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大保姆(1 / 1)

乱世先生 一丁 2662 字 1个月前

1935年,“一二·九”学生运动爆发,很快波及全国。浙大学生发动杭州近万学生,11日举行抗日示威游行。当时,浙大校长郭任远,竟按国民党旨意,用军警镇压学生,逮捕学生代表12人。这激发了学生积压已久的愤怒,学生们当即罢课,发表驱郭宣言,要求撤换校长。

1936年1月12日,蒋介石亲自到浙江大学训话,然却未平息学生怒火,不得已,只得更换校长。

在陈布雷、翁文灏等人的推荐下,竺可桢因为学术成就卓越、富有威望,更是浙籍,最终成为新校长人选。

1936年1月28日,一次私人宴会上,地质学家翁文灏碰到竺可桢,遂将他入校长人选的消息告知;2月11日,翁又登门造访,说陈布雷提议竺可桢出任浙大校长,他想了想说:“若能于浙大有所补益,余亦愿竭全力以赴之。”2月16日,陈布雷托人捎口信,说蒋介石约见。他立即去请教蔡元培,蔡元培笑笑说:“最好不去浙大,但蒋不可不见,见面时予以婉拒。”2月21日,蒋介石召见竺可桢,他推说自己在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任所长,需与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商议后再定。

他的犹豫不决,原因有二:一是放不下气象研究所的工作,自1928年气象所创办,他一直任所长,工作刚有起色,不愿分散精力;二是担心“大学校长其职务之繁重10倍于研究所所长”,他更愿意将时间和精力花费在科学研究上。

他踌躇不决,夫人张侠魂却鼓励他出任校长;张侠魂的二姐、当时任立法委员的张默君,也劝他当校长,还可为整顿教育、转变学风贡献一份力量;陈布雷的弟弟陈训慈也来函劝道:“浙省文化近来退化殊甚,需一大学为中流砥柱。”这句话触动了他的心。

经过再三考虑,他决定接任浙大校长。

3月8日,他将想法告诉陈布雷,通过陈布雷向蒋介石提出了就任校长的三个条件:一,校长有用人全权,不受政党干涉;二,财政须源源接济;三,时间以半年为限。

3月16日,他以为蒋介石不会答应自己的条件,仍然和同事放飞了一枚探空氢气球,升空高达17714米,获得了弥足珍贵的气象资料,这在东亚各国属首例。

4月7日,蒋介石答应了他的条件,并根据国民政府行政院政治会议,正式通过竺可桢担任浙大校长的决定。

此后的13年间,竺可桢最主要的工作,从科学家转为了教育家。

4月25日,身材瘦削,举止优雅,戴一副圆圆的眼镜,看上去有点像苦行僧的竺可桢,正式走马上任。下午4点,他结束与教师的座谈,第一次面对浙大全校800多名学生和教职员工,发表了《大学教育之主要方针》演讲,表达出自己的教育思想。

他要求学生“致力学问”、“以身许国”,提出“教授是大学的灵魂”,强调“运用自己思想的重要”。

他继承并发扬蔡元培在北大实行的自由民主的办校方针,主张学术自由、思想自由、教授治教。同时,他概括了浙大特有的学风:“诚”、“勤”,称浙大“学生不浮夸,做事很勤恳,在社会上声誉亦很好。”

他上任后重点做了两件事:一是改革学校管理,二是吸纳贤才。他留用了当时浙大一批教授,包括陈建功、苏步青、贝时璋、钱宝琮、郑晓沧、李寿恒、周厚复等,又把因反对前任校长而离开的张绍忠、何增禄、束星北等一一请了回来,何增禄还带来了王淦昌,苏步青又推荐了章用。1936年下学期开学时,被浙大新聘任的教授、讲师达30多人。

“教授是大学的灵魂……”这是他就职演讲时所讲,他也同样将其贯彻始终。他在新年夜,全家吃霉米,却将自己工资分给了教员,当时的数学教授苏步青深有感触道:“校长真是把教授当宝贝儿,当宝贝儿啊。”看看他手下这些性格独特、气度不凡的教授:王季梁、胡刚复、梅光迪、张其昀、束星北、张荫麟、苏步青、贝时璋——

浙大西迁到湄潭后,因苏步青夫人是日本人,故没有跟随。有一天竺可桢对苏步青说:“你不要等到暑假,快把家眷接出来吧!”“我哪有这么多钱啊。”“钱不用愁,我们学校替你包下来了”。他一下子批给苏900块大洋,苏步青回到浙江,经过35天,带家眷回校。他这才笑着说:“这下子我好放心了。”

费巩曾不满竺可桢,并在教务会冷嘲热讽:“我们的竺校长是学气象的,只会看天,不会看人。”他听了却笑而不语,后来,他不顾“只有党员才能担任训导长”的规定,认定费巩“资格极好,于学问、道德、才能为学生钦仰而能教课”,请费巩做了训导处长。

