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1 / 1)

看楼人的女儿莉莉真是忙得脚不沾地,她才领着一位先生进入到底层营业所后面的餐具间,帮他脱掉大衣,门铃就又响了起来,她不得不匆匆跑过空****的过道,去开门迎接另一位客人。幸亏那些女客人不用她接待。凯特小姐和朱莉娅小姐显然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于是她们把楼上的浴室改成了女客们的化妆间。

此刻,凯特小姐和朱莉娅小姐就坐在那个化妆间里,嘻嘻哈哈地聊着天,有事没事地瞎忙和,还时不时走到楼梯口,靠着扶手栏杆往下张望,大声呼喊莉莉,问她来的是谁。

摩根家的几位小姐每年都会举办一次舞会,这向来都是一件大事。她们会邀请所有她们认识的人前来参加,这其中包括家庭的所有成员,家人的老朋友,朱莉娅唱诗班里的成员,凯特教过的一些已经长大成人的学生,甚至玛丽·简的一些学生有的也会前来。

她们的舞会每一次办得都很成功。人们还记得,这舞会开了好多年了,一次比一次精彩。自从哥哥帕特死后,凯特和朱莉娅就带着玛丽·简——她们唯一的侄女儿,搬离了斯托尼·巴特的那幢房子,住进了阿雪岛上的这幢幽暗、冷落的房子里,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们从楼下做粮食生意的富勒姆先生手里租下了楼上的这一层,已经住了足足三十个年头了。玛丽·简那时候还是个穿短衫裤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了。海丁顿街上的那架管风琴就归她享有。她已经从音乐学校毕业,不过每年她都要在老音乐厅的楼上开一次学生演奏会。她的学生中许多都是金斯顿和达尔基一带上流阶层的子女。她的姨妈们虽然上了年纪,却都还在卖力工作。朱莉娅的两鬓都已经斑白了,可她仍然担任着“亚当与夏娃”唱诗班的第一女高音;凯特,因为身体虚弱,不能再到处奔波,就在后屋那架老式方型大钢琴上给启蒙学生教教音乐课。看楼人的女儿莉莉,则包揽了她们家女仆的活儿。

虽然她们生活简朴,却坚持在吃上要讲究,食物一定得买最好的:牛里脊肉要带菱形骨头的,茶叶要三先令一磅的,黑啤酒要喝那种瓶子最好看的。莉莉照吩咐做事,很少出差错,所以她跟三位女主人处得还不错。她们就是爱瞎忙活,如此而已。对于莉莉,三位女主人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喜欢跟她们顶嘴。

当然,在这样一个晚上,她们有理由在那里大惊小怪地瞎忙活。早就过了十点钟,可加布里埃尔和他妻子还没出现。此外,她们还担心弗雷狄·马林斯会喝得醉醺醺地前来。她们可不想玛莉·简的任何一个学生看见他那副醉醺醺的模样;而且他一喝醉,就变得不受控制。弗雷狄·马林斯迟到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加布里埃尔还没来,就让她们很奇怪了,她们猜想他可能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于是,每隔两分钟,她们就要走到楼梯扶手处,问莉莉加布里埃尔或是弗雷狄来了没有。

“噢,康罗伊先生,”莉莉为加布里埃尔开门时对他说,“凯特小姐和朱莉娅小姐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晚上好,康罗伊太太。”

“我就知道她们会这么想的,”加布里埃尔说,“可是她们忘记了,我这位太太每次出门前,都得花三个钟头来打扮自己啊。”

他站在擦鞋垫上,努力想蹭掉他套鞋上的雪,而莉莉则领着他妻子去了楼梯口,冲上面喊了一声:“凯特小姐,康罗伊太太来了。”

凯特和朱莉娅听到后,便马上蹒跚着走下幽暗的楼梯。她俩依次亲吻了加布里埃尔的妻子,说她肯定给冻坏了,随后她们又问加布里埃尔是否跟她一道来了。

“我在这儿呢,我可是跟邮件一样准时呢,凯特姨妈!你们先上去吧,我马上就来。”加布里埃尔在暗处大声说。

三个女人说说笑笑着,朝楼上女化妆室走去,加布里埃尔还在那儿继续使劲蹭他的鞋。薄薄一层雪覆盖在他的肩膀上,就像给他的大衣加了一条白色的披肩;雪还覆盖在他的套鞋上,看起来就像鞋头上的花纹;当他解开冻硬的粗呢大衣上的纽扣时,甚至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就连他衣服的缝隙和褶皱中,也透出一股清冽的寒气来。

“雪还没停吗,康罗伊先生?”莉莉问。

她领着他走进餐具间,帮他脱掉身上的大衣。加布里埃尔听她称呼自己姓时发出的那三个音节,微微笑了笑,瞅了她一眼。她是个身材细长的姑娘,应该正在长个儿,脸色有些发白,头发像干草那样黄。在小房间里的煤气灯的照耀下,她的脸色好像显得更苍白了。加布里埃尔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她总是抱着个破布娃娃坐在楼梯口。

“对,还在下呢,莉莉,”他回答,“没准儿会下一整夜呢。”

他抬起头,望了望餐具间的天花板,天花板被楼上脚步的踢踏和拖曳震得直晃动了,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钢琴声,然后又瞅瞅莉莉,她正在那儿仔细叠着他的大衣。

“嘿,莉莉,”他很和气地问道,“你现在还上学吗?”

“噢,不上了,先生,”她回答,“我今年开始不上学了,以后也不会上学了。”

“是吗?”加布里埃尔快活地说,“看来我们很快就要去参加你和某个年轻小伙儿的婚礼了,是吧?”

女孩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口气忿忿地说:

“现在的男人都只会说好听话,占尽你的便宜。”

听了这话,加布里埃尔脸红了,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不敢再看莉莉,于是,他不再说话, 只是脱下自己的套鞋,然后用他的厚手套擦着他的漆皮鞋。

加布里埃尔是个健壮的年轻人,个子很高。他脸颊上红润的血色甚至向上延展到他的额际,在那儿散成几小块淡淡的红斑;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遮挡住了他那双灵敏的、四处转动的眼睛,只看见眼镜上光洁的镜片和铮亮的镀金框架闪闪发亮。他有一头富有光泽的黑发,它们从中间分开,又长又弯地梳向耳后,在帽子压过的地方,头发有些轻微的卷曲。

直到把鞋子擦得锃亮,他才站直身子,把背心向下拉一拉,使它更贴身地罩在他丰满的躯体上。然后他迅速从口袋里地掏出一枚硬币来。

“喔,莉莉,”他一边说,一边把硬币塞进她手里,“过圣诞节了,不是吗?不过是……一点小意思……”

说完,他迅速向门外走去。

“噢,不,先生!”女孩子跟在后面,大声叫他,“真的,先生,我不能要。”

“过圣诞节!过圣诞节!”加布里埃尔一边说,一边小跑着奔上楼梯,同时向她挥挥手,示意她把钱收下。

莉莉见他已经上了楼梯,便在他身后大声地说:

“那么,谢谢您了,先生。”

他站在客厅门外,等着客厅里那支华尔兹结束,听着衣裾扫过门边和脚步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他又想到了莉莉那句忿忿的回话,这仍然使他感到不安,让他感到莫名的抑郁。他拉拉自己的袖口,又整一整脖子上的领结,试图驱散这种抑郁。然后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仔细看了看,那上面是他为这次演讲列的提纲。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引用罗伯特·勃朗宁的几句诗,因为他怕听众听不懂这些字眼。他想,或许他应该引用几段莎士比亚或是歌曲集上的话,这样听众对那些或许会更熟悉一些。听着这些人粗鲁地顿脚和鞋底在地板拖曳的声音,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受文化教育的程度和他不同,如果他引用他们听不懂的诗,只会让自己陷入尴尬。他们可能会想,他是在炫耀他受过高等教育。这样一来,他和他们就没法交流,就像他在楼下餐具间里跟那个姑娘没法交流一样。他定错了调子,他准备的整个演讲都不合时宜,他觉得这真是太失败了。

这时候,他的姨妈和他的妻子走出了女客化妆室。他的姨妈是两个身材矮小、衣着朴素的老妇人。

朱莉娅姨妈大约高上一英寸左右。她的头发已经灰白,向下披着盖住耳朵尖;她那张大脸也是灰白色的,但颜色比头发要深一些,脸上的皮肤看上去也十分松弛。虽然她身体结实,站姿端正,但她的眼睛显得呆板迟钝,微微张开着的嘴唇,让她看起来很迷茫的样子,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相比之下,凯特姨妈就要有生气一些。她的脸色比她妹妹的脸色好一些,虽然皱纹和褶子布满了她的整张脸,看上去就像一只干巴巴的红苹果,不过她的头发是那种还没有失去成熟的胡桃颜色,被编成了一个老式的发型。

她俩都疼爱地吻了加布里埃尔。他是她们心爱的外甥——死去的姐姐爱伦的儿子,她的丈夫是港口船坞公司的特·捷·康罗伊。

“格莉塔告诉我,你们今天晚上不打算坐出租马车回蒙克斯顿了,是吗,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问道。

“是的,不回去了,”加布里埃尔说着,把身子转向她的妻子,“我们去年可吃了大苦头了,不是吗?凯特姨妈,你都不知道那天格莉塔被冻得有多惨。一路上马车的窗户都被风刮得哗啦啦直响,车到了梅里翁后,东风更是拼命往车里灌,可把我们冷得够呛。格莉塔因此得了重感冒。”

凯特姨妈皱着眉听着,表情严肃,他说每句话她都点一次头。

“就该这样,加布里埃尔,就该这样,”她说,“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可要是格莉塔来说,”加布里埃尔说,“只要没人拦着她,她肯定愿意顶着风雪走回家去。”

康罗伊太太笑了。

“别听他瞎说,凯特姨妈,”她说,“他就是这么烦人,他总是要在晚上用绿灯罩,说是为了保护汤姆的眼睛,又逼着他练哑铃,还强迫伊娃吃麦片粥呀什么的。可怜的孩子!她一看见麦片粥就烦!……哦,你们肯定想不到,他逼着我今天晚上穿什么衣服?”

康罗伊太太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瞥了一眼她的丈夫,发现他正用一双饱含爱慕的眼睛盯着她的衣服,然后又把目光上移到她的面孔和头发上。两位姨妈也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因为她们深知加布里埃尔的婆婆妈妈的作风,常常为这个笑话他。

“套鞋!”康罗伊太太说,“这是最近才出的一个玩意儿。只要路面有点潮湿,我就得穿上套鞋。甚至今天晚上,他也要我穿上套鞋,我坚决不肯。我看,下次他就该给我买套潜水服了。”

加布里埃尔尴尬地笑着,然后拍了拍领结,试图让自己沉着一点。凯特姨妈已经被这个笑话逗乐了,她笑得都直不起腰来了。朱莉娅姨妈笑了一会儿,脸色又重新变得严肃,她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着她外甥的脸庞。停了一会儿,她问:

“什么是套鞋呀,加布里埃尔?”

