律,各有六音,六律指阳律的六音,分别为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黄钟;五音:中国古代五音阶,即宫、商、角、徴、羽。④仁闻(wèn):仁爱的名声。闻,名誉。⑤徒:只有。⑥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引自《诗经·大雅·假乐》。愆(qiān),过失;率由,遵循。⑦因:凭借。⑧揆(kuí):度量。⑨朝:此处指朝廷。⑩完:坚固。辟:开辟,开垦。无日:很快,马上。天之方蹶,无然泄泄(yì):引自《诗经·大雅·板》。蹶,动;泄泄,多言,话多的样子。沓沓(tà):话多的样子。 陈善闭邪:宣扬善义排斥邪说。

【译文】

孟子说:“就算有离娄那样好的视力,公输子那样好的技巧,如果没有圆规和曲尺,也不能画出准确的方形和圆形;即使有师旷那么好的乐感,如果不用六律,也不能校正五音;即使有尧舜的学说,如果不施行仁政,也不能治理好天下。现在有些诸侯,虽然有仁爱之心,也有仁爱之名,但百姓却受不到他的恩泽,不能成为后世效法的典范,这是因为他没有实施前代圣王的仁政的缘故。所以说,单单有好心,不足以治理好天下;仅仅有法度,也无法得到实行。《诗经》上说:‘不要偏离也不要遗漏,一切遵循原来的规矩。’遵循前代圣王的法度而犯错误的,是从来没有过的。圣人既然已经穷尽了目力,又用圆规、曲尺、水准、绳墨来辅助,那么制作方的、圆的、平的、直的东西便已经绰绰有余;圣人既然已经穷尽了听力,又用六律来辅助,那么校正五音也就游刃有余了;圣人既然已经穷尽了脑力,再加上施行仁政,仁爱德义便可以覆盖于天下了。所以说,筑高台一定要建在山陵;挖深池一定要挖在山沟沼泽;如果执政不凭借前代圣王的办法,怎么能说是明智的呢?所以只有仁慈的人才应该居于高位。如果不仁之人占据了高位,就会把他的恶行败德传播给百姓。在上的没有道德规范,在下的人也就没有了规章法度;朝廷不信道义,工匠不信尺度,官吏触犯义理,百姓触犯刑律。如此下去,国家若是还能生存,那就真是太侥幸了。所以说,城墙不坚固,武器不充足,这不是国家的危难;荒野不开垦,物资不富裕,这不是国家的祸害;如果居于上位的人没有礼义,在下位的人缺失教育,违法乱纪的人越来越多,那么国家的灭亡的日子也就快到了。《诗经》说:‘上天正在降骚乱,不要多嘴又多言。’多嘴多言就是拖沓啰嗦。侍奉君主不讲忠义,行为进退不讲礼仪,说话诋毁圣王之道,这就是拖沓罗嗦。所以说,严格要求君王叫作‘恭’,宣扬善义摈斥邪说叫作‘敬’,认为君王不能行仁政的就叫作‘贼’。”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①;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②,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③。’此之谓也。”

【注释】

①身弑国亡:自己被杀,国家灭亡。弑,臣杀君为弑。②幽、厉:在古代的谥号中,这两个字是评价不好行为的“恶谥”。如周厉王因激起国人反抗而被驱逐,周幽王则因任用佞臣而被入侵的犬戎杀死。③此处诗句引自《诗经·大雅·**》,这是一首哀街周室统治衰落的诗歌。鉴,原指铜镜,引申为教训。

【译文】

孟子说:“圆规、曲尺是方、圆的极致,圣人是做人的极致。要做国君就应尽国君之道,要做臣属就应尽臣属之道,这两者都只是效法尧、舜而已。不以舜事奉尧的做法来侍奉君主,就是对自己的君主不敬;不以尧的治理之法来治理民众,就是虐害自己的民众。孔子说:‘道只有两种,仁与不仁而已。’暴虐自己的民众过于厉害的,只会自身被杀、国家灭亡;不太厉害的,自身危险、国家削弱,死后被称为‘幽王’或者‘厉王’,即使是孝顺仁慈的子孙,经百世之后也无法更改。《诗》上说:‘殷商的教训并不遥远,就在那夏朝统治的时代。’就是这个意思。”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①,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②;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③。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④。”

