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比(1 / 1)

里士满北街是一条死胡同,这里向来都很寂静,当然,基督兄弟会学校的男生们放学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在胡同的深处,耸立着一幢楼房,那是一座两层楼,一直以来无人居住,和旁边一块方地上的房屋相隔对望。至于街上别的房子,仿佛各自都很有些体面的住户,这些房子以一种镇定自若的棕色脸孔相互对视着。

之前住在我家的房客是个教士,他就死在后面的那间客厅里。长期关闭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透着霉味的空气,在所有的房间中窜来窜去。厨房后面那间屋子,七零八落地四散着一些老旧的废纸。我在里面找到几本书页已经翻卷而且泛潮的平装书:瓦尔特·司各特写的《修道院院长》,还有《虔诚的领圣餐者》和《弗多克回忆录》。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本,原因就在于它的书页已经变黄。

屋子后面的荒园中央有一株苹果树,围绕着苹果树的,是一些蔓生的灌木丛。我在一丛灌木下面发现了一只自行车打气筒,已经生锈了,那是死去的房客留下来的。据说那教士活着的时候仁慈慷慨,立遗嘱的时候,就已经把他所有的银钱全部捐给了教会。至于屋里的家具,则留给了他妹妹。

冬日的白天短了许多,晚饭还没吃,黄昏便来临了。等我们在街上聚齐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房子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而此时头顶的夜空,则呈现一片变换不定的神秘的紫罗兰色,在夜空的衬托下,街灯托举出微弱的光晕。寒气凝重,我们一直要玩到全身发热。大家喧闹的声音在静寂的街心来回飘**。游走的过程中,我们穿过屋后那条条黑暗而泥泞的小巷,就是在那儿,我们遭到棚户区一帮野孩子的夹道狙击。之后,我们先是跑到家家户户暗黑潮湿的花园后门口,像那种地方有很多的炉坑,而且总会传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继续往下走,我们又来到黑漆漆、臭烘烘的马房中,看见马夫正在里面给马梳理鬃毛,他不时地抖动一下扣好的马具,马具碰撞后,便会发出悦耳的声音。

等到我们再转回到街上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厨房已经亮起了灯,从窗口透出的灯光已经把这一带的黑暗照亮。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发现我的叔叔正好转过街角的话,我们就会迅速地避到暗影里去,直到看见他真真切切地进了家才算放心。此外,就是曼根的姐姐了,她往往走出门来唤她弟弟回去吃些东西,这时我们便会躲在暗影里盯着她看,看她对着大街凝神张望的样子。我们似乎都怀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想知道如果喊不到人,她是继续留在门口呢,还是会进屋去。如果她待着不走,我们就打算从藏身的暗处走出来,乖乖向曼根家的台阶那边摸索过去。她正站在那里等着我们,从半开半闭的门缝里射出的光线,把她的身形勾勒得特别清晰。一般情况下,她弟弟在进屋之前,总要先拿她寻一番开心。我呢,则依靠着栅栏端量着她,她一走动起来往往裙裾生风,柔软的发辫也随着她摆动的身姿左右**动。

每天一大早,我都会爬在前厅的地板上窥探着她的房门。如果我房间里的百叶窗拉好的话,只留下不到一英寸宽的缝隙,所以,她是看不到我的。每当我一看到她走到门阶的那个地方,我的心就情不自禁地狂跳起来。这时,我便会跑到门厅,抓起课本,紧跟着出去。我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她穿褐色衣裙的身影上,只有在即将走到她和我分道而行的路口时,我才会加快步伐,从她身子的一侧超过去。

日复一日,每天早晨都上演着这个剧情。除了偶尔打个招呼,我从来不会跟她搭话。可是每当我听到她的名字,就仿佛听到一种召唤似的,我的周身就会热血沸腾。即使在与浪漫最不搭界的种种场合,她的影子也常常伴随在我的左右。

通常一到星期六的晚上,我的婶婶就会去市场购物,我也要跟着去,负责为她拎包。我们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穿行,被醉汉还有一些讨价还价的妇人推来搡去,耳朵里塞满了各种喧闹声:工人们在叫骂;照看几桶猪颊肉的店伙计在高声唠叨;街头歌手用他带有严重鼻音的嗓音吟唱——他唱的是称颂奥唐诺万·罗沙的那首《你们都来吧》,有时,他还会选择一首诉说我们祖国苦难的民歌。这些噪音和喧嚣很容易让我对生活萌生出一种单一的感受,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正捧着圣餐杯,从一群蛮横的人中间安然走过。不过更多时候,她的名字会以种种奇异的方式涌到我的唇边,像是祈祷又像是唱赞美诗,总之,连我自己都不明所以。我的双眼,也总是毫无因由地时常充盈着泪水,每逢这种时刻,我的心潮就会跌宕起伏,那种思绪几乎要将我淹没。

