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 上(1 / 1)

孟子 孟子 5810 字 1个月前

滕文公为世子①,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谓齐景公曰②:‘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③:‘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④,犹可以为善国⑤。《书》曰:‘若药不瞑眩⑥,厥疾不瘳⑦。’”

【注释】

①世子:即太子。②成(jiàn):齐国的勇士。③公明仪:人名,复姓公明,名仪,鲁国贤人,曾子的学生。④绝长补短:即取长补短之意。⑤犹:还。⑥瞑眩:眼睛昏花看不清楚。⑦厥:那个;瘳(chōu):病愈。

【译文】

滕文公还是太子的时候,要到楚国去,经过宋国时去拜见了孟子。孟子给他讲人性本善的道理,开口闭口离不开尧舜。

太子从楚国回来,又来拜见孟子。孟子说:“太子是不相信我的话吗?天下的真理只有这么一个啊。成对齐景公说:‘他是一个男子汉,我也是一个男子汉,我为什么要怕他呢?’颜渊说:‘舜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有作为的人都应该像他那样。’公明仪说:‘文王,是我们的榜样,周公难道会欺骗我们吗?’现在的滕国,假如把疆土截长补短折算起来也有将近方圆五十里吧。还可以治理成一个好国家。《尚书》说:‘如果药不能使人头昏眼花,那病是不会痊愈的。’”

滕定公薨①,世子谓然友曰②:“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③,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

然友之邹,问于孟子④。

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⑤。曾子曰⑥:‘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⑦,齐疏之服⑧,粥之食⑨,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⑩,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

然友复之邹问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 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

世子曰:“然,是诚在我。”

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注释】

①滕定公:滕文公的父亲;薨(hōng):死。古代称诸侯去世称 “薨”,唐以后专用于指二品以上官员去世。②然友:人名,滕文公的老师。③大故:重大事故,一般指亲人去世。此处指父亲去世。④之:至,到。邹与滕相距只有四十余里,故可以问后行事。⑤自尽:尽自己最大的心力。⑥曾子曰:此处引用之语出自《论语·为政》,为孔子对樊迟所说的话。⑦三年之丧:指子女为父母,或者臣下为君主守丧三年。⑧齐(zī)疏之服:用粗布做的缝边的丧服。齐,指衣服缝边;疏,指粗布。⑨ (zhān):同“”,稠粥;粥:指稀粥。⑩宗国:鲁、滕诸国的始封祖都是周文王的儿子,而周公封鲁,于行辈为长,故其余姬姓诸国都以鲁为宗国。《志》:记载国家大事的书。冢宰:官职名。在君王居丧期间代理朝政,一般由宰相担任。歠(chuò):饮。此处数句引自《论语·颜渊》。尚,加上。偃,倒伏。五月居庐:按照礼制,诸侯去世后五个月才可下葬,在此期间,孝子必须居住在以土和茅草修筑的丧庐之中。命戒:命令和指示。 可:赞许,赞同。

【译文】

滕定公去世了,太子对他的老师然友说:“上次在宋国的时候孟子和我谈了许多,我记在心里一直没有忘记。现在不幸父亲去世,我想请您先去请教孟子,然后再办理丧事。”

然友便去到邹国去向孟子请教。

孟子说:“这很好啊!父母的丧事本来就应该尽心竭力去办。曾子说:‘父母活着的时候,依照礼节侍奉他们;父母去世时,依照礼节去安葬他们,依照礼节祭祀他们,这样就可以叫作孝了。’诸侯的礼节我没有专门学过,但却也曾听说过。三年的丧期,穿着粗布做的孝服,只吃稀粥一类的食物。从天子到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这样做的。”

然友回国将孟子的话转告了太子,太子便决定实行三年的丧期。而滕国的父老官吏都不愿意,他们说:“我们的宗国鲁国,历代君王都没有这样实行过,我们自己的历代祖先也没有这样实行过,到了您这一代便要改变祖先的做法,这是不应该的。而且《志》上也说:‘丧礼祭祖一律应按祖先的规矩。’还说:‘道理就在于我们要有所承继。’”

太子对然友说:“我过去没有做过什么学问,只喜欢跑马舞剑。 如今父老官吏们都对我实行三年丧礼不满,恐怕我处理不好这件大事,请您再去替我问问孟子吧!”

