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1 / 1)

刺耳的铃声响了起来,帕克小姐取下听筒,一个愤怒的带着爱尔兰北部口音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叫法林顿过来!”

帕克小姐放下电话,回到她的打字机前,对旁边一个伏在办公桌上抄写东西的男人说:“奥莱恩先生叫你过去。”

“见鬼!”那男人低声嘟嚷了一句,把屁股下的椅子往后挪了挪,站起身来。他站直身子时,个子很高,身材很魁梧。他有一张长脸,脸色紫红紫红的,眉毛和胡子却是浅浅的黄色;他的眼睛稍微有点往外凸,眼白上似乎有什么脏东西似的浑浊不清。他掀开柜台板,从顾客中侧身出去,步伐沉重地走出了办公室。

他上到了二楼,那里有扇门上镶着一块铜牌,铜牌上刻着“奥莱恩先生”。他停在门前,等自己因急匆匆上楼而喘着的粗气平息下来后,就敲了敲门。一个尖锐的声音喊道:“进来!”

他走进奥莱恩先生的办公室。与此同时,奥莱恩先生也正从一堆文件上抬起头来。他是个小个子男人,戴一副金丝眼镜,脸刮得干干净净,那颗红润的光秃秃的脑袋瓜,看起来真像是一只搁在文件堆上的大鸡蛋。一见他进来,奥莱恩先生就气势汹汹地说道:

“法林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说你呢?你为什么没有抄写好鲍德利和科万之间的合同?我明明很清楚地告诉过你,一定要在四点之前准备好的。”

“可是,雪莱先生说,先生——”

“什么‘先生’,‘雪莱先生说’……别拿这当偷懒的借口,还是老老实实听着我说些什么,别总拿雪莱先生当借口。我可告诉你,如果今天下班前你不把合同抄好,我就把这事报告克罗斯比先生……你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吗?”

“听清了,先生。”

“希望你真的听清了……还有一件事!跟你说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你给我好好记住,你午饭时间是半个小时,不是一个半小时。我真想知道,你一顿饭要吃几个菜……记住我的话了吗?”

“记住了,先生。”

奥莱恩先生说完又低下头,看他那堆文件去了。法林顿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颗统领着克罗斯比和奥莱恩公司事务的脑袋,就是这颗像鸡蛋似的秃脑袋,真让他有种上前去敲碎它的冲动。一阵怒火猛然涌上他的喉头,但很快又过去了,只留下一种异常干渴的感觉。他熟悉这种感觉,知道今天晚上必须要好好狂饮一番才行。这个月离月底没几天了,如果他今天能抄好合同,也许奥莱恩先生会同意给他预支一点工资。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颗文件堆上方的脑袋。忽然,奥莱恩开始在文件中翻找什么东西,他这才发现法林顿还没走,于是又抬起头来说:

“哎,你准备在这儿站一天吗?我说,法林顿,你也太不把你的工作当回事了吧!”

“我在等着看……”

“够啦,你不必等着看什么了。赶紧下楼干你的活去。”

法林顿垂头丧气地向门口走去,刚走出房间,就听到奥莱恩在身后喊道:

“要是晚上还没抄好合同,我就只能把这件事告诉克罗斯比先生了。”

法林顿回到楼下,重新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拿出要抄的合同纸数了数。他拿起笔,蘸上墨水,却没有下笔,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刚才写下的最后字句:“在任何情况下,上述伯纳德·鲍德利都不得……”

天渐渐黑了,几分钟后他们就会点上煤气灯,那时他就可以抄写了。他觉得自己眼下最应该做的,首先是解除喉咙干渴的问题。于是他再次站起来,像刚才那样掀开柜台板,向办公室外走去。这时,他发现主任正望着他,一脸疑惑。

“没什么事,雪莱先生。”他说,一边用手指指出他要去的地方。

主任瞥了一眼帽架,看到那里的帽子都在,就没再过问。法林顿刚走到楼梯口,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顶帽子,那是一顶牧人常戴的苏格兰呢便帽。他把帽子戴到头上,然后急匆匆地跑下摇摇晃晃的楼梯。出了临街的大门,他就沿着人行道的内侧,偷偷摸摸地走到街口的拐角,飞快地窜进了那里的一个门廊。门廊里是奥尼尔酒店昏暗的私室,一进来,他那张紫红的脸就紧紧地贴着临向酒吧柜台的小窗,叫道:

“嘿,帕特,老伙计,给我来杯黑啤酒。”