【注释】

①三代:指夏商周三代。②宗庙:指封地,卿大夫多在自己封地上建立宗庙。③四体:人的四肢,此处代指人的身体。④强(qiǎng):勉强。

【译文】

孟子说:“夏商周三代由于仁爱得到天下,也由于不仁爱而失去天下,诸侯国的兴衰存亡也是如此。天子不仁,不能够保有天下;诸侯不仁,不能够保住国家;卿大夫不仁,不能够保住宗庙;士人百姓不仁,就不能够保全自身。现在的人害怕死亡却又乐于做不仁之事,这就好像既害怕喝醉却又偏偏要拼命喝酒一样。”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①;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②。’”

【注释】

①反:此处为反省的意思。②引自《诗经·大雅·文王》。配命:配合天命。

【译文】

孟子说:“关爱他人却得不到他人的亲近,就应该反省自己的仁爱是否足够;管理百姓却不能够管理好,就应该反省自己的才智是否足够;礼貌待人却得不到他人的回应,就应该反省自己的礼貌是否足够。凡是行事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的,都应该从自身来找问题,自身行为端正了,天下的人自然就会归服。《诗经》上说:‘长久地与天命相合,自己努力才会获得更多的幸福。’”

孟子曰:“人有恒言①,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注释】

①恒言:老话。

【译文】

孟子说:“人们有句老话,都说‘天下国家’。天下的根本在于国,国的根本在于家,家的根本在于个人。”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①。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注释】

①巨室:世臣大家。

【译文】

孟子说:“治理国政并不难,不要与世家大族结怨。世家大族所仰慕的,整个国家都会仰慕;整个国家所仰慕的,普天之下都会仰慕,因此德教就会势不可当地充满天下了。”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①,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②。’涕出而女于吴③。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④。上帝既命,侯于周服⑤。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⑥,祼将于京⑦。’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⑧。《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⑨?’”

【注释】

①小德役大德:此句与下一句的“役”,是“役于”的省略。役,役使。②绝物:走投无路的意思。③涕出而女于吴:哭着把女儿嫁到吴国。当时吴为强国,齐景公为求和只好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吴国和亲。④此处诗句引自《诗经·大雅·文王》。孙子:即子孙,指后裔;丽:数字;不亿:犹言不下十万,古时以十万为一亿。⑤侯:发语词,无义。⑥肤敏:肤,美;敏,达。⑦祼(guàn):祭祀时的一种仪式,以酒洒地迎神;将:助祭;京:都城。⑧执热:拿了烫手的东西。⑨此处诗句引自《诗经·大雅·桑柔》。濯:用凉水冲洗。

【译文】

孟子说:“治世的时候,小德之人被大德之人所役使,小贤之人被大贤之人所役使;乱世的时候,力量小的被力量大的所役使,弱的被强的所役使。这两种情况都是天意,顺从天意者即可生存,违背天意者只有灭亡。齐景公说:‘既不能号令他人,又不听命于他人,真是无路可走了。’于是只好流着眼泪把女儿嫁到吴国。现在小国效法大国却耻于听命,就好比做弟子的耻于听命于老师。如果感到羞耻,不如效法周文王。效法周文王,大国需五年、小国需七年,就能得到整个天下。《诗》上说:‘殷商的后裔啊,何止万亿。上天已下达命令,都向周室臣服。都向周室臣服啊,天命并非永不变易。明智通变的殷裔,也只得来到周都洒酒助祭。’孔子说:‘仁德是不能用人数的多少来衡量的。如果国君喜好仁,那就会天下无敌。’现在想要无敌于天下却又不想凭借仁,就好比拿着烫手的东西却不用凉水冲洗,《诗》上说:‘有谁能烫了手却不用凉水冲洗呢?’”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 ①,乐其所以亡者②。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③,可以濯我缨④;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注释】

①菑(zāi):同“灾”,指灾难。②乐:此处为沉迷之意。③沧浪:一说为汉水支流,一说为地名,指湖北均县北,一说为水的颜色,即青苍色。④濯(zhuó):洗;缨:系帽子的丝带。