“套鞋?朱莉娅!”她的姐姐凯特惊讶地说,“天哪,你居然不知道什么是套鞋?它……它是穿在靴子外面的东西,格莉塔,对吧?”

“是的,”康罗伊太太说,“它用古塔胶做的。我们俩各自有一双了。加布里埃尔说欧洲大陆的人都喜欢穿它。”

加布里埃尔拧起眉头,好像有点恼怒:

“这没什么奇怪的,可格莉塔就是觉得很好笑,她说,‘套鞋’这个词总让她想起克瑞斯蒂剧团(那是美国人乔治·克瑞斯蒂于十九世纪在纽约创办的一种剧团,由白人扮演黑人演唱黑人歌曲,这个叫法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初)那些滑稽的演员。”

“可是,告诉我,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思路敏捷、措词得体地说,“你应该订好房间了吧,我听格莉塔说……”

“噢,房间的事您不用担心,”加布里埃尔回答道,“我已经在格列沙姆订了一个房间。”

“哦,是吗?”凯特姨妈说,“那可真是太好了。还有孩子们呢,格莉塔,你不担心他们吗?”

“哦,就一个晚上嘛,”康罗伊太太说,“再说,贝茜会把他们照顾得很好的。”

“说实话,”凯特姨妈又说了,“有她那样一个尽心尽责的保姆该多省心啊!你瞧瞧我这儿的那个莉莉,也不知道她这阵子怎么了,跟以前比真是完全变了个样。”

加布里埃尔正想向姨妈问问莉莉的情况,但她突然停住话,转头注视着正晃晃悠悠下楼的妹妹朱莉娅,只见她一边往下走,一边从楼梯扶手上伸长脖子朝下望。

“茱莉娅,我问你,”她几乎是烦躁地说,“你这是要上哪儿去?朱莉娅!朱莉娅!你上哪儿去呀?”

朱莉娅已经走到楼梯的中间了,然后她又回来了,不动声色地报告说:

“弗雷狄来了。”

与此同时,客厅传来一阵掌声,在掌声中钢琴手弹完了最后的装饰性乐段,这宣告着华尔兹舞结束了。客厅门从里向外打开,几对舞伴从里面走了出来。凯特姨妈急忙把加布里埃尔拉向一边,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加布里埃尔,好孩子,麻烦你下楼瞧瞧去,看他对不对头,要是他喝醉了,千万别让他上楼来。我敢说他喝醉了。肯定是这样。”

加布里埃尔走到楼梯口,靠在扶手栏杆上,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他听见有两个人在餐具间说话。然后他听到了弗雷狄·马林斯的笑声。于是,他咚咚咚地快步走下楼去。

“有加布里埃尔在这儿,真是让人放心,”凯特姨妈对康罗伊太太说,“有他在这儿,我心里总是轻松点儿……朱莉娅,瞧,得让戴丽小姐跟鲍尔小姐吃点儿点心才行。戴丽小姐,谢谢您,您刚才弹的华尔兹舞曲真是动听极了,真叫人觉着愉快。”

一个面容干瘪的高个子男人正从客厅走出来,他留着一撮硬挺的灰白小胡髭,皮肤黝黑,旁边跟着的是他的舞伴。男人走到她们跟前,说道:

“我们也可以来点儿点心吗,摩根小姐?”

“朱莉娅,”凯特姨妈立即说,“这是布朗先生和弗朗小姐。朱莉娅,你陪着他们跟戴丽小姐和鲍尔小姐一道去吃点儿吧。”

“我是个讨女士们喜欢的人。”布朗先生说,并撅起他的嘴巴,撅得小胡子都翘直了。此刻,他正笑着,笑得满脸都是皱纹,他说:“您知道,摩根小姐,她们之所以那么喜欢我,就是因为……”

他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因为他发现凯特姨妈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于是马上就陪三位女客往后屋去了。在后屋中间,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朱莉娅姨妈正和看门人合力拉直一张大台布,然后把它平铺在桌子上。餐具柜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杯盘碗碟,还有一束束的刀叉和汤匙。方型大钢琴被合上了盖子,好拿它的顶部当餐具柜用,上面摆放着多种多样的菜肴和甜食。在屋角一只小些的餐具柜前,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正在喝苦味蛇麻子啤酒。

布朗先生领着那三位女士去了小餐具柜前,开玩笑地请她们三位都尝点儿女宾用的混合甜饮料,又热,又浓,又甜。但她们说她们从没喝过烈性的饮料,于是他为她们开了三瓶柠檬水。然后他请其中一位年轻人让一让,拿起有玻璃塞的细颈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满满当当的威士忌。年轻人盯着他,看他喝了一口酒,目光中满是钦佩。

“上帝帮忙,”他笑眯眯地说,“这是我的医生嘱咐我喝的。”

他干瘪的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三位女士都被他的话逗笑了,笑得前后摇晃着身子,肩膀直抖。其中一位女士大着胆子说:

“噢,布朗先生呀,我敢说医生才不会这么嘱咐你呢。”

布朗先生又喝了一口他的威士忌,侧身做了个鬼脸,说道:

“啊,你们瞧,我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卡西迪太太,她曾经说过:‘喂,玛丽·格兰姆斯,要是我不喝,您就强迫我喝,因为我感觉我需要喝。’”

由于他向前探去的脸离女士们太近了,散发出灼人的热气,他那伪装出来的都柏林腔调也显得十分粗俗,所以这些年轻女士很本能地没有做出反应,都一声不吭。弗朗小姐是玛丽·简的一个学生,此时她转头问戴丽小姐她刚才弹的那支华尔兹舞曲叫什么名字;布朗先生发觉女士们不注意他了,便立即将脸转向两位青年,觉得他们和他可能更谈得来一些。

一位脸色红润、穿着紫蓝色衣裳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拍着手激动地喊道:

“跳四对舞了!跳四对舞了!”

凯特姨妈也跟着她走了进来,大声说:

“有两位先生和三位女士啊,玛丽·简!”

“哦,这是伯金先生和克里根先生啊,”玛丽·简说,“克里根先生,您愿意陪鲍尔小姐跳舞吗?弗朗小姐,让伯金先生做你的舞伴,怎么样?哦,这不就好了吗。”

“有三位女士呢,玛丽·简。”凯特姨妈提醒说。

两位年轻人过来邀请三位女士跳舞,玛丽·简转向戴丽小姐。

“噢,戴丽小姐,您弹的那两场舞曲真是太棒了,很抱歉,我们今天晚上的男舞伴太少了。”

“没关系的,摩根小姐。”

“不过我会给你介绍一个出色的舞伴的,他就是巴特尔·达西先生,那位男高音。晚点的时候我还要请他唱一曲。他现在可是整个都柏林谈论的对象呢。”

“漂亮的嗓子,漂亮的嗓子!”凯特姨妈说。

钢琴已经两次弹起第一节舞的序曲,于是玛丽·简赶紧带着她请到的几位客人走出屋子。她们刚出去,朱莉娅姨妈就慢腾腾地踱进来,一边走一边扭头朝身后望。

“你干什么呀,朱莉娅?”凯特姨妈急切地问,“是谁呀?”

朱莉娅手拿一卷餐巾纸进来,听见她姐姐的声音似乎吓了一跳,她支支吾吾地回答说:

“是弗雷狄,凯特,加布里埃尔陪着他呢。”

其实,加布里埃尔已经出现在她身后了,他正领着弗雷狄·马林斯迈上楼梯的最后一个台阶,来到了二楼。

弗雷狄·马林斯大约四十岁,身材个头都和加布里埃尔很相似,只是他的两个肩头要圆一些。他肥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厚厚的两只向下挂着的耳垂上和两扇鼻翼上有点红润。他相貌粗俗,鼻子很塌,额头高高凸起,突然又向后斜缩回去,嘴唇肿胀往外凸。他的眼皮厚厚的,使得眼睛看起来很呆板。头顶没几根头发,还都乱糟糟地耸立着,看起来就像刚从被窝里被人硬拉出来没睡醒的样子。上楼梯时,他正在给加布里埃尔讲一个故事,一讲到关键处,他就乐不可支,用他左手拳头的指关节来回擦着他的左眼。

“晚上好,弗雷狄。”朱莉娅姨妈说。

弗雷狄·马林斯向几位摩根小姐问候了“晚上好”,但态度算不上恭敬,因为他说话向来都是那样怪声怪气。随后,他看见了布朗先生,他正站在餐具柜边咧开嘴冲他笑,于是他就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重新给他讲那个他刚刚讲给加布里埃尔的故事。

“他还不算太糟,是吗?”凯特姨妈对加布里埃尔说。

加布里埃尔拧起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回答说:

“哦,是的,几乎看不出来。”

“他可真不招人喜欢,不是吗?”她说,“他可怜的妈妈可是在除夕晚上要他起过誓的。不过,走吧,加布里埃尔,咱们到客厅去。”

在她跟加布里埃尔迈出这间屋子之前,她皱皱眉头,竖起食指,冲着布朗先生来回摇晃,这是他们打的暗号,是凯特姨妈在提醒他一些事。布朗先生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等她一走,他便对弗雷狄·马林斯说:

“那么,弗雷狄,你得打起精神来,来一杯柠檬水怎么样?”

弗雷狄·马林斯正要讲到故事的关键处,于是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听他的,然而布朗先生还是提醒他注意他的衣服有不整齐的地方,然后递给他满满一杯柠檬水。弗雷狄·马林斯伸出左手,接下玻璃杯,右手则忙着机械地调整着他的衣服。布朗先生再次笑得满脸皱纹,他给他自己的杯子又斟满了威士忌。这时,弗雷狄·马林斯的故事也快要进入**了,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就像一个人在高声咳嗽似的,他放下那杯还没喝过的、满得溢出来的柠檬水,开始用他左手拳头的指关节来回擦着左眼睛,尽管他还没停住笑,但他还是极力要把他最后一段话再重复一遍。

在客厅里,大家都安静地听着玛丽·简演奏她学院式的曲子,曲子中满是速奏和困难的乐段,这真是让加布里埃尔听不下去。他喜欢音乐,但他觉得她弹的这首曲子没有什么优美的旋律,并且他还怀疑其他听众是否真的觉得这首曲子的旋律优美,虽然是他们请求玛丽·简弹的。

四个年轻人从吃点心的房间出来,听到钢琴声便停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但几分钟后就两个两个地走开了。能够领略这音乐的似乎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玛丽·简自己,她的两只手飞速地敲击着不同的琴键,或是在停顿的间歇高举着双手,那模样就像一个女祭司在念着咒语;另一个就是凯特姨妈,她站在玛丽·简旁边为她翻乐谱。

在庞大笨重的枝型吊灯照耀下,涂满蜂蜡的地板闪闪发光,这强烈的光线刺激得加布里埃尔几乎睁不开眼睛,于是他把目光转向钢琴上方的墙壁上去。那儿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阳台上的那一幕场景,旁边的那幅画是伦敦古堡中被谋害的两个王子,那是朱莉娅姨妈年轻时用红、蓝、褐三色绒线绣成的。大概在她们上的那所学校里,这类手艺是必须要学的。加布里埃尔记得有一年他过生日,他母亲曾给他做过一件紫色波纹毛葛背心,当做他的生日礼物。那件背心外面有小狐狸头花样,衬里是褐色段子,还搭配有深紫红色的圆形纽扣。不过说来奇怪,他母亲居然一点儿音乐天赋也没有,虽然凯特姨妈总是叫她摩根家的智囊。对于有这么一位气质高贵大方的姐姐,她和朱莉娅两人一直感到很自豪。