对方很快给他端来一杯纯正的黑啤酒。法林顿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又要了一粒茼蒿籽。他掏出一个便士放在柜台上,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就像进来时那样,悄悄地溜了出去。

他出来时,二月的黄昏已经被黑夜的迷雾取代,尤斯泰斯大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法林顿走过一幢幢房子后进入单位大门,心里想着自己能不能在下班前抄完那份合同。一走上楼梯,他就闻见了一股湿润的浓烈的香水味:很明显,在他外出奥尼尔酒店时,德拉科尔小姐来了办公室。他快速地摘下帽子,把它塞进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办公室。

“你去哪儿啦?奥莱恩先生一直在找你。”主任严厉地说。

法林顿瞥了一眼柜台旁边站着的两个顾客,好像暗示有他们在场不便回答。主任见那两位顾客都是男的,便冷笑了一下。

“我清楚你那种鬼把戏,”他说,“但一天五次也太……算了,你最好快点找出有关德拉科尔案件的信件,抄好后赶紧给奥莱恩先生送去。”

当着顾客的面被训斥了一番,加上他刚才急匆匆地跑步上楼和之前喝了杯急酒,法林顿的心又慌又乱,当他坐在办公桌前开始抄写时,他才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在五点半之前抄完那份合同。

夜晚带着黑暗的潮湿渐渐来临,在他看来,只有在酒吧才能打发这样的夜晚,那里有明亮的煤气灯,酒杯在灯光下晃动着碰撞,朋友们坐在一起开怀畅饮。他很快找出了有关德拉科尔的信件,前往奥莱恩先生的办公室。他在心里祈祷,祈祷奥莱恩先生不会发现缺了最后两封信。

法林顿一迈上通往二楼奥莱恩先生办公室的楼梯,先前闻到的那种湿润而浓烈的香水气味就扑面而来。德拉科尔小姐是个中年妇女,看上去像犹太人。据说奥莱恩先生喜欢巴结她,或者说喜欢巴结她的钱更恰当一些。她常常来办公室,而且一来就待好久。眼下,奥莱恩先生的办公桌的旁边,就坐着浑身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德拉科尔小姐,她一边抚摸着她的伞把,一边点头,帽子上的大黑羽毛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奥莱恩先生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她,悠然自得地将右脚架上了左膝。法林顿把信件放在办公桌上,恭恭敬敬地向他们弯腰致意,可他俩压根没搭理他。奥莱恩先生用手指敲了敲信件,冲他挥了挥,仿佛是说:“行了,你可以走了。”

法林顿回到楼下的办公室,又坐回办公桌前。他愣愣地盯着面前不完整的句子:“在任何情况下,上述伯纳德·鲍德利都不得……”他惊奇地发现,后三个词竟然都是字母“B”开头。主任在催促帕克小姐,训斥她总是不能及时把信件打出来邮寄。法林顿听着打字机的嗒嗒声,神游了几分钟,才开始抄写他的合同。但此时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他的心早就跑到灯火辉煌、杯盘叮当的酒店中去了。这样的夜晚就该喝点潘趣酒(用葡萄酒与果汁、牛奶、茶和糖调整而成)才是啊。他抄啊抄,写得很卖力,但到五点钟的时候,他发现还有十四页没抄写完。该死!看来他是没法按时完成这项工作了。他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愤怒,他想大声咒骂,或是用拳头使劲砸东西。这种愤怒让他昏了头,居然把“伯纳德·鲍德利”写成了“伯纳德·伯纳德”,害得他不得不把那页重抄一遍。

此时,他觉得自己的精力特别充沛,一个人就可以摧毁整个办公室。他的身体特别想干点什么,想要冲出去和人大干一场。生活给予他的种种屈辱在这一刻都汇集起来,激起了他的怒火……他在想能不能请出纳员私下给他预支点工资?不行,出纳员懦弱胆小,简直无用极了,他决不会预支给他的……他知道去哪里能和那帮弟兄碰头:利奥纳德、奥豪劳恩和努赛·弗林。他的冲动达到了顶点,似乎不来一次纵情的发泄是绝对不行的。

他想这些想得出神,有人叫他竟然都没听到,等别人再次叫他时,他才回过神来。奥莱恩先生和德拉科尔小姐正站在柜台外面,所有的职员都转过身来看着他,预感到某种事情即将发生。法林顿刚站起身来,奥莱恩先生的咒骂就接连不断地传来,说是少了两封信。法林顿说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完全是如实照抄的。奥莱恩先生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咒骂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而且言辞十分刻薄而激烈,法林顿用尽全力拼命控制着自己,才没让自己的拳头砸向面前这个矮冬瓜的脑袋。

“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另外两封信。”他呆头呆脑地说。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奥莱恩先生说,“告诉我,”他说着瞟了一眼身边的女士,像是要从她那儿获得一点儿赞许似的,他继续说道,“你以为我是傻瓜吗?你以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吗?”