【译文】

孟子说:“不讲仁爱的人难道可以和他交谈吗?他们在别人危难时心安理得,从别人的灾难中牟取利益,取乐于使别人灭亡的事情。不讲仁爱的人如果可以和他交谈,那么怎么会有国破家亡的事情发生呢?有个小孩子唱道:‘沧浪的水多清呀,可以洗我的帽缨;沧浪的水多混浊呀,可以洗我的双脚。’孔子听了后说:‘弟子们听好了!水清就用来洗帽缨,水浊就用来洗双脚,这都是由水决定的。’ 所以,一个人必是先有不自重的行为,别人才侮辱他;一个家庭必是做了自我毁坏的事情,别人才会毁坏它;一个国家总是先有自取讨伐的原因,别人才会讨伐它。《太甲》上说:‘上天降下的灾害还可以逃避,自己造成的罪孽可就无处可逃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①,所恶勿施尔也②。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③。故为渊驱鱼者,獭也④;为丛驱爵者⑤,鹯也⑥;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⑦。苟为不畜⑧,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⑨。’此之谓也。”

【注解】

①聚之:聚集,累积。②尔也:如此而已。③圹:同“旷”,旷野。④獭(tǎ):即水獭。⑤爵:通“雀”。⑥鹯(zhān):一种类似鹞鹰的猛禽。⑦艾:即艾草,常用于灸病,存放时间越久,疗效越好。⑧蓄:积蓄。⑨其何能淑,载胥及溺:引自《诗经·大雅·桑柔》。淑,善,好;载,句首语助词,无义,相当于“则”;胥,相;及,与;溺,落水。

【译文】

孟子说:“桀和纣之所以失去天下,是因为失去了百姓;之所以失去了百姓,是因为失去了民心。获得天下有办法,获得老百姓的支持,便可以获得天下;获得老百姓的支持也有办法,获得民心,就可以获得老百姓的支持;获得民心也有办法,他们想要什么,就积聚起来满足他们,他们厌恶什么,就不要强加在他们身上,如此而已。老百姓归服仁德,就像水往低处流,野兽奔向旷野一样。所以,帮深池把鱼儿赶来的是吃鱼的水獭;替森林把鸟雀赶来的是吃鸟雀的鹞鹰;替商汤王、周武王把百姓赶来的是暴虐的夏桀和殷纣。当今之世,如果有哪位诸侯喜好仁德,那么,其他诸侯都会替他把百姓赶过来。就是他不想统一天下,也会身不由己了。现在那些希望统一天下的人,就像害了七年的病需要用三年以上的艾草来治疗一样,如果平常不栽培积蓄,一辈子也无法得到。同样的道理,如果平常不立志行仁,一辈子都会忧患受辱,直到陷入死亡。《诗经》上说:‘怎么会相处得好,只是会相互牵扯着落水罢了。’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孟子曰:“自暴者①,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 言非礼义②,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③,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④,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注解】

①暴:损害。②非:非议,诋毁。③由:遵循。④旷:空着。

【译文】

孟子说:“自己糟蹋自己的人,没什么和他好谈的;自己抛弃自己的人,没什么和他好做的。出言诋毁礼义的,就叫作自己糟蹋自己。自认为不能居仁心行正义的,就叫作自己抛弃自己。仁,是人最安适的住宅;义,是人最正确的道路。把最安适的住宅空着而不去住,把最正确的大道舍弃在一边而不去走,这可真是可悲啊!”

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①,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②,而天下平。”

【注释】

①迩:近。 ②亲其亲,长其长:亲近自己的亲人,尊敬自己的长辈。

【译文】

孟子说:“本来很近的路,却偏偏要到远处去求;本来很容易的事,却偏偏要往难处去做;其实,只要人人都亲近自己的亲人,尊敬自己的长辈,天下就可以太平了。”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①,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②,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注释】

①获:此处意为获得信任。②信:意思同上文中“获”。取信于。

【译文】

孟子说:“身为臣子的人,如果得不到君主信任,就不能够治理好百姓。得到君主的信任是有办法的:得不到朋友的信任就得不到君主的信任;得到朋友的信任是有办法的:侍奉父母,不能使父母高兴,就不能够得到朋友的信任;使父母高兴是有办法的:自己不够真诚就不能够使父母高兴;使自己真诚是有办法的:不懂得什么是善就不能够使自己真诚。所以,真诚是上天的原则,追求真诚是做人的原则。极度真诚而不能够使人感动的,是从来没有过的;不够真诚也就不能够感动人。”

孟子曰:“伯夷辟纣①,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②,兴曰:‘盍归乎来③!吾闻西伯善养老者④。’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