加布里埃尔母亲的照片就摆在穿衣镜前。照片中的她膝头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正给康斯坦丁指着看书里的什么字句,他穿一身海军服躺在她脚边。儿子们的名字都是她指定的,因为她很在意整个家族的尊严。多亏她,康斯坦丁才能在贝尔布里根当高级牧师,也多亏她,加布里埃尔才能在皇家大学取得了学位。但他一想到她曾板着脸反对他婚姻的情景时,他的脸色就浮现出一丝阴郁。他至今仍能回想起从她嘴里吐出的那几个轻蔑字眼,这让他的心到现在都隐隐作痛;有一回她说格莉塔像个乡下人一样矫揉造作,这根本不是事实。在她生病卧床的最后时光里,都是格莉塔在照顾她。

他听到玛丽·简又重新弹起了开头时的旋律,每一小节后面都来一段溜音阶的速奏,心里明白这首曲子快要弹完了。在他等待曲子结束的期间,内心对母亲的怨恨渐渐消逝了。乐曲最后以一段高音部八度颤音和一段结尾的低音部八度音阶而告终。听众热烈地拍掌祝贺玛丽·简,她则红着脸,神经紧张地收起乐谱,从屋里逃似的跑出去。拍掌拍得最响的是站在门口的那四个年轻人,他们在曲子开始时离开去吃点心了,但等到琴声停止时又迅速出现在了门口。

接下来,开始安排大家跳四对舞了。加布里埃尔被安排给艾弗丝小姐做舞伴。艾弗丝小姐是个说话直来直去的健谈的年轻小姐,脸上有雀斑,棕黄色的眼睛有些往前凸。她没有像其他年轻小姐一样穿低领的紧身胸衣,但在衣服的领子正面别了一枚大大的胸针,上面刻有爱尔兰文题铭和格言。

当他们站好位置时,她突然对他说:

“我有件事情要问问你。”

“问我?”加布里埃尔有点疑惑。

她严肃地点点头。

“什么事情?”加布里埃尔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加·康是谁?”艾弗丝小姐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加布里埃尔被她看得脸红了,正打算皱起眉毛,装作自己没听说过这个人,这时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哎,别装了!你居然在给《每日快报》写文章呢。嘿,您难道不觉得害臊吗?”

“我干吗要害臊?”加布里埃尔眨眨眼睛,试图挤出点笑容。

“我可替你害臊呢,”艾弗丝小姐直率地说,“你怎么会给那种报纸写东西。我真没想到你会是个西布立吞人(古代盎格鲁-撒克逊人,曾入侵以前住在不列颠岛上的凯尔特族人,后被迫退入西部山地,逐渐形成近代威尔士人;也有一部分渡海迁居高卢的阿尔魔利卡。此处艾弗丝只是用这个词讽刺加布里埃尔的行为不像个爱尔兰人)。”

加布里埃尔脸上露出一丝懊恼。的确,每个星期三,《每日快报》文学评论栏都会登载他写的一篇文章,他因此能获得十五个先令的报酬。但不能因为这个就说他是一个西布立吞人啊。比起那点微薄的稿酬,他更喜欢的是那些送来让他评论的书。他喜欢抚摸新出版的书的封面,翻翻其中的书页。每天当他在学院里讲完课后,几乎都会去逛逛沿海码头一带的旧书店,去巴切勒路的希基书店、阿斯顿码头上的韦布书店或梅西书店,或是去附近一条小街道上的奥克洛希西书店。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艾弗丝的指责。他想说,文学是超越政治的。然而,他们认识很多年了,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先是读大学,后来当老师,所以他不敢和她讲什么大道理,那太冒险了。他继续眨巴眼睛,试图挤出一点笑容,笨嘴笨舌地嘟囔,说他实在看不出写书评和政治有什么关系。

轮到他俩转到对面去的时候,他还是一副惊慌不安的样子。这时,艾弗丝小姐热情地一把抓紧他的手,语气也显得温柔而友好起来:

“好啦,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来吧。咱们该过去了。”

等他俩又跳到了一块儿的时候,她谈起了大学的问题,这让加布里埃尔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她的一位朋友给她看了一篇加布里埃尔评论勃朗宁诗歌的文章,这样她才发现了他的秘密,不过对于那篇评论她是非常喜欢的。后来她突然说:

“噢,康罗伊先生,您今年夏天有没有去阿兰岛旅行的打算?我们要在那儿待整整一个月。去大西洋里小住上一些日子,真是不错的选择,你应该来。克兰西先生要来,还有基尔肯尼和凯斯林·卡尼。格莉塔愿意来的话再好不过了,我记得她是康诺特人,对吧?”

“她老家是在那儿。”加布里埃尔简短地回答道。

“您会参加的,对吗?”艾弗丝小姐说着,把她的一只温热的手热切地放在了他的胳膊上。

“事实上,”加布里埃尔说,“我已经安排了要上……”

“去哪儿?”艾弗丝小姐问道。

“啊,你知道的,我每年都和几个朋友出去兜一圈,这样可以……”

“你们去哪儿呢?”艾弗丝小姐问。

“啊,我们通常是去法国,也可能去比利时或德国。”加布里埃尔尴尬地答道。

“为什么你要去法国和比利时呢,”艾弗丝小姐说,“而不是选择在自己的国土上游历一番呢?”

“啊,”加布里埃尔说,“想要深入了解那几种语言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想换换地方呼吸一下其他国度的空气。”

“难道你就不想深入了解你自己的语言——爱尔兰语吗?”艾弗丝小姐的口气中含有质问的意味。

“啊,”加布里埃尔说,“这个啊,你知道,爱尔兰语并不是我的母语。”

他说完这话,发现其他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俩。加布里埃尔明显紧张起来,他东瞅瞅,西看看,额头上泛起了红晕,他努力想要克服心理的紧张,保持一个好的情绪。

“您难道没有自己的土地值得去游历吗?”艾弗丝小姐似乎不依不饶,她接着说,“还是说你对你的国家、你的人民、你的土地根本就一无所知?”

“噢,实话告诉你吧,”加布里埃尔突然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已经受够这些了,真是受够了!”

“为什么?”艾弗丝小姐问。

加布里埃尔没有回答,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了。

“为什么?”艾弗丝小姐又问一次。

到了他俩要加入大家一起跳舞的环节了,但是加布里埃尔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于是艾弗丝小姐温和地说:

“当然咯,您没法回答。”

加布里埃尔努力想要掩饰自己的激动,于是他非常卖力地跳舞。他不再看她,因为他知道她处于愠怒中。然而当大家连成一串,而他又挨着她的时候,他吃惊地发现他的手被她紧紧地抓住了。她的眼睛从眉毛下看着他,眼神十分古怪,直看得他露出尴尬的微笑。然后,正当排成一串的人要重新散开时,她踮起脚尖,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句:

“西布立吞人!”

四对舞跳完了,加布里埃尔走得远远的,他向远处的一个角落走去,那里正坐着弗雷狄·马林斯的母亲。她是一位身材矮胖、身体虚弱的老太太,头发已经全白了。她的嗓音也有点儿发噎,这点她跟她儿子一样,所以她说话显得有些结巴。很明显已经有人告诉她弗雷狄来了,说他一切都还好,没出什么差错。加布里埃尔询问她渡海峡时情况怎样。她住在格拉斯哥,跟她出嫁的女儿住在一起,不过每年她都会回都柏林来玩一趟。她温和地回答说,她渡海峡时平稳极了,船长给予了她特别的照顾。她还谈起她女儿在格拉斯哥的房子有多漂亮,谈起他们那儿的朋友们有多和气。加布里埃尔听着她唠唠叨叨地说着那些琐碎的事,期望这样能清除掉脑子里那段他和艾弗丝小姐不愉快的插曲。这个女孩,或者说女人更恰当,不管她是什么吧,虽然她很热心,可是说话做事总得看时候吧,当然,他也有错,或许他不该给出那样的回答。可是她也没权利当众叫他西布立吞人呀,就是开玩笑也不行。她就是打算故意刁难他的,想看他在大家面前出丑,当众给他难堪,还用红通通的眼睛瞪着他。

这个空当,他看见妻子正穿过跳着华尔兹舞的人群,向他走来。她走到他面前,在他的耳朵边低声说道:

“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想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像往年一样切鹅肉。戴丽小姐切火腿,我来切布丁。”

“好的。”加布里埃尔说。

“这场华尔兹一结束,她就会打发那些年轻客人出去,这样餐桌旁边就只剩下我们了。”

“你跳舞了吗?”加布里埃尔问。

“当然跳了。你没看见我吗?你和莫莉·艾弗丝两个人嚷嚷什么呢?”

“我没嚷嚷,怎么?她说我嚷嚷了?”

“差不多吧。我得去请那位达西先生唱一首歌。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挺自以为是的。”

“我没嚷嚷,”加布里埃尔不愉快地说,“只是她要我去爱尔兰西部玩一趟,我说我不去。”

听到这话,妻子兴奋地一拍手,轻轻一跳。

“干吗不去,加布里埃尔?”她喊着说,“我还想再看看盖尔维呢。”

“你要是想去,你就自己去。”加布里埃尔显然还没从刚才那个尴尬的处境中解脱出来,于是冷冷地说。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向马林斯太太说:

“瞧瞧,瞧瞧,我这个丈夫真是顶呱呱!马林斯太太。”

她穿过房间回到原来待的地方去了,显然马林斯太太并没有在意这段插曲,她还在继续为加布里埃尔讲述苏格兰的美丽去处和美丽的风景。她饶有兴趣地说她女婿每年都带她们去湖泊区游览,他们每次都钓鱼。她还不无自豪地说她女婿钓鱼的技术真是棒极了,有一天,他钓到一条很大很漂亮的鱼,旅馆的主人就帮他们烧好,让他们当晚餐吃呢。

加布里埃尔已经没有心思听她在讲些什么了。晚餐就要开始了,他又开始仔细考虑他的演讲和引文。这时,他看见弗雷狄·马林斯穿过屋子,朝他的母亲走来,便站起身来,把椅子让给了弗雷狄坐,而他自己则斜靠在墙旁,紧挨着窗口站着。

房间很快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后屋里传来一阵盘子和刀叉磕碰的声音。待在客厅里的人似乎也没什么心思跳舞了,于是,几个人几个人地聚成一团小声地聊天。百无聊赖的加布里埃尔抬起温热、颤抖的手指,轻轻敲着冰冷的窗玻璃。外面怕是很冷吧!如果一个人出去,先沿着河岸走走,再穿过公园散散步,该是多么惬意啊!树枝上一定被雪花覆盖着,威灵顿(1769~1852,拿破仑战争时期的英军将领,以指挥滑铁卢战役闻名)纪念碑顶上肯定也有一顶雪堆成的白帽子。要是在那儿待着,肯定比待在晚餐桌旁舒服得多啊!