法林顿看看那位女士的脸,又看看那个长得像颗鸡蛋的秃脑袋,然后又把目光放回那位女士的脸上,嘴里突然冒出一句妙不可言的话:

“我觉得,先生,”他说,“你拿这样一个问题来问我真不太合适。”

听到这话,所有的职员都屏住了呼吸。人们惊呆了(说这句妙语的人也同样吃惊),而那位健壮、和蔼的德拉科尔小姐却乐得咯咯笑。奥莱恩先生的脸气得通红,看上去就像朵野玫瑰,愤怒使得他的嘴不停地抽搐,他看起来真像个盛怒的侏儒。他冲着法林顿挥动他的拳头,那样子看上去跟某种电机的球形旋钮颤动的样子真是像极了:

“你这个无礼的浑蛋!你这个无礼的浑蛋!我只消动动嘴就能收拾你!你等着瞧吧!你必须为你的无礼向我道歉,否则你就给我滚蛋!我告诉你,要么滚蛋,要么向我道歉!”

他站在办公室对面的过道里,等着看出纳员是否是一个人出来。他就那么等着,直到所有的职员都离开了,出纳员才和主任一起走出办公室。如果他和主任在一起,跟他说什么都没用。法林顿觉得自己的处境真是太糟糕了。因为刚才的无礼,他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向奥莱恩先生道歉,可是他心里清楚,那样一来,整个办公室对他而言,就会变成一个马蜂窝。他记得奥莱恩先生是如何把小皮克逼走,让他的侄子坐上那个位子的。他再次感到愤怒在心中熊熊燃烧,烧得他口干舌燥,报复的念头充斥了他的大脑,他恼恨自己,恼恨这里的每一个人。从此以后,奥莱恩先生会让他没有片刻安宁的,他今后的日子将像生活在一座地狱一样。这次他可当了一回彻彻底底真正的傻瓜,他怎么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呢?不过话说回来,他跟奥莱恩先生一开始就合不来,自从奥莱恩先生听到他与希金斯和帕克小姐聊天,拿他的爱尔兰北部口音开玩笑那天开始,他们之间就产生了隔阂。他本可以找希金斯借些钱的,可希金斯肯定拿不出一分钱来。他一个人要养两个家,当然不可能……

他感觉他那魁梧的身躯又在渴望酒店里的舒适。夜雾已经开始令他感到寒冷,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地向奥尼尔酒店的帕特借点钱。他最多只能借给他一个先令——可一先令一点用也没有。他很清楚当下他必须弄到点钱才行:他最后一个便士已经花在了那杯黑啤酒上,天色一晚就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弄钱了。突然,他的手指摸到了他的表链,弗利特大街上的特里·凯利当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对,就这么办!要是早想到这办法就好了。

他快速穿过坦普尔酒吧狭窄的小巷,嘴里小声地嘟囔着,那些烦人的家伙全他妈的可以滚了,因为他要痛痛快快地过一个夜晚。特里·凯利当铺的职员说:“值一个银元(一个银元相当于五个先令)!”但当的人坚持要六个先令;最终当铺的职员给了他六个先令。他高高兴兴地离开当铺,把硬币垒成一个小的圆柱,夹在拇指和其他手指之间把玩。

在威斯特摩兰大街的人行道上,拥满了下了班的青年男女,衣衫破破烂烂的报童穿梭其中,叫卖着各种晚报。法林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得意扬扬地观看街上的景象,神气傲慢地盯着那些走在街上的年轻女职员。他的脑袋里满是有轨电车的叮当声和无轨电车的哩哩声,他的鼻子已经闻到了缭绕的酒气。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在脑子里组织词句,好让他给他的伙伴们讲述今天发生的这件事:

“于是,我就看着他——很冷静地看着他,你们懂的,然后又看看她。接着又回过来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慌张,你们懂的。然后,我就对他说,‘你拿这样一个问题来问我真不太合适。’”