【注释】

①辟:通“避”,躲避。②作:兴起。③盍(hé)归乎来:为什么不回去呢?来,句末助词,无意。④西伯:即周文王。

【译文】

孟子说:“伯夷为了躲避殷纣,居住在北海之滨,听说周文王兴起,便振奋地说:‘何不去归附西伯呢!我听说西伯善于奉养长者。’姜太公为了躲避殷纣,居住在东海之滨,听说周文王兴起,也振奋地说:‘何不去归附西伯呢!我听说西伯善于奉养长者。’他们两位是天下最有声望的长者,他们去归依文王就是天下做父亲的归依了文王。天下做父亲的都归依了文王,他们的儿子还会跑去哪里呢,诸侯中如有施行文王之政的,七年之内必定就能统治天下。”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①,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②。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③。故善战者服上刑④,连诸侯者次之⑤,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⑥。”

【注释】

①求:孔子的弟子冉求,字子有;季氏:指当时执掌鲁国大权的季孙氏;宰:大夫的家臣。②赋粟:征收粮食;倍:加倍,翻倍。③容:宽容,宽恕。④上刑:重刑。⑤连诸侯:连结、联合诸侯。⑥辟草莱、任土地:辟,开垦;草莱,荒地;任土地,分土授民。

【译文】

孟子说:“冉求做季氏的家臣,没有能改变季氏的德行,而征收的粟米却比过去加倍了。孔子说:‘冉求不是我的学生,后生们可以大张旗鼓地去声讨他。’由此看来,国君不施行仁政而搜刮别人的财富,是被孔子所唾弃的,何况为了争夺钱财而使用武力呢?为了争地而战,杀死的人遍布原野;为了争城而战,杀死的人充满整座城,这就是所谓的放任土地来吃人肉,其罪行连死都不足以宽恕。所以,好战的人应受到最重的刑罚,连结诸侯的人次之,开垦荒地、扰乱田制的人再次之。”

孟子曰:“存乎人者①,莫良于眸子②。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③;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④。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⑤?”

【注释】

①存:此处为观察的意思。②眸子:瞳仁,也指眼睛。③瞭:明亮。④眊(mào):模糊,看不分明的样子。⑤廋(sōu):躲藏,藏匿。

【译文】

孟子说:“观察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他的眼睛。眼睛不能掩饰一个人的丑恶。心中光明正大,眼睛就会明亮;心中邪僻不正,眼睛就会灰暗不明。所以,听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注意观察他的眼晴,他的善恶真伪就无处躲藏了。”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①。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

【注释】

①夺:掠夺。

【译文】

孟子说:“谦恭者不欺侮他人,俭朴者不掠夺他人。欺侮、掠夺他人的国君,唯恐他人不顺从,又怎么能做到谦恭俭朴呢?谦恭俭朴岂是用声音和笑脸就能做到的?”

淳于髡曰①:“男女授受不亲②,礼与?”

孟子曰:“礼也。”

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③。”

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

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注释】

①淳于髡(kūn):齐国有名的辩士,曾在齐威王、齐宣王和梁惠王的朝中为官。②授:给予;受:取。③权:原意为秤锤,用以衡量轻重。此处引申为权衡,变通。

【译文】

淳于髡问:“男女之间不能亲手递接东西,礼是这样规定的吗?”

孟子说:“是的。”

淳于髡又问:“那么,假如嫂子掉进水里,小叔可以用手去拉她吗?”

孟子说:“嫂子掉进水里而不去拉,这简直就是豺狼!男女之间不亲手递接东西,这是礼的规定;嫂子掉进水里,小叔用手去拉她,这是变通。”

淳于髡说:“现在整个天下都掉进水里了,先生却不出手救援,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整个天下掉进水里了,要用‘道’去救援;嫂子掉进水里,用手去拉就可以了,您难道要我用手去援救天下吗?”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①,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②,‘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③。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④。”

【注释】

①正:正道。②夷:此处为伤害的意思。③责善:因向善而相互责备。④不祥:不好。

【译文】

公孙丑说:“君子不亲自教育自己的子女,为什么呢?”

