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乡村是泥土做的。父亲说,没有泥土的地方不长根,没有根的地方不是家。父亲说,泥土就是命啊。
在很多年里,父亲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脊梁是挺直的,声音是洪亮的,他脸上的笑,是骄傲的,带着农村汉子的爽朗。
小时候,我在泥土里堆泥人,在泥土里找蛐蛐儿,在泥土里拔花生挖地瓜。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都去泥土里找。我跟迎春说,泥土是个大宝库,能从里面找到很多宝贝东西。
迎春说,那我们住进泥土里去吧。
那一年,我们六岁,傻傻的年龄。
再大一点,开始慢慢品尝生活的艰辛。那时候,正逢干旱,泥土都裂了缝,种在里面的粮食,常常结不出丰硕的果实。父亲扛着一把铁锹从地里回来,我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写老师留的作业。父亲放下铁锹,搬来小马扎坐在我旁边,很认真地看我写字。父亲说,丫头啊,一定要好好读书啊,等你长大了,走出咱们这个穷地方,去过好生活。
父亲说,让我走出这个穷地方。我当然知道,这是个穷地方。收成不好的时候,粮食都不够一家人生活,家里的牛都饿瘦了,我总看到父亲摸着牛背和牛有说不完的话。父亲说,老兄弟啊,这些年苦了你了,等收成好了,我多打些粮食犒劳你啊。父亲说,你看你啊,瘦成这样,我都不舍得给你套上犁耙耕地了。看着父亲摇头叹气的样子,我很难过,心想,一定要好好念书才行,等将来有了好生活,把父母带离这个穷苦的地方。
可真正等我在外面有了稳定的生活去接他们时,父亲却摇头了。父亲说,这个地方再穷苦也是家,也是根啊。父亲说,他离不开土地,离不开那些从土地里冒出枝叶的庄稼和树。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搓来搓去。
我读过父亲的手,从懂事起就开始读,读了二十多年。父亲的手像院门口的榆树皮一样褶皱苍老,手指的关节因为劳作而有点变形,手背上青筋隆起,一条一条,仿佛蚯蚓。他的指甲泛黄且厚,指甲和肉连接的空隙里,常年藏着泥土,仿佛,那泥土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分不开,也割不离。
小时候,父亲总爱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脸,坚硬的老茧从我皮肤上划过,有些摩擦得疼,但尽管疼,我却不曾抗议过,因为父亲的手上,有他与泥土多年相互扶持留下的温暖。长大后,我常常在想,或许,父亲那双大手每每擦过我的皮肤的时候,就会带着庄稼的汁液传到我的脉管和血管里,那是泥土的温度,也是泥土的温暖。
父亲老了,身体也不如年轻时那么灵便,地里的活计,他也做不动了。为了让我放心,父亲和母亲跟随我留在了城市里。村里人都羡慕他们,说他们可以享清福了,但或许只有父母心里明白,离开泥土的人,就像断了根。
我不想他们做无根的人,所以,每年秋收过后,我们会一起回老家。父亲迈着不再铿锵的步子,慢悠悠地溜达到田地里去,他像巡逻的士兵,把泥土里的瓦块、砖头一点一点地挑出来。我了解父亲对泥土的那份情怀,他是怕这些坚硬的东西硌醒了睡眼的泥土,怕在地里漫游的蚯蚓和爬虫们撞坏了头,碰闪了腰。他和那些沉默的泥土啊,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父亲说,泥土是世上最感恩的物件。你只要肯给它,它总会报答你。我觉得父亲的这句话,比任何大家名人赞美泥土的话都贴切。在乡下,随便一块地里,拔起一根葱,或者挖出一棵菜,不用洗,简单收拾一下,就可放在嘴里生吃掉。那上面没有化工肥料,没有农药,除了一些干透的雨渍,一些风的印痕,一些阳光的温度,最多,有一只不合时宜的虫子可能贪食忘了走。但,就连那从泥土里爬出来的虫子也都是那样清清爽爽的。因为,它们沾染了泥土的清香,所以,雨渍是香的,风是香的,阳光是香的,虫子的不合时宜也是香的。那是一种干净的香。
如今,因为工作的原因,回去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可内心里对泥土的那份爱却是越来越重,我发现,我成了第二个父亲,和他一样,满心长满了对泥土的眷恋。记得一个诗人写过这样的语句,他说,一个人的故乡藏在胃里。故乡根植的记忆,是关于它蒸腾的气息,这种气息往往来自最具体的食物,乃至泥土、庄稼、炊烟的气流,都被隐藏在胃里了。这就是一个人回忆另一个人、另一处地方时,往往**鼻息呼吸的原因,那是把一种熟悉气味,通过呼吸给唤醒的习惯性动作。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心情燥郁的时候,我会跑到小区后面的草地上,没完没了地大口呼吸,原来,那是我想念泥土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