他又在心里匆匆温习了一遍他的讲演提纲:爱尔兰人的热情好客、悲伤的回忆、美惠三女神(指希腊神话中为人间带来美丽欢乐的三位女神:光辉女神阿格莱亚,激励女神塔利亚,欢乐女神欧佛洛绪涅)、帕里斯、勃朗宁的诗句。接着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在评论中写过的句子:“你感觉自己正在听一段扰人心绪的音乐。”艾弗丝小姐称赞过这篇评论。她的称赞是发自肺腑的吗?她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真正拥有她自己的生活吗?在今天晚上之前,他们俩人从没有过什么矛盾。一想到在他发言的时候,她会坐在晚餐桌旁,用一双满含批评和嘲弄的眼睛望着他,他就心慌得厉害。也许她巴不得看到他演讲失败吧。突然,一个想法在他脑海里闪现,这给了他一种力量。他将在提到凯特姨妈和朱莉娅姨妈时这样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中间那正在逐渐衰老的一代人可能有缺点,但在我看来,他们身上是有某些优秀品质的,比如热情好客、幽默和慈爱,这些品质恰恰是那些人,那些在我们周围成长着的、受过太多教育、过度严肃的新的一代人所缺少的。”好极了,这段话就是说给艾弗丝小姐听的。他心里想他的姨妈们只不过是两个没什么学识的老太太,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房间里突然有一阵低语声,他的思绪便被这窃窃私语打断了。布朗先生像个骑士一样,正护卫着朱莉娅姨妈走了进来,她倚在他的手臂上,低着头,脸上带着微笑。现场爆发出一阵凌乱的掌声,布朗先生一直送她来到钢琴前。等到玛丽·简在琴凳上坐好,朱莉娅姨妈就收了脸上的微笑,她半转过身子,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能清楚地传遍整个房间,这时掌声也渐渐停下来。加布里埃尔听出了那个序曲,那是朱莉娅姨妈写的一首老歌——《穿好嫁衣》。她的声音铿锵有力,气势十足地跟着那一段段快速变化的曲调放声歌唱。虽然她唱得很快,却连一个最细微的装饰音也没有漏掉。不用去看歌者的表情,只需闭上眼睛,用心去倾听这歌声,就能充分感受并且分享到那迅疾而可靠的灵感所引起的**。

歌声停下时,加布里埃尔和其他人一起为朱莉娅姨妈热烈地鼓掌,在他视线难以达到的晚餐桌旁也传来了响亮的掌声。掌声听来是那样真诚,以致朱莉娅姨妈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她俯身把那本封面上有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的旧皮面歌本,放回了乐谱架上。弗雷狄·马林斯歪着脑袋,好像这样的姿势可以看得更清楚些。掌声渐渐停了,只有他还在大声地鼓掌,并且和他母亲热烈地谈论着,他的母亲脸色很庄重,慢悠悠地点着头,很显然,她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最后,他停止了鼓掌,突然站起来,急匆匆地穿过房间,走到朱莉娅姨妈面前。他双手紧紧地抓住朱莉娅姨妈的胳膊,拼命摇晃,却说不出话来,或许是他激动而噎得太厉害的缘故吧。

“我刚才还在对我母亲说,”他说,“我从没听见过您唱得这么好过,从来没听见过。没有,我从没听到过您的嗓子像今天晚上这样动听。你相信我说的吗?真的,我敢用名誉担保,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从没听到过您的嗓子竟然那么清亮,那么……那么优美和清亮,从没听过。”

朱莉娅姨妈抽回自己的手,露出大方得体的笑容,她轻轻说了些“不敢当”的话。布朗先生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手心朝上摊开,用一种演出主持人向听众介绍天才演员的架势对旁边的人说:

“朱莉娅·摩根小姐,我的最新发现!”

说完,他自己先乐了,弗雷狄·马林斯转过身,面对着他,说道:

“好了,布朗,你的玩笑一点儿也不高明。我想说的仅仅是,自打我到这儿来,我就从没听见她唱得这么好,连今天一半的好都不曾有过。这可是大实话。”

“我也没听见过,”布朗说,“我认为她的嗓子有了很大的进步。”

朱莉娅姨妈耸了耸肩,谦和中带着一种自豪,她说:

“即便是在三十年前,我的嗓子也不算坏啊。”

“我常对朱莉娅说,”凯特姨妈用一种言之凿凿的语调说,“她在那个合唱队真是糟践了,可她从来不听我的。”

凯特姨妈说完,转过身看着其他人,好像期待其他人附和她,帮她来对付一个倔强的孩子似的,而朱莉娅姨妈只是双目凝视着前方,脸上带着笑,似乎在回忆她年轻时的时光。

“哎,她不听,”凯特姨妈接着说,“谁劝她都不听,在那个唱诗班里,她没白天没黑夜地给人家卖力干活。圣诞节早晨六点钟就到那里去了!真不知道她图什么啊!”

“好了,凯特姨妈,这难道不是为了上帝的荣耀吗?”坐在琴凳上的玛丽·简转过身来,微笑着问道。

凯特姨妈显然是生气了,她转过身去,冲着她的侄女玛丽·简说:“上帝的荣耀,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是,玛丽·简,我认为,把唱诗班里做牛做马唱了一辈子的女人们都赶走,让一群狂妄自大的毛头小子骑在她们头上,这对教皇可真是没有什么荣耀可言。我想教皇那样做,是出于教会利益上的考虑,可那样做不近人情,玛丽·简,那样做是不对的。”

她语气变得有些激动,还想继续为她的妹妹争几句,很明显,这是她内心的一个伤痛,但玛丽·简看见那些跳舞的人都回来了,便息事宁人地说道:

“哎,凯特姨妈,你再这样会让布朗先生笑话你的,他信仰的可是别的教派。”

凯特姨妈转过头去看着布朗先生,当他听到玛丽提到了他信仰的宗教时,正咧开嘴笑着。于是,凯特姨妈连忙说:

“噢,我当然知道教皇做得对。我不过是个傻老太婆,当然不会自不量力地去做什么,我只不过是希望能像其他人一样获得礼貌体面的感激而已。要是我是朱莉娅,我就会直接给那个希利神父说……”

“好啦,凯特姨妈,”玛丽·简说,“我们大家都饿坏了,您知道的,人的肚子一饿火气就会比较大。”

“渴了也会让人火气大呢。”布朗先生补充说道。

“所以我们最好去吃晚饭,”玛丽·简说,“等吃完晚饭再讨论出个结果吧。”

在客厅门外的过道上,加布里埃尔发现他的妻子正和艾弗丝小姐在一起,她正在努力劝说她留下来吃晚饭。可艾弗丝小姐没答应,她已经戴好帽子,正忙着扣斗篷扣子。她说她一点儿也不饿,而且她待得够久的了。

“只要再待十分钟就好,莫莉,”康罗伊太太说,“不会耽误你的事儿的。”

“好歹吃一点儿吧,”玛丽·简也说,“跳了那么多的舞。”

“我真得走了。”艾弗丝小姐说。

“我看你是在这里玩得不开心吧。”玛丽·简无奈地说。

“开心,我玩得很开心,我向你保证,”艾弗丝小姐说,“不过你真的得放我走了。”

“那你怎么回去啊?”康罗伊太太说。

“没事,沿着码头走几步就到了。”

加布里埃尔犹豫了一会儿,说:

“艾弗丝小姐,如果你不介意,还是我送您回家吧。假如你非得现在就走。”

艾弗丝小姐没有理会他,并迅速从他们身边走开了。

“我不想听这些,”她嚷道,“看在老天爷分上,你们都进去吃晚饭去吧,别管我了。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唉,你真是个奇怪的姑娘,莫莉。”康罗伊太太率直地说。

“晚安,亲爱的。”艾弗丝小姐一边说,一边笑着跑下了楼梯。

玛丽·简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有些阴郁、迷惑,康罗伊太太则靠在扶梯把手上,仔细听着门厅大门开关的声音。加布里埃尔在心里问自己,她突然离开不会是因为他吧?但是她看起来没什么不高兴啊——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啊。想着这些,他茫然地望着楼梯口。

这时,凯特姨妈从开晚餐的房间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几乎是绝望地来回绞着自己的两只手。

“加布里埃尔在哪儿?”她着急地嚷道,“加布里埃尔到底在哪儿呀?大家都坐好等着呢,可没人来切鹅啊!”

“我在这儿,凯特姨妈!”加布里埃尔回过神来,大声地喊着,“只要你需要,让我切一群鹅都没关系。”

在桌子的一端,摆着一只棕黄色的肥鹅,另一端放着一个装饰着欧芹细枝的皱纹纸垫,上面摆着一只剥了皮、撒满了干面包粉的大火腿,胫骨处套着一个精美的纸花边,火腿旁边还摆着一块五香牛腿肉。

在桌子中间,并列摆放着两列其他菜肴:两小碟堆得高高的果子冻,一红一黄;一只浅底的大盘子里盛满了大块的牛奶冻,顶上点缀着红色果酱;一个形状像一枚带梗绿叶的大盘里,盛放着几串紫葡萄和去了皮的杏子;另一只同样的盘子里,斯迈那(土耳其港口)无花果堆成了一个整齐的长方形。此外,还有一盘上面撒有肉豆蔻沫的牛奶蛋糕,一个小盆里盛满了包着金银纸的巧克力和糖果,桌上还摆放着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一些长长的芹菜茎。在桌子正中央,是一只水果架,橘子和美洲苹果被堆得高高的,两边分别放着一只矮胖的老式雕花细颈玻璃瓶,一只盛着白葡萄酒,另一只盛着深色的雪利酒,就像两个卫兵似的守卫着果架。在盖好盖的钢琴上,放着一个盛满布丁的黄色大盘,在它后边放着三排烈性黑啤酒、淡啤酒和矿泉水,按各自包装的颜色列队排好,前两排是黑色的,贴着咖啡色和红色标签,第三排是白色的,它是最短的一排,瓶上横系着绿色的饰带。

加布里埃尔大大咧咧地坐到主座上,看了看刀刃,就一下子把叉子稳稳地插进了鹅身上。切肉这活儿他干得得心应手,而且他喜欢坐在丰盛餐桌的主座上。

“弗朗小姐,你想要点什么?”他问,“翅膀呢,还是脯子肉?”

“脯子肉吧,一小片就行。”

“希金斯小姐,您呢?”