物理学家束星北,脾气暴躁。浙大西迁,束星北很不满,一路数说校长种种不是。虽竺可桢不欣赏束星北的作派,却力排众议聘其为教授,还费尽周折,保其周全。

王淦昌来到浙大才29岁。竺可桢亲自陪他参观校园,还设家宴款待。“在黔北浙大的这段时间,是我一生中科研思想特别活跃、成就较多、最值得追忆的时光之一。”

当时时局动**,竺可桢坚持学术独立、教育独立,力排政治干扰,维护学术和教育的尊严,“以自己的人格、理想和才干为浙大营造了相对安定的学术、教育氛围”。

他告诫学生必须有“明辨是非、静观得失、缜密思虑、不肯盲从”的习惯,反对学生参加任何党派之争,禁止各种政治派别在学校活动,认为学生的首要任务是读书。

尽管如此,他还是如大伞一般呵护自己的学生。有一次,学生不顾校方阻拦,冲上街头游行。面对军警们荷枪实弹,他作为校长,举起小旗,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他不赞成学生游行,但“既然年轻人上了街,我就要保护他们的安全”。凡遇学生被捕,他总是极力营救,定要到狱中看望;如果学生受审,他也必然到庭旁听。他就是用高尚的道德情操,鼓舞着学生们。

竺可桢为了保全浙江大学,曾有过一次壮举,被彭真赞为“一支文军”的长征,电影《流亡大学》也是讲的此事。

1937年11月5日,日军在距杭州城仅百公里的全公亭登陆。1938年1月11日至13日,竺可桢带领全校师生,分三批离开杭州,一迁浙西建德,二迁江西泰和,三迁广西宜山,历时两年半,横穿浙江、江西、广东、湖南、广西、贵州6省,行程2600余公里。最终将校址迁到贵州省遵义、湄潭,在当地办学7年。

浙大西迁途中,虽烽火连天,颠沛流离,却弦歌不辍。每到一地,稍作安顿,就会搭屋建棚,按时上课。尽管当时条件很艰苦,但却成为了很多学生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因战乱,科研仪器缺乏,实验条件简陋,师生就自己动手。遵义没有电,他们就将设备改造,用桐油代替柴油发电,为工学院的学生开出了实验课。

竺可桢认为:“大学无疑的应具有学术自由的精神”,“大学的最大目标是在蕲求真理,没有独立研究的氛围,自由讨论的刺激,真理何由得明?”在他倡导下,浙大盛行学术讨论之风,教授间常常为学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然取得的成就却也数不胜数。

据不完全统计,浙大在湄潭的7年中于国内外发表的论文,超过当时所有的中国大学。英国《自然》周刊、美国《物理评论》经常收到来自“中国湄潭”的论文。在当年浙大任教和求学的师生中,后来有50人当选两院院士,出现了李政道、程开甲、谷超豪、施雅风、叶笃正等科学界的精英。

曾到湄潭参加1944年中国科学社30周年年会的李约瑟,在英国《自然》周刊上这样写道:“遵义之东75公里的湄潭,是浙江大学科学活动的中心。在湄潭,可以看到科研活动的一片繁忙紧张的情景。”

1937年12月24日,杭州沦陷。这一天,竺可桢带领全校师生,再度登上征程。目的地是江西的吉安和泰和。

“黎明即起,在朝阳之下,漫山遍野,朗诵默读。此番景象,凡曾参与其间过的,当会没生不忘。”这就是当时浙大的学习氛围。

第二年夏,战火蔓延至江西北部。无奈,9月中旬,浙大被迫迁往广西西北部宜山县。9月15日,出发前夕,竺可桢夫人张侠魂因搬校途中拖儿带女,心力交瘁,撒手人寰;其14岁的次子竺衡,也因流行病随母亲而去。他挥泪掩埋了妻子和爱儿,怀着家仇国恨,第三天就率领1000多名学子继续西迁。

在此途中,有19个学生组成了看管500件行李的队伍,走水路途中,忽听传闻有敌军来!学生弃船上岸,各自奔逃。虽行李最终找回,但竺可桢却对此深以为耻。在大会上声色俱厉批评道:“事先已知三水危急而贸然前往,是为不智;临危急又各鸟兽散,是为不勇;眼见同学落水而不视其至安全地点各自分跑,无恻隐之心,是为不仁。”

1938年11月,在一次校务会议上,竺可桢提议把“求是”定为浙大校训。在他心里,“求是”内涵有三:一是不盲从,不附和,一切以理智为依归。如遇横逆之境遇,则不屈不挠,不畏强御,只问是非,不计利害;二是虚怀若谷,不武断,不蛮横;三是专心一致,实事求是,不作无病呻吟,严谨整饬,毫不苟且。