然友于是再次到邹国请教孟子。

孟子说:“是的,这是不可强求别人的。孔子说过:‘君王去世,太子把一切政务都交给宰相代理,自己每天以稀粥为食。面色深黑,就临孝子之位便哭泣,大小官吏没有谁敢不伤心的,这是因为太子亲自带头的缘故。’居于上位的人喜好什么,下面的人一定会加倍喜好。‘君子的德行是风,小人的德行是草。草再加上风吹,必然会随风倒伏。’所以,这件事应该完全取决于太子。”

然友回国转告了太子。

太子说:“是啊,这件事确实应取决于我。”

于是太子就在丧庐中居住了五个月,没有发布过任何命令和禁令。大小官吏和同族之人都很赞许,认为太子知礼。到了下葬的那一天,四面八方的人都前来观礼,太子面色悲伤,哭泣哀痛,前来吊丧的人都非常满意。

滕文公问为国。

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①:‘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②。’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曰③:‘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

“夏后氏五十而贡④,殷人七十而助⑤,周人百亩而彻⑥,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藉也⑦。龙子曰⑧:‘治地莫善于助⑨,莫不善于贡。’贡者,挍数岁之中以为常⑩。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使毕战问井地。

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注释】

①《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经·豳风2七月》,这是一首描写农事的诗篇。②昼尔:白天;于:往取;茅:茅草;宵:晚上;索绹(táo):搓绳索;亟:急;乘:修缮;百谷:泛指粮食作物。③阳虎:鲁国执政大夫季孙氏的家臣。曾挟持季桓子,操纵国政。④贡:为夏、商、周三代所施行的征收赋税的方法,下文的“助”和“彻”也是。⑤助:劳动者每人拥有一小块土地,作为支付这一小块土地的报酬,劳动者必须到贵族的大块土地上进行无偿劳动,此称为助。⑥彻:即根据地区不同,有的实行缴纳实物的贡法,有的实行出劳力的助法。⑦藉:借。此处指借用劳力来耕作。⑧龙子:古代的贤人,可能与孔子同时代。⑨治地:治理土地。⑩挍:通“校”,比较,核定。粒米:犹言米粒;狼戾:狼藉,形容多。粪:施肥。盻盻(xì)然:勤苦不休息的样子。称贷:借债。世禄:父辈为诸侯或为大夫者,后代世袭其俸禄。此处诗句引自《诗经·小雅·大田》,也是一首农事诗。雨,此处意为下雨。庠序学校:庠、序、校均为古代乡校的名称。养、教、射:均为乡校的教育内容。为王者师:意为被为王的人所效法。此处诗句引自《诗经·大雅·文王》。子力行之:此处的“子”指滕文公,因他的父亲去世还不到一年;新:在此作动词,更新。使毕战问井地:意为(滕文公)派遣毕战(向孟子)询问有关井田制的问题;毕战:滕国的臣子;井地:即井田制。经界:界限。钧:同“均”。谷禄:即俸禄,古代官员俸禄以谷物计算,故又称谷禄。慢其经界:轻视土地的界限。 慢,轻慢,轻视。褊(biǎn)小:狭小。君子:此处指治理国家的官吏。野人:指平民百姓。请野九一而助:在郊外施行九一税。请,请采用。野,郊外,郊野;九一,九一税。国中:此处指都城之中;什一:十分取一分之税收。圭田:用于祭祀的田地。余夫:多余劳动力。出入相友:出入相互为伴。守望相助:防御盗贼,互相帮助。守望,指防御贼人。润泽:此处是指因地制宜进行调整。

【译文】

滕文公向孟子请教如何治理国家。

孟子说:“与民众有关的事务不能耽误。《诗》说:‘白天割取茅草,晚上搓好绳索,房屋快快修整好,来年庄稼种得早。’百姓的一般规律,就是有固定产业的就会有一定的操守,没有固定产业的就不会有一定的操守。一旦没有操守,就会放纵胡来,无所不为。等到犯了罪,然后对他们加以惩治,这分明是陷害百姓。哪里有仁人当政而去陷害百姓的呢?因此,贤明的君主一定要谦恭俭朴,礼让对待臣下,向百姓征税也要有一定的规矩。阳虎说:‘致力于发财的人就不会仁爱,而致力于仁爱的人就不会发财。’”