“我都行,康罗伊先生。”

加布里埃尔和戴丽小姐忙着对调盛着鹅肉的盘子和盛着火腿跟五香牛肉的盘子,莉莉端着一盘包在白餐巾纸里的粉嘟嘟的热土豆,沿着桌子一个一个地分给客人们。这是玛丽·简的主意,她还建议要给鹅肉浇上苹果沙司,可是凯特姨妈认为还是吃不加苹果沙司的本色烤鹅比较好,她可不希望冒险,那可能会让鹅肉的味道变差。玛丽·简照应着她的学生们,确保他们能吃上最好的肉。凯特姨妈和朱莉娅姨妈把钢琴上的瓶子一一打开,然后把啤酒递给男客们,把矿泉水递给女客们。

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笑声、喧哗声、让菜声、辞谢声,以及刀叉声和酒瓶的软木塞、玻璃塞被打开的声音,真是热闹极了。

加布里埃尔给大家分了一圈肉,都没来得及给自己切一份,马上又开始分第二圈。后来大家都向他大声抗议,他才不得不停下来,喝了一大口黑啤酒,因为他发现切鹅肉也是件费力气的活儿。玛丽·简安静地坐在那儿,开始享用她的晚餐。而凯特姨妈和朱莉娅姨妈还围着桌子忙乱着,她们一会儿这个在前,一会儿那个在前,彼此挡住去路,都在嫌对方不听吩咐。大家劝她们赶紧坐下来一起吃晚饭,可她们却说时间还来得及。最终,还是弗雷狄·马林斯先生站起来,抓住凯特姨妈的肩膀,强行把她按在了椅子上才算了事,这一幕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确保每个人都分到足够的肉后,加布里埃尔笑着说:

“嗯,我这里还有俗人们说的鹅肚皮里的填馅儿,要是哪位客人想来点儿,就请说话。”

“吃你的饭吧。”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道。

莉莉给他拿了三个土豆,那是她专门为他留的。

“好吧,”加布里埃尔一边说着,一边喝了一口酒,“女士们,先生们,请你们在几分钟之内忘了我的存在吧。”

他开始吃晚餐,不再参加桌上的谈话,趁人们谈话的工夫,莉莉开始收拾桌上的菜盘。他们在谈论最近正在皇家剧院演出的歌剧团。男高音巴特尔·达西先生的发言很积极,他是一个深肤色的年轻人,留着潇洒的小胡子,他高度赞扬剧团的首席女低音,可是弗朗小姐却不同意,她认为她的表演风格太俗气。弗雷狄·马林斯说,在舞剧《欢乐》的第二部分里,有个黑人队长唱歌,那嗓子是他听过最好的男高音之一。

“您听他唱过吧?”他向和他隔桌相对的巴特尔·达西先生发问道。

“没有。”巴特尔·达西先生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吗?”弗雷狄·马林斯解释说,“不过我很想知道你对他的看法。我认为他的嗓子美极了。”

“真正的好东西,总是等着特狄去发现。”布朗先生调侃地说道,这话显然说得有些冒失。

“难道他就不能有副好嗓子吗?”弗雷狄·马林斯尖锐地发问,“就因为他是个黑人吗?”

他的发问根本没人理会,于是玛丽·简又将话题引回到正统歌剧上来。她的一个学生送了她一张《迷娘曲》的戏票,她说那部歌剧确实不错,但总让她想起可怜的乔治娜·伯恩斯。而布朗先生说的事情还要更早一些,他说起一些过去常到都柏林来演出的老意大利剧团——梯埃特因斯剧团,伊尔玛·德·莫尔兹卡剧团,康帕尼尼剧团,伟大的特列别里·朱格里尼剧团,拉维里剧团以及阿拉布罗剧团。他说,那时候在都柏林听到的歌剧才是像样的歌剧。他还谈到老皇家剧院的顶层楼座在以前的每个夜晚是如何被观众们挤满的,他说有一天晚上,一个意大利男高音甚至在听众的要求下,将《让我像士兵那样倒下》一连唱了五遍,每一遍都唱出了一个高高的C音,还有那些听歌的小伙子是如何地热情奔放,甚至解下了某个有名的歌剧女演员的马车上的马,把缰绳套在自己身上给她拉车,把她送回旅馆。接着,他问道:“为什么现在他们不出演那些气派的歌剧了,比如《迪诺拉》《鲁克列齐亚·波尔吉亚》?那是因为他们找不到好嗓子,唱不了这些歌剧了。”

“噢,可是,”巴特尔·达西先生说,“依我看,现在还是有好嗓子的歌手,一点儿也不比以前的歌唱家差。”

“是吗?他们在哪儿?”布朗先生的口气里带有一丝挑衅。

“伦敦、巴黎、米兰,这些地方都有,”巴特尔·达西先生激动地说,“比如,卡鲁索,我就觉得他唱得挺好,并不比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人差。”

“或许吧,”布朗先生说,“但我对此表示怀疑。”

“啊,只要能让我听卡鲁索唱歌,让我干什么都行。”玛丽·简激动地说。

“要我说呀,”凯特姨妈正在剔一根骨头上的肉,这时她也插话了,“只有一个男高音。我的意思是,让我满意的男高音。不过我想你们当中可能没人听过他唱歌。”

“你说的是谁,摩根小姐?”巴特尔·达西先生彬彬有礼地问。

“他呀,”凯特姨妈说,“他叫帕金森。我在他最红的时候听他唱过,我认为他那时候的嗓子,是最棒的男高音嗓子了。”

“奇怪,”巴特尔·达西先生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是啊,是啊,摩根小姐说得对,”布朗先生说,“我也听过老帕金森唱歌,不过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真是一个美丽纯净、甜蜜圆润的英格兰男高音啊。”凯特姨妈满怀感慨地说。

加布里埃尔吃完了晚餐,这时那只盛着布丁的黄色大盘子被移到了桌上,于是,叉匙的碰击声又重新响了起来。加布里埃尔的妻子一勺一勺地舀出布丁,放在碟子里,然后把碟子沿桌往下传。碟子先被玛丽·简接过去,给布丁上浇满木莓冻,或橘子冻,或牛奶冻和果酱。布丁是朱莉娅姨妈做的,大家都在夸赞她的好手艺。但她自己谦虚地认为,这布丁要是烤得再焦黄点就好了。

“啊,摩根小姐,”布朗先生说,“但愿我在你眼里足够焦黄了,因为您知道,我是地地道道的焦黄色啊。”

男客们都对朱莉娅姨妈说了一番赞美之词,才开始品尝碟子里的布丁,但加布里埃尔是个例外。因为他不爱吃甜食,所以芹菜就留给他吃。弗雷狄·马林斯也取了一枝芹菜梗,就着布丁吃。他听人说,芹菜对净化血液有好处,而他最近正在接受医生的治疗。在晚餐桌旁一直沉默着的马林斯太太这时突然开口说,大约一个星期后,她儿子就要去梅勒里山了。于是,人们的话题就变成了梅勒里山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那儿的空气多清新,那儿的修士多好客,而且他们从来不向客人收一分钱。

“你们的意思难道是,”布朗先生不相信地问,“一个家伙到了那儿,就能像住旅馆似的住下来,被好吃好喝招待着,还不用付一分钱?”

“噢,不过大多数人走的时候都会给修道院布施一点的。”玛丽·简说。

“真希望我们的教会也能这样。”布朗先生坦率地说。

当听说那些修士总是一声不吭,早上两点多就起床,夜里睡在棺材里时,布朗先生大为震惊。他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修士会的规定。”凯特姨妈肯定地说。

“可是为什么啊?”布朗先生问。

“这是规定,就是这样。”凯特姨妈又肯定地说了一遍。

布朗先生似乎还是一脸不解的样子。弗雷狄·马林斯尽可能地向他解释说,修士这样做,是为了尽力弥补俗世所有罪人犯下的罪行。很显然,这样的解释并不是很清楚,因为布朗先生没听明白,他咧嘴笑着说:

“我很欣赏这种做法,但是,睡舒适的弹簧床和睡棺材,有什么区别吗?”

“棺材嘛,”玛丽·简说,“是提醒他们每个人最终的结局。”

话题似乎变得丧气起来,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有马林斯太太口齿不清地低声对她邻座的人说:

“他们都是好人呢,那些修士,都是很虔诚的人。”

大家开始在桌子上传递葡萄、杏子、无花果、苹果、橘子、巧克力和糖果,朱莉娅姨妈热情地询问客人们要不要来点葡萄酒,或是雪利酒。一开始,巴特尔·达西先生本来不打算喝酒,但坐在他旁边的那位客人用胳膊肘碰碰他,对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他就改变了主意,同意把酒杯斟满。等到最后一只酒杯被斟满,谈话也停了下来,房间安静得只听见喝酒声和椅子移动声。三位摩根小姐都垂下眼帘,盯着台布。有人咳嗽了一两声,接着有几位先生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保持安静。等到屋子完全静了下来,加布里埃尔朝后挪了挪他的椅子,站起身来。

为了给他鼓劲,人们把桌子敲得更响了,过了那么一会儿,他们就停了下来。加布里埃尔把他十个颤抖的手指按在台布上,紧张地对大家笑了笑。他瞥了一眼对面那排仰起的面孔,然后抬头望着枝型吊灯。钢琴正弹奏着一支华尔兹舞曲,他甚至都听得见裙子扫在客厅门上的声音。也许这会儿在外面码头的雪地里,正有人站着,凝视着这窗里的灯光,倾听着华尔兹乐曲呢。外边的空气现在应该很清新。在远处的公园,树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威灵顿纪念碑戴着一顶巨大的雪帽,向着西边那一片十五英亩的雪原在闪着白光。

他的演讲开始了:

“女士们,先生们:

“今天晚上,像往年一样,这项令人愉快的职责又落到了我的肩上,但我担心我的能力太微薄,不足以承担这个重任。”

“哪里,哪里!”布朗先生说。

“但不管我是多么不合格的演讲家,今晚我也只好请各位谅解我的这番心意,恳请各位耐心听我讲几句话,让我尽力用言词来表达一下我在这个场合的感受。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大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幢热情的屋子,围坐在这张好客的餐桌边了。我们领受——或者说‘承受’更恰当一些,我们承受着这几位女士的盛情款待,也不是第一次了。”

加布里埃尔说着,挥舞起胳膊,在空中划了个圈,之后,他停顿了一下。每个人都满含谢意地看着凯特姨妈、朱莉娅姨妈和玛丽·简,冲她们大笑或者微笑,而她们,也因为这样难得的兴奋而脸色绯红。加布里埃尔更加大胆地说下去:

“这些年来,我日益强烈地感受到,我们的国家最受称誉、最需要小心维护的传统,就是热情好客的传统。就我的经历来看,在现代国家中(我访问过不少国家),只有我们有这个传统。也许有人会说,与其说它是我们的荣耀,倒不如说它是我们的弱点。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它是一种高贵的弱点,并且我坚信这个弱点还将在我们中间长久培养下去。至少有一点,我是敢肯定的。只要前面讲到的这几位好心的女士还住在这幢屋子里——我真心希望她们能住许多许多年——这种真诚、热心、殷勤的爱尔兰式的好客传统,这种由我们的祖先传给我们、而我们一定要再传给我们的子子孙孙的传统,就会一直存活在我们中间。”

餐桌四周传来一阵表示由衷赞同的低语声。这声音让加布里埃尔突然想到了艾弗丝小姐,幸好她不在其中,她很不礼貌地走掉了。于是他充满自信地说:

