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的下午,无事,在阳台看书。窗外,风轻,白云挂在蓝缎子上,天蓝云白得不像北京的天空。
格架上的绿植长得很好,罗汉草、豆瓣绿、铜钱草、凤梨铁兰、小榕树、清香木,还有吊兰和绿萝。它们很精神,绿叶子像是打了蜡,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母亲每次洒水时总念叨,说这么多花花草草挤在一起,真难为它们还能长得这么好。对此,我深有同感,就像每次挤上地铁后,总会长舒一口气,为自己的幸运窃喜一番。不过,在这一点上,母亲显然没有我淡定,她总埋怨说北京车多人多尾气多,她觉得自己远离家乡的水清草绿来这里饱尝雾霾很委屈。她说,在老家种地有什么不好,房间多又敞亮,还有一个可以跑马的大院子,不像北京,一家人挤在百八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就觉得很优越了。
母亲越说越得意,得意的样子像个大地主。可不,北京有几个可以跑马的大院子的人家呢?这样说来,母亲是该得意的。谁说下里巴人就一定比不上阳春白雪?要我选,我也愿意过母亲那样的生活,院子里有地,可以种桃种李种春风。
小时候,老家的院子是大,五间正房,两间耳房,外加一个大院子。母亲常年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院子里的一片空地就成了母亲的用武之地。每年一开春,她便拿着铁锹将刚解完冻的硬地翻一翻,新鲜的泥土在太阳底下泛着浓浓的草青味。母亲会撒上一些菜籽,这样到了夏天,就能看到郁郁葱葱的菜园子。有时候,奶奶也会跟着母亲一起忙活,两个人对那片空地寄予了太深的感情,年复一年,她们乐此不疲。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院子里的空地上,每年夏天都会结出漂亮的果实。红番茄像是除夕夜的红灯笼。辣椒长得尖尖细细。豆角的藤蔓爬满了一面墙,长的短的,各自精神。顶花带刺的黄瓜在竹条上来回**,好不惬意。那时候,最喜欢看母亲和奶奶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奶奶坐在小马扎上笑眯眯地择菜,母亲围着小碎花的围裙把菜洗好,然后切出好看的细丝或段。红的白的,绿的紫的,生活的样子每日都这样鲜艳。
那时候一到周末,我都勤快地招呼着母亲去菜园,怀着一颗欢喜又好奇的心张罗晚饭用的材料。奶奶呢,则坐在院门抱着她的那只老猫边乘凉边看着我们笑。我挑挑拣拣地摘几颗红番茄,母亲寻几根嫩黄瓜,豆角撸上一把,紫茄捎上两个。晚饭所用的材料就这样齐齐地放在厨房的竹筐里。我慢悠悠地洗,母亲轻巧巧地切。番茄炒蛋,酱香茄子,油焖豆角,再加一个拍黄瓜,一餐饭,就这样鲜灵灵地诞生了,色香味俱全。奶奶边吃边夸,丫头摘的菜真是好吃。现在想起来,这好不好吃跟谁摘的似乎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吧,但那个时候,还真就相信自己摘的就一定是绝顶好吃的。
现在,偶尔去郊区游玩,但凡看到有菜园子的农家院,总忍不住进去看看,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和奶奶、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如今,奶奶早已不在了,可那景象,却烙在了脑海里,日复一日在那片空地上有声有色地耕耘着。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和奶奶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平淡、琐碎。她们或许没有多么崇高伟大的梦想,平淡地生活,安稳地劳作,但我总觉得,能把这样琐碎的日子过得这样满是生机也是一种成就了。
从前不懂事,总觉得奶奶抑或母亲所过的日子,都是辛酸难熬的,总想着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不要过这样的苦日子,也不要眼巴巴看着自己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老去。后来,看得多了,经历得多了,用脚步默读着自己,用镜头研读着别人,突然就发现,其实日子不是用来看的,当自身对生命的体验越来越多时,我也更清楚地看清了自己,也慢慢懂得,苍老,是时光赐予每个人的礼物,任谁都不能幸免。我不愿意自己做一个让时光黯淡了容颜进而埋怨失意的人,我想成为一个能从容看着岁月流逝,并依然爱着自己彼时样子的人,恬淡生活,满心喜悦且葆有活力。我相信,这样的人生,不见得有多么轰轰烈烈,但一定是幸福的。
两年前,生活在城市的母亲终于有了一块地,那是小区一角的荒地,就在我们楼下一拐角的地方,约莫五平方米的样子。母亲念叨了很多次,也打量了很多次,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跟我和父亲说,我要在楼下开荒了。
就这样,母亲又当起了她的小地主,阳春三月一到,母亲就会拿着我的花铲兴冲冲地翻开新土,我尾随她身后,撒上菜籽。每到周末,我和母亲便一前一后走进小菜园捣鼓捣鼓,松松土,洒洒水。这样的日子,会让人觉得日子慢了,烦恼少了,心也静了,每日一门心思地期待着它们开出一朵花,结出一个果。母女的心思,在蠢蠢的等待里变得雀跃欣喜,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和奶奶端看着那片菜园,眼里眉角都是融融笑意。
一日,我把挽着裤管一脚泥的照片发给朋友看,不想竟被他笑做“曾经阳春白雪,如今下里巴人”,我不予置评,权当他这是褒扬的话,这说明我接地气,懂生活了,一如塔莎奶奶用细微生活传递的意境一样,曾经,她的孩子们问她,你的一生肯定很辛苦吧?她回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一直都以度假的心情度过每天、每分、每秒。”而这,也是母亲教会我的。
其实,生活永远不是他人眼中的样子,如果我可以在简单生活中收获丰足,他人眼中的辛苦便是滋养我生命的蜜糖,而时光的流逝呢,是为了载我去饱尝生命丰硕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