在戴维·勃恩酒店,努赛·弗林坐在他常坐的那个角落里,当他听完故事后,向法林顿敬了半杯酒,说这个故事是他听过的故事中最有趣的。法林顿回敬了他一杯。过了一会儿,奥豪劳恩和帕迪·利奥纳德来了,法林顿又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了一遍那个故事。奥豪劳恩请大家喝了一杯热饮,然后讲起他在佛恩斯街卡伦公司时和主任顶嘴的故事;不过,由于他的顶嘴采用的是田园诗中自由牧童的方式,因此他的顶嘴可没有法林顿那么巧妙,他自己也承认这点。听完这话,法林顿就提议大家干掉杯中酒,好再来一杯。

正当他们又在点各自喜欢的烈酒时,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竟是希金斯!当然,他加入了这个队伍。在大家的要求下,他又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法林顿的那个故事,他讲得非常生动,或许是眼前的五小杯威士忌很好地刺激了他的神经,当他学着奥莱恩先生的样子在法林顿面前挥舞拳头时,逗得每个人都哈哈大笑。接着,他又模仿法林顿的声音说:“照我拍的地方打,随你的便。”而法林顿看着大家,醉眼浑浊面带微笑,不时用下唇吮掉挂在胡须上的酒滴。

那轮酒喝完之后,大家没再要酒了,奥豪劳恩还有钱,可其他几人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了;于是大家只好意犹未尽地离开酒店。在杜克大街的拐角,希金斯和努赛·弗林斜向左边去了,其他三个人又折回了城里。天飘起了毛毛细雨,让夜雾笼罩中的街道更加寒冷,当他们走到压舱物管理处时,法林顿提议去苏格兰酒家喝一杯。

酒吧里挤满了人,各种口音嘈杂一片,到处都是碰杯的声音。三个人费力地越过门口那些叫卖火柴的小贩,挤到柜台的一角坐下。他们又开始轮流讲故事。利奥纳德给他们介绍了一位叫韦瑟斯的年轻人,他在提沃利戏院表演杂技,还在其他地方跑龙套。法林顿请大家点酒。韦瑟斯说他想喝一小杯爱尔兰威士忌,加苏打水的那种。法林顿是个酒里行家,一听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便问其他人是否也来一杯;不过其他人却决定来点热酒。有了韦瑟斯的加入,谈话开始变得富有戏剧性。奥豪劳恩请大家喝了一圈,接着法林顿又请大家喝了一圈,而韦瑟斯抗议他们的热情好客太爱尔兰化了。他许诺带他们去幕后,还要介绍一些漂亮姑娘给他们。奥豪劳恩说他和利奥纳德会去的,但说法林顿不会去,因为他结婚了。法林顿用他浑浊的醉眼斜瞥了他们一下,好像在说他知道他们在取笑他。轮到韦瑟斯请酒时,他只是请大家喝了一小杯药酒,不过随即他许诺说等下还要去普尔贝格大街的缪利根酒店,他们可以在那里见面再喝。

苏格兰酒家关门之后,他们又去到缪利根酒店。他们走进后面的酒厅,奥豪劳恩请大家喝了一小杯特制的烈酒。他们都感到自己有些醉了。正当法林顿要请大家再喝一杯时,韦瑟斯回来了。他这回只要了杯苦啤酒,这让法林顿大大松了一口气。钱如流水般花掉了,但幸好剩下的钱还够他们喝一阵子。

这时,两个头戴大檐帽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陪她们进来的还有一个穿着花格西装的年轻男人,他们在旁边的一个桌子边坐下了。韦瑟斯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告诉大家他们是从提沃利戏院来的。法林顿的目光时不时停留在其中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上。那女子生有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孔,一条孔雀蓝薄纱大头巾围着她的帽子,在下巴处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手上戴着一副长及肘部的明黄色的手套。法林顿满含爱慕地盯着她那丰满的胳膊,它们移动起来真是优雅。她似乎发觉了他的注视,所以过了一会儿,她也回望着他,她那双深褐色的大眼睛更让他着迷,那婉转凝眸的神情迷得他神魂颠倒。她看了他一两次,当她和她的伙伴离开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椅子,于是她用伦敦口音说了声:“哦,真是抱歉!”他望着她离开,期望她能回头看他一眼,不过他失望了。他怨恨自己没钱,怨恨自己不该请人喝那么多酒,尤其是不该请韦瑟斯喝加苏打水的威士忌。在这世界上,他最恨那些蹭酒喝的人。他被这种懊悔的情绪气昏了头,都没注意听他的朋友们在谈些什么。