孟子接着说:“夏以五十亩为单位实行贡法,商以七十亩为单位实行助法,周以一百亩为单位实行彻法,三法的实质都是十分取一。‘彻’是‘抽取’的意思,‘助’是‘借助’的意思。龙子说:‘管理土地没有比助更好的办法,没有比贡更不好的办法。’贡是核定了几年收成的平均数作为常度。丰收之年粮食充足,多收取一些也不算暴虐,偏偏却少收取;歉收之年即便给田施了肥料还收不上庄稼,却偏偏还要收取定数。作为民众的父母,却使子民忧怨劳苦,即使终年辛劳也不足以赡养自己的父母,还要靠借债来凑满租税,致使老人、小孩在山沟荒野之中奄奄一息,这样还如何算得上是民众的父母呢。世代承袭俸禄的制度,滕国原本就有在实行。《诗》中说:‘天上下雨浇灌我们的公田,同时也泽及我的私田。’只有实行助法才会有公田。由此看来,即使周代也施行助法。

“设置庠、序、学、校来教育百姓,庠是教养的意思,校是教导的意思,序是训导的意思。夏代称校,商代称序,周代称庠,学是三代都有的,都是用来使人们懂得人与人的伦常关系。如果居于王位者懂得了人与人的伦常关系,下面的庶民们也就会和睦共处。若有称王天下的人兴起,必定会来效法学习,这样就可以成为称王者的老师了。《诗》中说‘周虽是旧国,天命却是新的’,这是指周文王。你就努力实行吧。你的国家也会气象一新的!”

滕文公又派毕战来向孟子询问井田制。

孟子说:“你的国君要施行仁政,经过挑选才派你来问我。你一定要努力啊!施行仁政,必定要从田地的界限开始。田地的界限没划清楚,井田就不均衡,作为俸禄所分的谷物就不公平,因此,暴君和贪官污吏必定不会重视他们的田地界限。田地的界限划分清楚了,分配田地、制定俸禄就能轻而易举地确定下来。

“滕国的疆土虽然狭小,一样要有执政的官吏,有耕田的农夫。没有执政的官吏就无法管理耕田的农夫,没有耕田的农夫就无法供养执政的官吏。请在郊野施行九分取一的助法,在都城中施行十分取一的赋税。国卿以下的官员一定要有用于祭祀的圭田,圭田每户五十亩。每户多余的劳动力给田二十五亩。丧葬、迁居都不出乡里,每个乡里同耕一块井田,出入劳作时可以相互伴随,抵御寇盗时可以相互帮助,有病痛意外时可以相互照顾,这样百姓也就会和睦共处了。一里见方作为一块井田,一块井田有九百亩,中央的一百亩作为公田,八家各以一百亩为私田,共同料理公田。公田耕种完了,才可以做私田上的事,这样就可以区别开官吏和农夫。这就是井田的大概,至于调整完善就靠国君和你了。”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①,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②:“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③。”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④。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⑤,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⑥。今也滕有仓禀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⑦,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曰:“然。”

“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⑧。”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曰:“害于耕。”

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⑨?”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⑩;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乎民无能名焉! 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运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注释】