“女士们,先生们,

“在我们中间,新的一代正在成长,他们是受新思想和新原则激励的一代人。他们热情地追逐着这些严肃的新思想,尽管他们的热情可能用错了地方,但我相信,他们的心是诚挚的。但我们生活在一个习惯怀疑的年代,要是我能使用一个词儿清楚地描述它,那就是‘备受折磨’。有时我担心,这新的一代人,这些受过教育的,甚至受过太多教育的一代人,会缺乏老一代人身上的那些品质:仁爱、好客和善意的幽默。今天晚上我听到了许多过去的大歌唱家的名字,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看来,我们如今生活的时代明显不够敞亮。而那些过去的时光,可以毫不夸张地被称为是‘敞亮的岁月’;假如它们已经一去不返了,那么我希望,至少在像今天这样的聚会中,我们还能够满怀自豪与深情地谈起它们,还可以在心中缅怀着那些去世的伟大人物,而他们的威名,不会在这个世界就此消亡的。”

“对啊,对啊!”布朗先生高声说。

“然而,”加布里埃尔继续说道,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了,“在像今天这样的聚会上,也会有些悲伤的回忆涌上心头:关于过去、关于青春、关于世事变迁、关于早已离去却叫我们思念的面孔。我们的生活中到处都有这种悲伤的回忆;但是,假如我们沉溺其中,我们就会没有勇气在生者间继续工作。我们在生活中都有责任,都有眷念,而这些东西要求我们,合情合理地要求我们去奋发努力。

“所以,我不能停留在过去。今晚我不会让阴郁的说教来侵扰我们。我们好不容易从生活的奔波和忙碌中解脱出来,来到这儿做个短暂的相聚。我们在这儿相聚,本着情长谊深的精神作为朋友,同时在某种程度上,本着真正的志同道合的精神作为同事,并且作为——我该怎么称呼她们呢——都柏林音乐世界中的三位美惠女神的客人们。”

听到这个比喻,来宾们被逗得哈哈大笑,热烈地鼓起掌来。朱莉娅姨妈努力地想要让她的邻座们,给她讲讲加布里埃尔刚才说了什么。

“他说我们是希腊神话的美惠女神呢,朱莉娅姨妈。”玛丽·简说。

朱莉娅姨妈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是她微笑着,抬起眼睛来望着加布里埃尔,听见他继续讲道:

“女士们,先生们,

“今天晚上,我并不想扮演帕里斯扮演的那个角色。我并不想企图在她们中间做什么优劣的选择。这项差事只会惹人讨厌,也是我微薄的能力所不能胜任的。我一一看着她们三个人,我们年长的女主人,她心地善良,这为她在朋友中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她的妹妹,似乎有让青春永驻的魔力,今晚她美妙的歌喉更是让我们惊叹不已;还有最后,但这并不代表是最末的一位,我们最年轻的女主人,她生性快活,才华洋溢,兢兢业业,还是世上最好的侄女。我承认,女士们和先生们,我确实不知道该把奖牌赠给她们中的哪一位才好。”

加布里埃尔向下瞟了一眼他的两位姨妈,看见朱莉娅姨妈笑得很开心,而凯特姨妈的眼眶里已经蓄起了泪水,就赶紧结束他的讲话。他风度翩翩地举起葡萄酒杯,看着所有人都端起酒杯,他才大声地说道:

“让我们为她们三位干杯,祝她们健康、富有、长寿、快乐、幸运,祝她们在各自的职业中继续创造辉煌,那都是她们靠自己的努力在职业上取得的骄傲地位,她们理应获得爱戴和尊敬。”

所有的客人都站起身来,端着酒杯,面向那三位坐着的女士,齐声歌唱,布朗先生领唱:

他们都是快活的人呀,

他们都是快活的人呀,

他们都是快活的人呀,

谁也不能不承认。

凯特姨妈当众用手帕抹起了眼泪,朱莉娅姨妈也被感动了。弗雷狄举着他吃布丁的叉子打着拍子,唱歌的人自发地转过身去面面相对,就像在音乐会里一样,大家卖力真诚地唱:

除非他用谎言骗人,

除非他用谎言骗人。

接着再一次转向那三位女主人,唱道:

他们都是快活的人呀,

他们都是快活的人呀,

他们都是快活的人呀,

谁也不能不承认。

晚餐房间门外的其他客人也应声欢呼和鼓掌,并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爆发,弗雷狄·马林斯像个军官似的高擎着他的叉子,在空中挥舞着。

晚餐结束后,他们站在楼下的前厅里,凌晨寒凉的空气从门外涌了进来,于是凯特姨妈说:

“谁去把门关上呀。要不然马林斯太太该得重感冒了。”

“布朗在外面呢,凯特姨妈。”玛丽·简说。

“他就是喜欢到处乱窜。”凯特姨妈低声嘟囔。

她的那种口气让玛丽·简乐得直笑。

“可不是吗,”她调皮地说,“他总是随叫随到。”

“在这个圣诞节,”凯特姨妈以同样的口气说,“他就像煤气灯一样装在这儿啦。”

对于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个比喻,她自己也被逗笑了,又赶紧说:

“还是叫他进来吧,玛丽·简,再把门关上。但愿他没听见我的话。”

正说着,过道门开了,布朗先生从门外的石阶上走进来,咧开大嘴笑着,笑得好像他的心都要裂开似的。他穿着一件绿色的长大衣,袖口和领子都镶着一圈仿阿斯特拉罕的羔皮,头戴一顶椭圆形的皮帽。他用手指着下边被白雪覆盖的码头,从那儿传来一阵悠长刺耳的口哨声。

“看来特狄要把都柏林所有的出租马车都喊出来了。”他说。

加布里埃尔从小餐具间里走出来,正把胳膊套进他那件长大衣的袖子里,他看了看四周,说:

“格莉塔呢?”

“她在穿衣服,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说。

“谁还在弹琴?”加布里埃尔问。

“没有人啊。全走了。”

“噢,不对,凯特姨妈,”玛丽·简说,“还有巴特尔·达西先生和奥卡拉汉小姐呢。”

“看来有人在钢琴上弹得正起劲呢。”加布里埃尔说。

玛丽·简瞅了瞅加布里埃尔和布朗先生的一身打扮,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说:

“看见你们裹成这个样,我都觉得冷了。我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走一趟你们回家要走的那段路。”

“趁着这个机会在外面轻轻松松地散着步,或者坐出租马车飞快地奔驰,”布朗先生很有豪气地说,“可是最让我高兴的事儿了。”

“我们家原来有过一匹非常好的马,还有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朱莉娅姨妈伤感地说。

“乔尼确实叫人永远都忘记不了。”玛丽·简笑着说。

“噢,关于乔尼有什么故事吗?”布朗先生问。

“说到乔尼这就要说到我们的祖父——帕特里克·摩根,”加布里埃尔解释道,“晚年大家都称呼他‘老先生’,他是个做熬胶生意的商人。”

“你说得不对,加布里埃尔呀,”凯特姨妈笑着说,“他是有座淀粉磨房。”

“管他是熬胶还是磨粉呢,”加布里埃尔说,“老先生有一匹名叫乔尼的马,在老先生的磨坊里拉磨,一圈又一圈地拉磨。本来一切都很美好,可后来乔尼遇上惨事了。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老先生突发奇想,非要去摆一摆上流人士的架势,于是便到公园里参观军事检阅。”

“上帝怜悯他的灵魂吧。”凯特姨妈同情地说。

“阿门,”加布里埃尔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继续说,“于是这位老先生,就像我说的,套上乔尼,戴上自己最好的高顶礼帽,穿上自己最好的硬领礼服,驾着马车出了他的祖宅,我想祖屋是在后街附近吧。”

加布里埃尔的样子把大家逗笑了,连马林斯太太都笑了,凯特姨妈说:

“行了,加布里埃尔,别瞎说了,他怎么可能住在后街,真的。只是磨坊在那儿。”

“他把乔尼套在车上,赶着乔尼出了门。”加布里埃尔继续说下去,“本来一路上都很顺利,直到乔尼走到比利大帝雕像前,不知是那雕像让它以为又回到了磨坊里,还是它看上了雕像身下的那匹马,总之它就围着雕像转起圈儿来了。”

说完,加布里埃尔穿着套鞋在前厅里模仿着乔尼踱了一个圈儿,这滑稽的举动再次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加布里埃尔说,“而这位老先生,他是个自视颇高的老先生,当然对此很生气,于是,他就冲它大声地吼道:‘往前走啊,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兄!乔尼!乔尼!真是莫名其妙!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加布里埃尔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时前门传来一阵响亮的敲击声。玛丽·简跑去开门,进来的是弗雷狄·马林斯。弗雷狄·马林斯把帽子推到了后脑勺上,冷得肩膀都耸起来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呵出一团团热气。

“我只弄到了一辆出租马车。”他说。

“噢,我们会到码头再找到一辆的。”加布里埃尔说。

“是啊,”凯特姨妈说,“最好别让马林斯太太老是站在风口上等。”

马林斯太太由她儿子和布朗先生扶着走下门前的台阶,然后两人手忙脚乱地扶着她上了马车。弗雷狄·马林斯跟着她爬上了车,又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来安顿她,布朗先生也在一旁给他出主意。谢天谢地,总算是把她安顿得舒舒服服的了,弗雷狄·马林斯就请布朗先生也上车来。大家又断断续续地讲了一大堆话,直到布朗先生跨上马车。马车夫整理好膝盖上的毯子,然后回过头去询问他们的目的地。这时,情况又变得乱糟糟的了,弗雷狄·马林斯和布朗先生各自从马车的一个窗户里伸出头来,说了两个方向完全不同的地址。麻烦之处就在于布朗先生不知道应该在中途什么地方下车,于是凯特姨妈、朱莉娅姨妈和玛丽·简也站在门口台阶上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不过这些主意总是相互矛盾,所以引得大家笑声不断。弗雷狄·马林斯都笑得说不出话了。他为了告诉他母亲讨论的进展,只得把脑袋在马车窗子里伸进伸出,每一回进出都差点蹭掉帽子,看着都让人觉得惊险。最后,布朗先生压倒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向已经被弄糊涂了的马车夫喊道:

“你知道三一学院吗?”

“知道,先生。”马车夫回答说。

“好,那就你就朝着三一学院的大门去吧,”布朗先生说,“到那儿我们再告诉你怎么走。明白了吗?”