对于未来,我想得总是很少,不知道自己往后还会不会去和她说话,如果说的话,我又该怎样做才能向她表明我的心迹、吐露我对她的爱意?尽管如此,我的身体在她面前仍然像一架竖琴,而她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则如同弹奏乐曲的手指,从琴弦上一掠而过。

一天晚上,我走进教士过世的那间后厅。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幽暗的雨夜,荒废的房屋中寂然无声。透过一扇破损的玻璃窗,我倾听着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那细雨如针,绵绵不绝,清洗着满是泥泞的花坛。我探出身子俯视下方,远处有一处灯火,又或者是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在黑暗中闪闪烁烁。我很庆幸我看到的并不是很多。在那一刻,我的所有感官似乎都渴望着隐遁,于是,我有些头脑发晕,一边将双手紧紧地合拢在一起直至十指有些发抖,一边不断地喃喃自语:“啊,爱情!啊,爱情!”

终于,她跟我说话了。她一开口我的思维就乱起来,我开始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问我去不去阿拉比,我竟忘了我当时说的是“去”还是“不去”。那可是一家消费很高的商场呀,她说,她真想去那个商场看看。

“为什么不去呢?”我说。

她一边将腕上的银手镯转过来又转过去,一边说她去不了。她说因为那个礼拜她们女修道院有一次静修活动。她说这些话时,她的弟弟正和另外两个男孩在一旁抢帽子。我独自站在栅栏边,她则用手臂挽住一片木栅栏的尖端,向我微倾着头。对门的灯光照出来,正好勾勒出她颈部光洁的曲线,并照亮了她搭在颈上的头发,那有着静美光泽的头发倾泻下来,辉映出她扶栏的一只素手。光线继续在她身上流泻,一直落在她裙裾的一侧,她就那么安然自若地站着,里边衬裙的白色滚边隐约可见。

“你去好了。”她说。

“我如果去了,”我说,“一定给你捎点东西回来。”

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产生了难以计数的愚蠢念头,浪费了数不清的白天和黑夜的时光!我多么希望动身前这段冗长乏味的日子赶快到头啊,无论是在夜晚的卧室还是在白天的课堂,她的身影总是横在我和我的功课之间,我已经没有办法正常上课了。“阿拉比”这个词的音节穿过寂静的灵魂向我袭来,一种东方式的大喜悦笼罩着我。

我向婶婶提出要求,说我想在星期六的晚上出门去逛阿拉比商场。婶婶对此十分惊奇,担心这事跟共济会扯上关系。而在课堂上,我几乎回答不出任何问题,只好眼睁睁看着老师的脸由晴转阴。我当然明白,他是希望我不要就此懒惰下去。我终日神游太虚,没有一丁点儿的耐心去处理生活中的正经事,我觉得那些事情是阻挡在我和我的渴望之间的绊脚石,对我来说,它们就像是儿戏,丑陋而单调的儿戏。

终于等到了星期六上午,我提醒叔叔说,晚上我要去商场。他正在衣帽架旁漫不经心地寻找他的帽刷,懒洋洋地应着:

“好的,孩子,我知道了。”

过道被他占着,所以我没法到前厅去趴在窗边窥视她,这让我很是急躁,总觉得家里气氛很糟糕,无奈之下,我就慢悠悠朝学校踱去。走在大街上,天气阴冷无情,使我的心更加疑虑不安了。

等到我回来吃晚饭时,叔叔还没到家。天色还很早。我先是坐在那儿,眼睛盯着钟表看了有那么一会儿工夫,直到觉得它的“嘀嗒”声令人烦躁,我才离开了那间屋子。我上了楼,楼上的房间冷清阴暗,全都空****的,这种寂静使我得以解脱,我一边唱着歌,一边到处乱走,从一间屋子窜到另一间屋子。透过前窗向下望去,我看见同伴们正在街上玩耍。听着他们模糊不清的喧闹,我把前额倚在冰凉的窗玻璃上,仔细盯着她住的那幢黑房子,就这样在那儿站了大概一小时,但是什么也没看见,除了我的想象,那想象勾勒出的那个穿着褐色衣裙的身影,被灯光温柔地映照,显出颈部的曲线、栅栏上的素手,还有衣裙的角边。