①神农之言:指神农氏的学说。神农是上古传说中的人物,常与伏羲氏、燧人氏共称为“三皇”。神农氏主要的功绩是教人从事农业生产。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多托古圣贤之名而标榜自己的学说,其中的“农家”学说则假托为“神农之言”;许行:农家代表人物之一。②踵:此处为至、到意思。③廛:住所;氓:移民。④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穿粗麻衣,靠编草鞋,织草席为生。衣,动词,穿;褐(hè),粗麻短衣;屦(jù),草鞋。⑤陈良:楚国的儒士;陈相、陈辛:都是陈良的学生。 ⑥饔飧(yōng sūn):饔,早餐;飧,晚餐。⑦厉民:剥削民众。⑧素:未经染色的白色丝织品。⑨釜:煮饭用的锅;甑(zēng):做饭用的瓦器;爨(cuàn):烧火做饭;铁:此处指铁做的农具。⑩陶冶:指制作陶器以及铁器的工匠。舍:相当于方言“啥”,即什么东西,一切东西之意;宫中:家中。古代住宅无论贵贱都可以称“宫”,秦汉以后才专指帝王居所。大人:此处指有地位的人;小人:即指地位低下的人。路:意为奔波、辛苦,不得休息。不登:不成熟。偪:同“逼”,威胁,逼迫。兽蹄鸟迹之道:野兽和鸟出没的道路。敷:一说为“布”,意为施行或遍布。益:舜的臣子;掌火:古代掌火的官职名。瀹(yuè)济漯(tà): 瀹,疏导;济漯,济水和漯水。决:疏通河道;汝、汉、淮、泗:均为水名。后稷:相传为周的始祖,名弃,尧帝时为农师;稼穑(sè):泛指农耕活动。契(xiè):人名,相传为殷的祖先,尧帝时任司徒。长幼有叙:年长者和年幼者有尊卑先后之分;叙,又作“序”。放勋:尧的称号,放是大,勋是功劳,本是赞誉之辞,后成为尧的称号。劳之来之:劳、来皆为劝勉,慰劳的意思。匡之直之:匡、直,皆为纠正错误的意思。辅之翼之:辅、翼,皆为辅佐的意思。振德:教导,引导。皋陶(gāo yáo):人名,相传为虞舜时的司法官。易:治。此处语句出自《论语·泰伯》,文字有出入;无能名:无法说出。用夏变夷:用中原的文明去教化蛮夷。夏,古代中原地区称为夏;夷,落后偏远地区称为夷。产:此处为出生之意。倍:同“背”,背叛。之外:之后。治任:准备行李。濯:洗。秋阳以暴:秋阳,周历七八月相当于夏历五六月,此处秋阳实际相当于今天的夏阳;暴,同“曝”,暴晒。皜皜:光亮洁白的样子。(jué):即伯劳鸟。出于幽谷迁于乔木:出自《诗经·小雅·伐木》,幽谷比喻低下,乔木比喻高尚,此句有人应当投奔光明和高尚之意。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出自《诗经·鲁颂·宫》。膺,打击;惩,抵御。戎狄是北方的异族;荆、舒是南方的异族。市贾不贰:贾,价格;不贰,一致,没有两样。五尺之童:五尺高的幼儿。古代五尺约相当于现在三尺。倍蓰(xǐ):倍,一倍;蓰,五倍。后文的什、百、千、万均指倍数。

【译文】

有个奉行神农氏学说的人,名叫许行,他从楚国去到滕国拜见滕文公说:“我这个远道之人听说您施行仁政,希望能得到一所住处,愿意成为您的子民。”

滕文公就给了他住处。许行有几十个弟子,都穿着粗布衣服,靠打草鞋、织席子谋生。

陈良的弟子陈相和他弟弟陈辛背着农具从宋国来到滕国,也去拜见滕文公说:“听说您施行圣人的政治,那么您也是圣人了,我们都愿意做圣人的百姓。”

陈相见到许行后非常高兴,便抛弃了自己以前所学的东西而改从许行的学说。

陈相有一天去拜访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滕国的国君的确是个贤明的君主,不过,他还没有懂得真正的治国之道。贤君治国应该和老百姓一道耕种而食,亲自下厨做饭,同时又能治理好国家。现在滕国有储粮的仓库,有储财的钱库,这是盘剥老百姓来奉养自己,这样怎么能够叫作贤明呢?”

孟子说:“许先生一定要自己耕种才吃饭吗?”

陈相回答说:“是的。”

“许先生一定要自己织布然后才穿衣吗?”

回答说:“不,许先生只穿粗麻布的衣服。”

“许先生戴帽子吗?”

回答说:“戴的。”

孟子问:“戴什么帽子呢?”

回答说:“只戴一块白绸布。”

孟子问:“他自己织的吗?”

回答说:“不是,是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问:“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织呢?”