“明白了,先生。”马车夫说。

“那就像鸟儿一样向三一学院飞吧。”

“好的,先生。”马车夫说。

马车夫挥起手臂一甩鞭子,在一阵笑声和再见声中,马车就沿着码头向前驶去了。

当其他人在门口送别马车时,加布里埃尔则站在过道的一个暗处,望着楼梯上的情景发呆。

在靠近第一段楼梯拐弯的地方,一个女人站在阴影里。他看不见她的脸,但他看见了她裙子上赤褐色和橙红色的拼花,那拼花在阴影中显出黑白的颜色,那正是他的妻子。此刻,她倚在楼梯扶手上,似乎在听着什么。加布里埃尔吃惊于她一动不动的样子,便也竖起耳朵听。可他只听见了门前台阶上的笑声和争执声、钢琴弹出的几个和音和几个男人的歌唱声音,此外再也听不出什么了。

他站在过道的暗处,一动不动,努力想要听清那声音所唱的歌词,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妻子。她的姿态极富优雅和神秘,好像象征着什么似的。他自忖,一个女人站在楼梯上的阴影里,倾听着远处传来的乐声,这象征什么。如果他是个画家,他一定要画下她的姿态。在幽暗的背景上,她的蓝色毡帽可以很好地衬托出她青铜色的头发,她裙子上的拼花会由深色的衬托出浅色的来。如果他是个画家,他要为这幅画取名为《远处的音乐》。

大门关上了,凯特姨妈、朱莉娅姨妈和玛丽·简回到屋子里,她们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笑个不停。

“啊,弗雷狄真要命,是不是?”玛丽·简说,“他真是太要命了。”

加布里埃尔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楼梯上他妻子站的地方。大门关上后,歌声和钢琴声也就听得十分清楚了。加布里埃尔冲说笑中的她们举起手来,示意她们安静。那首歌好像是古爱尔兰的老调子,听上去歌唱者似乎对自己的嗓子缺乏自信,而且对歌词也没什么把握。由于距离,也由于歌者嘶哑的嗓子,歌声听来透着一种哀伤的意味,歌词也十分凄婉:

哦,雨点落在我浓密的鬈发上,

露水打湿了我的皮肤,

我的婴儿寒冷地躺着……

“天啊,”玛丽·简大声说,“是巴特尔·达西在唱,他今天晚上一直不肯唱。我得让他走之前唱一曲才是。”

“这是一定要的,玛丽·简。”凯特姨妈说。

玛丽·简擦过其他人,跑向楼梯,可是她还没等到迈上楼梯,歌声就停止了,钢琴盖也被砰的一声扣下了。

“哦,真可惜!”她叫道,“他正朝下走吗,格莉塔?”

加布里埃尔听见他妻子应了一声“是”,随即便看见她朝他们走下来。巴特尔·达西先生和奥卡拉汉小姐就在她身后。

“噢,达西先生,”玛丽·简叫道,“我们正听得入迷呢,你却突然停下了,真是太不应该了。”

“我劝了他一个晚上,”奥卡拉汉小姐说,“康罗伊太太也在劝他,他跟我们说他冷得厉害,实在没法唱下去了。”

“噢,达西先生,”凯特姨妈说,“你这可真是弥天大谎啊。”

“你没发觉我嗓子哑得像乌鸦吗?”达西先生粗声粗气地说。

他说完快步走进餐具间,套上他的长大衣。其他人被他这句粗鲁的话弄得不知所措。凯特姨妈皱皱眉头,之后她朝其余的人使了一个眼色,暗示大家就此打住。达西先生站着那里,皱着眉头,仔细围他的围脖。

“天气确实太糟糕了。”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朱莉娅姨妈赶紧说了一句。

“是啊,好多人都感冒了。”凯特姨妈马上接着说。

“我听说,”玛丽·简说,“有三十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我今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呢。”

“我喜欢下雪。”朱莉娅姨妈的语气有点伤感。

“我也喜欢,”奥卡拉汉小姐说,“我觉得要是地上没有雪,圣诞节就不是真正的圣诞节了。”

“可是可怜的达西先生就不喜欢雪呢。”凯特姨妈笑着说。

达西先生从餐具间走出来,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扣子也一颗不落地扣上了。他用一种为了弥补刚才的粗鲁无礼的口气,向他们谈起自己感冒的经过,并希望得到大家的谅解。大家都很体谅他,安慰他说真是太遗憾了,并极力叮嘱他,在夜晚一定要特别注意保护自己的喉咙。

加布里埃尔一直看着他的妻子,她没有参与大家的讨论。她就站在布满灰尘的扇形气窗下,煤气灯的光照亮了她深青铜色的头发,就在几天前,他还见过她在炉前晾干她这头美丽的长发。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神情十分入迷,似乎没听到她身边的谈话。终于,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大家,加布里埃尔看见她双颊泛红,眼睛亮闪闪的。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底突然涌上来一种快乐的感觉。

“达西先生,”她问,“您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是《奥格里姆的姑娘》,”达西先生说,“我记得不是太清楚。怎么,你听过这歌?”

“《奥格里姆的姑娘》,”她重复着说,“我想不起这名字了。”

“这首歌旋律真美,”玛丽·简说,“真可惜你今晚嗓子不好。”

“我说,玛丽·简,”凯特姨妈说,“别再烦达西先生了。我不想让他觉着烦。”

见大家都准备好了,凯特姨妈便送他们来到门口,和他们一一道晚安:

“晚安,凯特姨妈,今天晚上我们过得很愉快,谢谢你。”

“晚安,加布里埃尔,晚安,格莉塔!”

“晚安,凯特姨妈,非常感谢。晚安,朱莉娅姨妈。”

“噢,晚安,格莉塔,我刚才没看见你。”

“晚安,达西先生。晚安,奥卡拉汉小姐。”

“晚安,摩根小姐。”

“晚安,再一次祝您晚安。”

“大家都晚安。都要平平安安到家。”

“晚安,晚安。”

凌晨了,天还是很幽暗的。暗淡的黄色光线笼罩着房屋和河流;天空好像要压下来似的。脚下的雪融化了,和泥混在一块儿;屋顶上、码头的护墙上和围绕码头一带的栏杆上都积了一层雪。街灯仍然亮着,但也没能照亮这雾蒙蒙的清晨,河那边,四院宫(都柏林的著名建筑)在灰黑色的天空中威严地矗立着。

加布里埃尔看着自己的太太和巴特尔·达西先生一起走在他前面,她的鞋子包在褐色的小包里,夹在一只胳膊下,她用双手小心地提起裙子,以免裙角沾到地上的泥。这时她的姿态不再优雅,可是加布里埃尔看着这样的她,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幸福的光亮。血液在他的血管中涌动,他心潮澎湃,各种思绪在脑海中碰撞:自豪、欢乐、柔情、英勇。

她就那样走在他的前面,步伐那样轻快,身材那样挺拔,他真想悄悄跑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点深情的傻话。在他看来,她是那样的脆弱,他渴望在某种东西前守卫她,然后和她单独在一起。他俩亲密生活的某些片段就像星星一样在他的记忆中闪烁:一只紫红色的信封搁在他的早餐杯子旁,他正用手摩挲着它,鸟儿在常春藤上叽叽喳喳,他幸福得连东西也吃不下;在挤满人的月台上,他正把一张票塞进她那戴着手套的热乎乎的掌心里;在冷风中,他和她依偎着站着,透过一扇装有栅栏的窗子往里看,看一个男子在红红的熔炉前吹瓶子,那天真是冷啊,她的脸几乎贴着他的脸,他都能闻见她的脸在冰冷的空气中发出芬芳。突然,她冲那个熔炉前的人喊道:

“那火很热吧?”

幸好那人因为炉子太响没有听见,要不他可能会回上一句很粗鲁的话呢。

他的心底迸出一股更温柔的快乐,随着温暖的血液流遍了他全身。就像星星柔和的亮光,他们共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就是这些点点滴滴,突然闪现出来,照亮了他的记忆。他急切地想要和她一起来回顾这些,让她忘记那些平淡乏味的生活,只记得那些心醉神迷的瞬间。因为他觉得,岁月并没有熄灭他或她的灵性。他们的孩子、他的写作、她的家务操劳,都不能熄灭他们心灵的柔情之火。他记得他曾在写给她的一封信中说道:“为什么这些词句在我看来是那么迟钝而冰冷?是不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词能够像你一样温柔?”

像远处传来的乐声一般,这些他在多年前写下的字句,又重新回到了他这里。他太想和她单独相处了。等别人都走开了,等他和她到了旅馆房间里,他们就可以单独在一起了。他可以温柔地呼唤她:

“格莉塔!”

或许她不会马上听见,她可能在忙着换衣裳;不过等她意识到他的声音里某种东西打动了她的时候,她就会转过身来,看着他……

在酒店街的转角处,他们看见了一辆出租马车。辚辚的车轮声让他高兴,因为这就省得他找话题聊了。她望着车窗外,一副很困倦的样子。其他人显然也很倦乏了,也只说过那么三两句话,只是为了指出到了某幢建筑或街道。在早晨阴霾的天空下,马儿疲乏地疾驰,拖着格格作响的旧车厢,这让加布里埃尔感觉自己又跟她坐在一辆马车中,赶去乘船,赶去度蜜月。

当马车驰过奥康内尔桥时,奥卡拉汉小姐说:

“人家说,每次过奥康内尔桥,你都会看见一匹白色的马。”

“是吗?可我只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人。”加布里埃尔说。

“在哪儿?”巴特尔·达西先生问。

加布里埃尔指指雕像,它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雪。他像遇见一个熟人一样,冲他点点头,挥挥手。

“晚安,丹。”他快活地说。

到了旅馆前,马车停了下来,加布里埃尔迅速跳下车,不顾巴特尔·达西先生的抗议,付了车钱。他还多给了车夫一个先令。因此车夫冲他敬个礼,说:

“祝您新年发大财,先生。”

“也祝您新年发大财。”加布里埃尔衷心地说。

格莉塔下车后,站在路边镶砌的石块上,靠着加布里埃尔的手臂,跟其他人挥手告别。她那么轻盈地靠在他的手臂上,轻盈得像几个钟头之前他搂着她跳舞时一样。他那时感到莫大的自豪和幸福,因为她是他的幸福,他因为她的举止优雅而感到自豪。然而此刻,在激起了那么多记忆之后,乍一接触到她的身体——这富有韵律的、陌生的、芬芳的身体,他的心里立刻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情欲,而这情欲正在支配着他。趁她默默无声时,他把她的手臂拉过来,紧紧地搂着她,他俩站在旅馆门口,感觉自己似乎摆脱了烦琐的生活和责任,摆脱了家和朋友,如今他们怀着两颗奔放而灿烂的心跑开了,他们要去开始一次新的冒险。

旅馆的门厅里,一位老人坐在一只椅背顶端突出的大椅子上,正打瞌睡。见到他们进来,就在柜台间点燃一支蜡烛,领着他俩上楼去。他俩默默地跟着他,轻轻走在铺了厚地毯的楼梯上。她跟在看守人的身后爬着楼梯,她低着头,微微拱起背,好像不堪重负般柔弱,她的衣裙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身体。他真想立刻伸出两只手臂去拥住她的臀部,抱着她的身体,要知道此刻正是因为他的手指甲使劲抵在手掌心上,才没有让他的身体做出那么狂热的行为来。看守人在楼梯上停了一下,好稳住摇曳的烛光。他俩也跟着停在他身后的下一步梯级上。寂静中,加布里埃尔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融化的蜡油滴落在烛盘里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心脏猛烈撞击肋骨的声音。

看守人领着他们走过一道走廊,打开一扇门。然后他在梳妆台上放下那只摇摇晃晃的蜡烛,询问早上几点钟喊醒他们。

“八点。”加布里埃尔说。

看守人指指电灯开关,咕哝着说道歉的话,但是加布里埃尔打断了他。

“我们不需要灯。街上照进来的光就足够了。我说,”他指指蜡烛,又添了一句,“麻烦你把这个漂亮的玩意儿也拿走吧,拜托了。”

看守人动作缓慢地拿起蜡烛,对于这样的一个请求,他看起来有些吃惊。然后他嘟哝了一声晚安就走了。

加布里埃尔锁上门。

窗外的街灯照进屋里,形成一道长长的苍白的光影,从一个窗口直照到房门。加布里埃尔把长大衣和帽子甩在长沙发上,走到窗前。他看了看下面的街道,努力想平息自己的情绪。然后他转过身,靠在一只五斗橱上,背对着光。此时,格莉塔已经脱掉帽子和披风,正站在一面很大的转动穿衣镜前,解她腰上的搭扣。加布里埃尔犹豫了一会儿,望着她,然后说:

“格莉塔!”