他特别强调第一条,说:“科学精神是什么?科学精神就是‘只问是非,不计利害’。这就是说只求真理,不管个人的利害。有了这种科学的精神,然后才能够有科学的存在。”“当时意大利的布鲁诺倡议地球绕太阳而被烧死于十字架;物理学家伽利略以将近古稀之年亦下狱,被迫改正学说。但教会与国会**威虽能生杀予夺,而不能减损先知先觉的求是之心。结果开普勒、牛顿辈先后研究,凭自己之良心,甘冒不韪,而真理卒以大明。”

他希望自己的学生能成为楷模:“凡是有真知灼见的人,无论社会如何腐化,政治如何不良,他必独行其是。”他还引用古今中外的进步思想,明确提出了大学教育目标:“决不仅仅是造就多少专家,如工程师医生之类,而尤在乎养成公忠坚毅,能担当大任,主持风尚,转移国运的领导人才。”“唯有求真理心切,才能成为大仁大勇,肯为真理而牺牲身家性命。”

1938年11月1日,浙大在宜山开课,前后历时一年有余。在这里,师生们经受了生死考验:一是疟疾肆虐,1/3的学生受感染;二是敌机轰炸,1939年2月5日,敌机以浙大为目标,投弹100多枚,生命虽无伤,物质却大损。尽管如此,轰炸过后,很快平静,行课如常。

1939年11月,南宁失陷,宜山亦拉响警报。月底,浙大再次启程,迁往遵义。时值隆冬,师生们顶风冒雨,边赶路,还边协助搬运图书。第二年2月,浙大师生辗转来到5年前中国工农红军长征时召开遵义会议的地方,将度过近7年的难忘岁月。

1942年1月22日深夜,浙大毕业已留校任助教的潘家苏和农经系四年级学生滕维藻住处,被国民党搜查并陷害,两人受拘押。

事发后,竺可桢专程赶到湄潭,几次亲自探望,四处收集证据,还托人以免审问用刑。终于找到了两人被诬陷的证据,4月27日,他出面保释了两人。可以说,他对学生的真诚爱护,在当时无人能及。

这7年虽然艰苦,但教学却井然有序:“自习桌子很小,用桐油灯照明,灯油不多,有的为多一点自习时间,常两人合点一盏灯以节约用油。三更灯火中,大家都是一双被烟熏过的黑鼻孔。教学和试验用品也很简陋,光线很差,又必须仔细作笔记,用的是土纸和自制的墨水,书写要有较高的技巧才行。”

在这么艰苦条件下,竺可桢也没放弃过研究,他从1936年4月到1944年底,在中外报刊发表各种论文多达39篇,其中代表性的科学史论文《二十八宿起源考》,赢得中外好评。在他的感召下,浙大的学术氛围空前高涨,甚至产生了一批震惊世界的一流学术成果。

著名遗传学家谈家桢教授,曾满怀深情地回忆说:“就我来说,回顾自己的一生中最有作为的,就是在湄潭工作的时期。我的学术上最重要的成就,就是在湄潭县‘唐家祠堂’那所土房子里完成的。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好好感谢竺可桢先生,因为他为我们创造了这种美好的研究环境。有时,我和著名教授苏步青、王淦昌等欢聚的时候,回忆那时情景,大家兴奋地说:‘在湄潭是我们最难忘的时刻啊!’不禁洒下了欢欣的热泪。”

浙大的学风,感染了市风,遵义士绅先后为浙大献言。一位83岁老翁说:“浙大的学风太好了,先生、学生只在图书馆和实验室,埋头工作,偶然看见岩上城墙边的浙大学生,总是手里拿着一本书,不是朗读,就是默念。遵义青年,向来不大用功,现在受了这种风气的陶熔,连我最顽皮贪玩的小孙子,也在整天读书了。”

浙大历经磨难,却处变不惊,由竺可桢带领,进行了长达两年多的搬迁,跋涉2600余公里,更难能可贵的是,浙大在此艰难中,不仅没被拖垮,反倒一天天壮大,因为他们的近2000箱图书,始终完好无损,为学生提供了丰富的精神食粮。

浙大的一位校友诸葛麒回忆说:“上千的人,驮着一个大学,在烽火连天的夹缝中,奔走万里的路程,历经六七省的地域,世上的人们,钦赏着他们的工作,来通力合作,渐渐增加着驮负的行列,到二倍,到三倍,到四倍;经过十年漫长的时间,又凭着四千人的力量,依然驮回来,不能不算是五千年来的奇迹。”

1946年,竺可桢终于又将浙大带回了杭州,而原本3个学院16个学系的大学,被磨练为7个学院27个学系,被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赞誉为“东方剑桥”。

1949年3月6日,浙大学生自治会,为竺可桢祝60岁寿辰,他们为他做了一面锦旗——浙大保姆。这是对竺可桢深深的敬意。

4月28、29日,教育部长杭立武发来电报,让竺可桢速到沪相商要事,他依依不舍的离开了主持13年的浙大。30日中午,他抵达上海,杭立武劝他到台湾,他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27天后,依然留在上海的他迎来了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