回答说:“因为怕耽误了农活。”

孟子问:“许先生用铁锅和瓦罐做饭,用铁器耕种吗?”

回答说:“是的。”

“是他自己做的吗?”

回答说:“不是,是用粮食换的。”

孟子于是说:“农夫用粮食换取铁锅、瓦罐和农具,不能算是盘剥了瓦匠、铁匠。那么,瓦匠和铁匠用铁锅、瓦罐和农具换取粮食,难道就能说是盘剥了农夫吗?而且,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烧窑冶铁做成锅、罐和各种农具,什么东西都放在家中以供随时取用呢?为什么要一一去和各种工匠交换呢?为什么许先生这样不怕麻烦呢?”

陈相回答说:“各类工匠的活计本来也不是可以一边耕种一边同干得了的。”

“那么治理国家就可以一边耕种一边治理了吗?官吏有官吏的事情,百姓有百姓的事情。况且,每一个人所需要的东西都是要靠各种工匠才能齐备的,如果什么都一定要自己亲手去做才能使用,那就无异于率领天下的人疲于奔命。所以说:有的人从事脑力劳动,有的人从事体力劳动;脑力劳动者统治人,体力劳动者被人统治;被统治者养活别人,统治者则靠别人养活:这是通行天下的道理。

“在尧那个时代,天下还不太平,洪水肆虐,四处泛滥;草木无限制地生长,禽兽无限制地繁殖,庄稼无法收获,飞禽走兽威胁人类,到处都是它们的踪迹。尧私下里常为此担忧,于是选拔舜出来治理。舜派益为掌火官,益便在山野沼泽之地放火焚烧,飞禽走兽于是四散逃逸。接着大禹疏通九条河道,治理济水、漯水,引流入海;开掘汝水、汉水,疏通淮水、泗水,引入长江。这样以来,中原之地才可以供百姓耕种。当时,大禹在外奔波八年,三次经过自己的家门都没有进去,即便他想亲自耕种,可能吗?

“后稷教老百姓耕种收获,栽培五谷,五谷成熟了,才能够养育百姓。人之所以为人,不仅仅是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安逸,如果没有教养,那仍旧和禽兽没什么两样。圣人又为此而担忧,便派契做司徒,用人与人之间应有的伦理和道理来教化百姓:父子之间要有骨肉之亲,君臣之间要有礼义之道,夫妻之间要有内外之别,老少之间要有尊卑之序,朋友之间要有诚信之德。尧说:‘慰劳他们,安抚他们,开导他们,纠正他们,辅助他们,保护他们,使他们各得其所,然后再进一步提高他们的品德。’圣人为老百姓考虑到如此地步,难道还有时间来亲自耕种吗?

“尧以得不到舜这样的人才而忧虑,舜以得不到禹和陶这样的人才而忧虑。那些以没有耕种好田地而忧虑的,是农夫。把钱财分给别人叫作惠,把为善的道理教给别人叫作忠,为天下发现人才叫作仁。所以把天下拱手让人很容易,为天下发现人才却很难。孔子说:‘尧做天子真是伟大!只有天最伟大,只有尧能够效法它,尧的圣德无比广大,老百姓都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赞美他!舜也是了不起的天子!虽然有了这样广阔的天下,自己却并不享用它!’尧和舜治理天下,难道没有花费心思吗?只不过没有把心思花在耕田种地上罢了。

“我只听说过用中原的文明去教化边远落后地区的,没有听说过用边远落后地区的文明来教化中原的。陈良本来生于楚国,他喜好周公、孔子的学说,由南而北来到中原学习。北方的学者还没有人能够超过他。他可以称得上是豪杰之士了。你们兄弟跟随他学习几十年,他一去世,你们就背叛了他!以前孔子死的时候,弟子们都为他守孝三年,三年以后,大家才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临走的时候,都去子贡的住处行礼告别,弟子们相对流泪,泣不成声,然后才离开。子贡又回到孔子的墓地重新筑屋,独自守墓三年,然后才离开。后来,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长得像孔子,便想用尊敬孔子的礼节来尊敬他,并且希望曾子也同意。曾子说:‘不可以,就像曾经在江汉的水中清洗过,又在夏天的太阳下曝晒过,我们老师的洁白无瑕是没有谁能够比得上的。’如今许行这个怪腔怪调的人,诽谤先王的圣贤之道,你们却背叛自己的老师而向他学习,这和曾子真是背道而驰。我只听说过鸟儿从幽暗的山谷飞到高大的树木的,从没听说过从高大的树木飞下来迁居到幽暗的山谷里的。《鲁颂》说:‘攻击北方的戎狄,惩罚南方的荆舒。’ 周公尚且要去攻击楚国这样的南方蛮子,你们却去向他学习,这简直是往坏处转变啊。”