孟子说:“因为在情势上行不通。教育必定要教以正道,教以正道而没有接受,接着就会发怒。发怒便反伤其感情,‘您用正道教育我,可您自己却不按正道来做。’这样一来,父子就会相互伤害,父子之间这样相互伤害感情,就不好了。古时候君子交换子女来进行教育,父子之间不因为向善而相互责备。因为向善而相互责备就会产生隔膜,没有比产生隔膜更不好的了。”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①。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皙②,必有酒肉,将彻③,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皙死,曾元养曾子④,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

【注释】

①事亲:侍奉双亲。②曾皙(xī):曾参的父亲,也是孔子的学生。③彻:撤席。④曾元:曾参的儿子。

【译文】

孟子说:“侍奉谁最重要?侍奉父母最重要。守护什么最重要?守护自身的节操最重要。不失自身的节操又能侍奉自己父母的人,我听说过;丧失自身的节操又能侍奉自己父母的人,我没有听说过。谁不用侍奉他人呢?但侍奉父母是最根本的。谁没有东西要守护呢?但守护自身的节操是最根本的。曾子奉养曾晳,每餐必定有酒有肉,吃完撤席时必定请示要把剩下的酒食给谁,如果曾晳询问有没有多余,曾子必定说有。曾晳去世后,曾元奉养曾子,每餐也必定有酒有肉,将要撤席时却不请示要把剩余的酒食给谁,如果曾子问有没有多余,曾元就说没有,然后将它们再次奉呈。这就叫作赡养父母的口腹和身体,像曾子那样才可称为侍奉父母的意愿。侍奉父母,要做到像曾子那样就可以了。”

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①,政不足与间也②,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③。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注释】

①适:同“谪”,批评、指责。②间:非议。③格:穷究,纠正;非:错误。

【译文】

孟子说:“人事不值得指责,政事不值得非议,只有君子才能够穷究君王内心的错误。君王仁爱了,就没有人不仁爱;君王仁义了,就没有人不仁义;君王身正了,就没有人不正。只要君王身正了,国家也就安定了。”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①,有求全之毁。”

【注释】

①虞:预料。

【译文】

孟子说:“有意料不到的赞誉,也有过分苛求的诋毁。”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①,无责耳矣②。”

【注释】

①易:轻易,轻率。②无责:没有责任心。一说为“不值得责备”之意。

【译文】

孟子说:“人如此出言轻率,是因为没有责任心的缘故。”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译文】

孟子说:“人的毛病在于喜欢做别人的老师。”

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①。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

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

曰:“子来几日矣?”

曰:“昔者②。”

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

曰:“舍馆未定。”

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

曰:“克有罪。”

【注释】

①乐正子:名克,孟子的学生;子敖:即王,子敖是他的字。 ②昔者:昨天。

【译文】

乐正子跟随王子敖来到齐国。乐正子去见孟子,孟子说:“你也知道来见我啊。”

乐正子说:“先生何出此言呢?”

孟子说:“你来了有几天了?”

乐正子说:“昨天刚到的。”

孟子说:“既然是昨天到的,那么我说这样的话不应该吗?”

乐正子说:“因为住所还没有定下来。”

孟子说:“你曾听说过,要等住所定下之后才去求见长辈的吗?”

乐正子说:“我错了。”

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啜也①。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啜也②。”

【注释】

①啜(bǔ zhuì):吃喝。②不意:没有料到。

【译文】

孟子对乐正子说:“你这次你跟随王子敖前来,只是吃吃喝喝。我没想到你学了古人的道理,却只是吃吃喝喝。”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①。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注释】

①无后:未尽到后辈之责。

【译文】

孟子说:“不孝之事有三种,其中以未尽后辈本分罪过最大。舜没有禀告父母就娶了妻,就是未尽后辈本分。但是,君子认为舜这样做是和禀告了父母一样的。”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①;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注释】

①节文:节,调节;文,修饰。

【译文】

孟子说:“仁的实质就是侍奉父母;义的实质就是顺从兄长;智的实质就是明白这两者而不放弃;礼的实质就是调节、修饰这两者;乐的实质就是以这两者为乐,欢乐由此而生,欢乐产生了就无法停止,欢乐无法停止就会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①,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注释】

①瞽(gǔ)瞍:舜的父亲;底豫:底,致;豫,乐。

【译文】

孟子说:“整个天下都非常乐意地要来归顺自己,把整个天下乐于归顺自己看得如同草芥一般,只有舜是如此。不能得父母欢心的,没有资格做人;不顺从父母的,没有资格做子女。舜竭尽侍奉父母之道,让他的父亲瞽瞍快乐,瞽瞍快乐了,进而感化了整个天下,瞽瞍快乐了,天下如何做父亲、如何做子女也就定下了,这就叫作大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