她慢慢转过身来,沿着那道光向他走过去。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还有点疲倦的样子,这让加布里埃尔没法说出心底的话,至少现在不行。

“你好像累了。”他说。

“是的,是有点儿累。”她回答道。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感觉虚弱?”

“不,只是累了,没别的。”

她继续向前走到窗下,站在那儿看着外面。加布里埃尔又等了一会儿,后来,他生怕自己会被羞怯压倒,于是他突然说道:

“听我说,格莉塔!”

“怎么了?”

“你认识马林斯那个可怜的家伙吧?”他急速地问。

“认识啊,他怎么啦?”

“哎,可怜的家伙,不过说实话,他还是个正派人,”加布里埃尔的声音有些不自然,“我曾借给他一英镑的硬币,他还给了我,我其实并没想要他还,说真的。可惜他不肯离那个布朗远一点,因为他也不是个坏人,说真的。”

看着她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听他说话,他有些气恼,浑身都在颤抖。他不知道怎么开头才好。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她要是能转身向着他,或是走到他这儿来就好了!如果他现在过去搂她,就显得太粗鲁了。不,他必须要在她眼睛里看见一点儿**才行。他急于掌握住她的奇特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借给他那个英镑的?”停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加布里埃尔努力压抑着自己,才没有对酒鬼马林斯和他的一个英镑说出什么粗鲁的话。他的灵魂已经在向她呐喊,他急切地想要把她紧紧搂抱在自己的怀里,急于要制服她。然而他嘴上却说:

“哦,圣诞节时候,他说他打算在亨利街上开个小小的贺年片商店。”

他被冲动和情欲的狂热支配着,连她从窗前走过来也没注意到。她站在他面前,盯着他好一会儿,眼神怪怪的。然后,她忽然把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踮起脚尖来,吻了吻他。

“你真大方,加布里埃尔。”她说。

因为她突然的一吻和她说这句话时的仪态,加布里埃尔心里顿时一喜,感觉全身都在颤栗。他把两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把它们向后抚平,手指几乎没有接触到头发。这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真是又美又光亮。他的心被幸福装得满满的。正在他想要她的时候,她自己走到他这儿来了。也许她和他心有灵犀吧,也许她感觉到了他心中急切的情欲吧,所以她就有了一种顺从的心情。现在,她自己竟这样轻易地迎上来,他倒开始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胆怯了。

他站着,双手捧着她的头。然后,一条手臂迅速滑过她的身体,将她搂向自己,温柔地说:

“格莉塔,亲爱的,你在想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顺着他的手臂投身到他的怀里。他又温柔地说:

“告诉我,格莉塔。我想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过了片刻后,她说话了,眼泪跟着流了下来。

“噢,我在想那首歌,那首《奥格里姆的姑娘》。”

她挣开他的手,跑到床边,两条手臂伸过床架的栏杆,她捂住了自己的脸。加布里埃尔惊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向她走过去。当他经过转式穿衣镜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整个身影,看见自己宽阔的结实的胸膛,看见自己脸上那迷茫的表情,这种表情他总能在镜子中看见,还有他那亮闪闪的金丝眼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问道:

“那首歌怎么啦?怎么会让你哭起来?”

她抬起头来,孩子气地用手背抹抹眼泪。他的声音变得比他预想的更和气了一些。

“怎么啦,格莉塔?”他问。

“我想起了一个很久以前唱这首歌的人。”

“那个人是谁?”加布里埃尔微笑着问。

“是我在盖尔维跟奶奶住的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她说。

加布里埃尔脸上的笑容突然消逝了。他感到心中升腾起一股模糊的怒气,而他那股阴沉的情欲的烈火也开始在他血管中愤怒地燃烧。

“是一个你爱过的人吧?”他讥讽地说。

“是一个我从前认识的年轻人,”她回答说,“名字叫迈克尔·富里。他特别喜欢唱的一首歌,就是《奥格里姆的姑娘》。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不过身体很孱弱。”

加布里埃尔没有说话。他不想她认为,他有兴趣了解这个聪明的年轻人。

“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一双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睛里的神色真是——真是——”

“哦,这么说,你当时爱上他了?”加布里埃尔说。

“我常跟他出去散步,”她说,“在我还住在盖尔维的时候。”

一个念头从加布里埃尔头脑中闪过。

“你想跟那个叫艾弗丝的姑娘一起去盖尔维,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吧?”他口气硬邦邦地说。

“去干吗?”

她的目光让加布里埃尔有点儿尴尬,他不自在地耸耸肩头,装作无所谓地说:

“我怎么知道?或许是去看看他吧。”

她默默地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沿着地上的那道光,向窗口望去。

“他死了,”她终于说,“他十七岁就死了。这么年轻就死了,难道不可怕吗?”

“他是干什么的?”加布里埃尔的语气中还是充满讥讽。

“他在煤气厂工作。”她说。

加布里埃尔突然感到尴尬极了,他的讽刺落了空不说,还让她从死者中唤起一个在煤气厂干活的年轻人的形象。他本来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们亲密生活的回忆,满心都充斥着柔情、欢乐和欲望,可她这时却在心里拿他跟另一个人做比较。羞愧的感觉浇灭了他身体里的情欲。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滑稽,他不过是一个给姨妈们跑跑腿儿,赚上一两个便士的小孩子;是一个神经质的、好心没好报的感伤派;是一个在一群俗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讲演,把自己小丑般的情欲当作美好理想的可怜人。他又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可怜又可鄙的愚蠢的家伙。他本能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那道光,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被羞红的脸。

他试图重拾那种冷冰冰的盘问语气来和她讲话,可是他一开口,声音还是谦卑的、淡漠的。

“我想你跟这个迈克尔·富里谈过恋爱吧,格莉塔。”他说。

“我们那时候很亲密。”她说。

她的声音是含糊而悲伤的。加布里埃尔明白,他已经不可能把她引到他原先打算的方向上去,于是他抚摸着她的一只手,语气哀伤地说:

“那么他怎么那么年轻就死了呢,格莉塔?他是害了痨病吗?”

“我想他是因为我才死的。”她回答。

听到这个回答,加布里埃尔感到自己被一阵朦胧的恐惧抓住了,仿佛是在他有望达到目的的时候,某个难以捉摸的、惩罚性的东西就那么突然地跳了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跟他作对,并从那个朦胧的世界里聚集力量来反对他。好在,理性唤醒了他,让他摆脱了这种恐惧,他继续抚摸她的手。他没有再问她,因为他觉得她会主动说出来。她的手温暖而潮湿,但它对他的抚摸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不过他还是继续抚摸着它,就像他在那个春天的早晨抚摸她的第一封来信。

“那是在冬天,”她说,“大约是才进入冬天的时候,我准备离开奶奶家,上这儿的修道院来。那时候他就病了,病得出不了门,人们已经给他在奥特拉尔德的亲人们写了信去。他得的是肺结核,我听人说的,又或者是跟这个很相似的病。我一直不清楚。”

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人,”她说,“他非常喜欢我,他人又是那么文雅。我们常常一起出去散步,你知道,加布里埃尔,在乡下人们都是这样的。要不是因为他身体不好,他就去学唱歌了。他有一副好嗓子,非常好,可怜的迈克尔·富里。”

“是吗,后来呢?”加布里埃尔问。

“后来我快要动身前往这里的修道院的时候,他病得更厉害了,家人不让我见他。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要去都柏林了,夏天就回来,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

她停了一会儿,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才继续说:“后来,就在我动身的前一天夜里,我正在尼古岛上我奶奶的家里收拾着东西,突然听见有小石块掷上来,打在了我的窗上。窗子被雨水打湿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我看不见外面,于是就跑下楼,从后门溜到花园,这可怜的人正站在花园的一头,冷得浑身发抖。”

“难道你没让他回去吗?”加布里埃尔问。

“我哀求他让他马上回家去,我告诉他,他这样站在雨里会送了小命的。可是他说,他不想活了。我现在都还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他的那双眼睛!他站在围墙尽头,那地方有一棵树。”

“那么他回家了吗?”加布里埃尔问。

“是的,他回家了。我到修道院还没一个星期,他就死了,他被带回了奥特拉尔德安葬,那儿是他的老家。噢,那一天,我听说他死了的那一天啊!”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因为她已经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扑倒在**,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啜泣,加布里埃尔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后来,他想还是不要在她悲痛的时候打扰她,于是他轻轻放下她的手,之后又轻轻地向窗前走去。

她哭了一会儿,然后睡着了。

加布里埃尔躺在**,用手撑着头,平静地望着她乱蓬蓬的头发和半开半闭的嘴唇,听着她深沉的呼吸。他一直都不知道,在她一生中有过那么浪漫的爱情:一个人曾经为她而死去。他想到自己,作为她的丈夫,却在她生活中扮演了一个多么蹩脚的角色,不过这一点并没让他觉得有多痛苦。

此刻,她安静地睡着了,他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她,仿佛他和她不是一对长期生活过的夫妻。他好奇地盯着她的脸,她的头发;他想象着,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该是多么青涩美丽的模样,想到这儿,他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对她陌生而友好的怜悯。甚至对自己,他也不想说她的面孔如今已不再漂亮了,然而他知道,这张面孔已不再是那张迈克尔·富里愿意为它而死的那张面孔了。

也许,她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诉他。他的目光移向那把椅子,那里放着她的几件衣服。衬裙上的一条带子垂在地板上,一只靴子竖着,上半部分耷拉了下来,另一只躺在它的旁边。他奇怪自己在一小时前怎么会有那样冲动的情欲。是什么引起的?是姨妈家的晚餐,是他那篇愚蠢的讲演,是酒和跳舞,是在门口道别时的说笑,是沿着河畔在雪地里散步的乐趣,难道是这些引起的?他有些迷惑了。

可怜的朱莉娅姨妈!不久后,她也要变成跟帕特里克·摩根和他的马一样的幽灵了。当她唱着《穿好嫁衣》的时候,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脸上那一瞬间形容枯槁的样子。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会再次出现在那间客厅里,穿了丧服,把绸帽子放在膝盖上。百叶窗关着,凯特姨妈坐在他身边,哭着,擤着鼻涕,给他讲述朱莉娅是怎么死的。他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些能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