陈相说:“如果听从许先生的学说,市场上的价格就会统一,人人都不再有欺诈,就是一个小孩子去市场,也不会受到欺骗。布匹丝绸的长短一样,价格也就一样;麻线丝绵的轻重一样,价格也就一样;粮食的多少一样,价格也就一样;鞋子的大小一样,价格也就一样。”

孟子说:“各种东西存在区别,这是很自然的,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甚至相差千倍万倍。您想让它们完全一样,那样只会使天下大乱罢了。如果大鞋子与小鞋子价格完全一样,那人们会同意吗?听从许先生的学说,只会引导大家走向虚伪,又怎么能够治理好国家呢?”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①。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

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②,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③。夷子思以易天下④,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⑤,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⑥。”

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⑦。其颡有泚⑧,睨而不视⑨。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虆梩而掩之⑩。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

【注释】

①墨者夷之:信奉墨家学说的人夷子。夷子,生平不详。②不直则道不见:话不直说,道理就讲不明白;见,同“现”。③墨之治丧也以薄为道:墨家治丧主张薄葬。薄葬,指礼仪及用具简单节俭的葬礼。薄葬是墨家的主张之一。④易:改易,改变。⑤若保赤子:就像保护婴儿一样。此句出自《尚书·康诰》。赤子,即婴儿。⑥施由亲始:从自己的亲人开始施行。⑦蝇蚋姑嘬之:蚋(ruì),蚊子一类的虫子;姑,语助声,一说为蝼姑之意;嘬(chuài),聚集在一起共食之。⑧颡(sǎng):额头;泚(cǐ):出汗的样子。⑨睨(nì):斜视。⑩虆(lěi):盛土的筐;梩(sì):挖土的锹。怃(wǔ)然:茫然若失的样子;为间:有一会儿。命:此处为教导之意。

【译文】

墨家的信徒夷之通过徐辟求见孟子,孟子说:“我本来愿意见他,但现在还在养病,等病好了我就去见他。不用夷子过来了。”

过了些日子,夷之又来求见孟子,孟子说,“我现在可以见他了。话如果不直说,道理就讲不明白,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听说夷子是墨家的信徒,墨家办理丧事主张节俭的薄葬。夷子想以此来改易天下的礼俗,难道说不薄葬就不可贵了吗?但夷子却厚葬了他的父母亲,这是拿自己看不起的东西来侍奉自己的父母亲。”

徐辟将这些话转告给了夷之,夷之说:“按照儒家的学说,古时君王对待民众就像呵护婴儿一般,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这是说仁爱应该没有等级之分,而且该从父母亲开始施行。”

徐辟将这些话转告给了孟子,孟子说:“夷子真的认为人们对自己侄儿的爱护会同对邻居的孩子一样吗?他的依据只是:婴儿爬着将要掉到井里去时,这并非婴儿本身的错误。上天生养万物,让它们只有一个本源,而夷子却要它们有两个。上古时代曾有不安葬自己父母亲的人,他的父母亲死了就将他们扛起来丢到山沟里。过些日子他经过那里,看见狐狸在撕食尸体,蚊蝇在叮咬尸体。那人的额头就流出汗来,避开目光不敢正视。这汗不是流给别人看的,而是内心愧疚的表现,于是他就回家拿了土筐和锹将尸体掩埋了。如果说掩埋尸体确实是对的,那么,孝子仁人安葬自己的父母亲也必定是符合道义的了。”

徐辟将这些话转告给了夷之,夷之茫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教导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