等帕迪·利奥纳德叫他,他才回过神来,发现大家在谈论臂力。韦瑟斯正在那儿展示他坚实的二头肌,吹嘘他的力气多么大。因此其他两个人便呼吁法林顿来维护爱尔兰民族的荣誉。于是法林顿也卷起衣袖,绷起二头肌给大家看。大家比着看了看两条胳膊,一致认为他们应当来一场臂力的较量。随即,桌子上的杯子被拿走,两个人把臂肘搭在上面,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帕迪·利奥纳德说声“开始!”两只手腕便开始使劲,努力要把对方的手压倒在桌上。法林顿脸色非常严肃,一副他一定要赢的样子。

较量开始后,大约僵持了三十秒钟,韦瑟斯就慢慢地把对方的手压倒在了桌上。输给这样一个年轻人,法林顿又羞又怒,深酒色的脸变都成了红黑色。

“你不能把身体的重量压在手腕上,这是犯规。”他说。

“谁犯规啦?”另一个说。

“那就再比比。三局两胜。”

于是两人又开始再一次的较量。因为拼命使劲,法林顿额上的青筋暴出,韦瑟斯苍白的面容也红得像朵红牡丹。双方的手和胳膊因为承受巨大的压力而不住颤抖。经过一番长时间的拼搏,韦瑟斯再次压倒了对方的手。观看这场较量的人低声为他们喝彩。酒保站在桌边,冲胜利者点着他那颗红脑袋,口吻亲切地说:

“瞧瞧!这就是真本事!”

“你他妈的懂什么?”法林顿冲着酒保凶狠地吼道,“这里还轮不着你插嘴!”

“嘘,嘘!”奥豪劳恩连忙阻止说,他已经注意到法林顿脸上的狂怒,于是接着说道:“差不多了,伙计们。再来一小杯,我们就该走了。”

在奥康奈尔桥的拐角处,站着一个脸色阴沉的男人,他在等着开往桑迪蒙特的单节电车来载着带他回家。难以抑制的愤怒和复仇心理充斥着他的心,他觉得他再次被折辱了,他有一肚子的不满和怨气。此时,他一点儿醉意都没有,可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了两个便士了。他诅咒一切。他在办公室的工作已经毁了,他当了表去喝酒,可花光了钱却连醉的感觉都没有。他又开始感到口干舌燥了,他渴望再次回到温暖喧闹的酒店中去。一想到他两次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从此以后大力士的名声也没了时,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怒气。尤其是当他想到那个戴大檐帽的女人、那个蹭了他并对他说“真是抱歉”的女人时,他的愤怒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到了谢尔本路,他走下了电车,拖着魁梧的身躯,沿着棚屋墙的阴影向前走去。他讨厌回家。当他从侧门进去后,发现厨房里什么都没有,炉火也快要熄灭了。他冲着楼上吼道:

“艾达!艾达!”

他妻子是个五官清晰的小个子女人。她在丈夫清醒时常常对他呼来喝去,可每当丈夫喝醉了,她就会忍气吞声。他们有五个孩子。一个小男孩从楼上跑了下来。

“谁?”法林顿在黑暗中张望。

“是我,爸爸。”

“你是谁?查理吗?”

“不是,爸爸,我是汤姆。”

“你妈妈呢?”

“她去教堂了。”

“哦……那她给我留晚饭了吗?”

“有的,爸爸。我——”

“你怎么不点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别的孩子都睡了吗?”

叫汤姆的孩子便跑去点灯,法林顿把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摔进了一把椅子里。他开始模仿着儿子平平的音调,像是半对儿子半对自己似的说道:“去教堂了,去教堂了!”

这时,灯点亮了,他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喊道:

“晚饭给我吃什么?”

“我这就去……做,爸爸。”小男孩说。

他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用手指了指炉火。

“在那火上做吗?你把火都弄灭了怎么做!看来我得好好教训你一番了!”

他说着一步跨到门口,抓起放在门后的拐杖。

“我叫你把火弄灭,我叫你把火弄灭!”他一边说,一边卷起袖子,好使胳膊能自由挥舞。

小男孩大声哭喊着:“别打我,爸爸!”

他一边求饶一边绕着桌子跑,想要躲开父亲的追打,可没跑几步,他就被抓住了。小男孩惊慌四顾,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于是绝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拐杖便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

“哼,看你还敢不敢把火弄灭!”法林顿一边说,一边使劲用拐杖打他,“看我打不死你这个小兔崽子!”

孩子的屁股被拐杖打破了,疼得他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他举起双手,攥起拳头,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着,他哭喊道:“别打我,爸爸!

“别打我了,爸爸!我……我会为你祈祷‘万福马利亚’……只要你不打我,我就为你祈祷‘万福马利亚’,爸爸……我会祈祷‘万福马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