当我再次走下楼时,看见麦瑟夫人正坐在炉火边。这个当铺老板的遗孀,是个相当絮叨的老妇人,出于某种虚情假意的宗教目的,她专门做收集用过的邮票的营生。但是没办法,我不得不忍受着她们在茶桌上的家长里短。晚饭延误了一个多小时,叔叔还是没有回来,麦瑟夫人起身要走,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会说一些表示抱歉的话,说不能久等,已经过八点了,她不想在外面逗留得太晚,夜里的风让她受不了之类的。她走后,我开始攥紧拳头,焦躁地在屋中踱来踱去。

婶婶说:“我的上帝,看来你得取消今晚到商场去的打算了。”

九点钟,我听到了叔叔的弹簧锁钥匙在开过道的门,随后,我听见他自言自语,还有衣帽架被他挂上去的大衣压得咣当咣当的声音,我能听懂这些信号。晚饭吃了一半,我就问他要钱,我没有打算放弃逛商场。可他呢,已经全然忘却了这件事。

“这个时候,人家都要休息了,睡觉都睡了好一会儿了。”他说。

我哪有心思去笑,婶婶敦促他:

“你就不能给他些钱让他去?事实上,你已经耽误了他太多时间。”

叔叔连连说着抱歉,他说他忘了这件事,又说他相信这句老话:“光学习,不玩耍,杰克变成傻瓜。”他问我想上哪儿去,我又跟他说了第二遍,他又问我知不知道《阿拉伯人与骏马的离别》。我走出厨房时,他正要向婶婶朗诵那故事的开场白呢。

我紧紧攥着一枚两先令的银币,沿着白金汉街大步流星地向车站走去。街上到处有卖东西的小贩,目光所及,那些煤气灯发出耀眼的光,令我想起此行的目的。列车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了,我在三等车厢找了个座位。列车耽搁了好一阵子,才缓缓驶出了车站,这真是令人难熬。车子穿过荒废破败的屋区,跨过明灭闪烁的河流。在威斯兰德罗车站停下,人群朝车厢门口拥来,列车员把他们推开,声称这是一趟驶往商场去的专程列车。我独自一人坐在空****的车厢里,几分钟后,列车停在一座临时搭建的木质月台边,我匆忙下了车走到街上,看见路灯下有一座钟,上面清楚地显示着此刻差十分钟十点。在我的正前方位置,耸立着一幢大型建筑物,那就是“阿拉比”商场了。

我几乎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一个只需花六便士就能进去的入口,我又怕商场关门,于是倏地溜进一个转门,交了一先令给一位神情倦怠的看门人。之后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大厅里,四周围了一圈半间房高的长廊。几乎所有的摊位都已经打烊,大半个大厅陷入了黑暗。我不禁有些害怕起来,如同一个人置身于礼拜结束后的教堂。当我小心翼翼地来到商场中心后,发现还有几间摊位正在营业,一些人围在那里。在一块用彩灯装饰着“乐声咖啡馆”几个字的帘前,两个男人正数着一只托盘里的钱。我听着钱币滑落的声音,很清脆。

我绞尽脑汁,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什么来这儿的,于是快速朝一个摊位走过去,仔细端量着里面陈列着的瓷花瓶和印花茶具。在这间摊档的门口,有个女郎正与两位年轻绅士谈笑风生。我听出他们的英国口音,也隐约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

“噢,我从来没说过这种事。”

“哎,你确实说过。”

“啊,我的确没说。”

“她那么说过吗?”

“当然,我听见她说的。”

“啊,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那女郎看见了我,走过来询问我是不是要买东西。她说话的语气一点儿也不热情,似乎只是出于责任才这样对我说的。我不安地看了看大厅黑森森的入口处,那儿一边一个立着两个东方哨兵似的大缸。我小声说道:

“不了,谢谢。”

那女郎没再说什么,她把一只花瓶挪了挪位置,重新回到两个年轻人那里。他们又谈起了先前的话题。有那么一两次,我发现那个女郎掉过脸来瞥了我两眼。

我在她的摊位前徘徊了片刻,就像我真的对她的货物很感兴趣似的,虽然我也清楚我这样待下去毫无意义。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吞吞走开,沿着商场的中央小道往前走。我把两个便士重新扔进口袋,它落在口袋中另外一枚六便士的钱币上,碰出清脆的声响。这时我听到有人在游廊那端喊了一声,灯就熄了。眨眼工夫,整个大厅就变成了一个黑洞。

我抬头凝视着眼前的黑暗,看见自己就像是被幻想驱使玩弄的一个玩物。因为痛苦和愤怒,我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双眼在灼灼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