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哈尔滨
1933年的冬天伴随着无边的恐怖飘然而至。萧红坐在烧得暖暖的屋子里,听着壁炉里柈子着火的声音,自然想起去年此时饥寒交迫的情形。柈子房堆满了柈子,去年受冻的双脚今年全好了,因为温暖不再冻伤。然而,来之不易的暂时衣食无忧的生活,却被恐慌搅得生气全无。整个哈尔滨都笼罩在恐怖中。随着恐惧日甚一日,二萧离开哈尔滨的念头越发强烈。他们开始向朋友们打听什么时候海上的风浪最小,适合乘船。萧军告诉黄之明自己要走的想法,想听听他的建议。老同学亦极力支持他们离开哈尔滨,并且愿意支援他们一些路费。黄之明说自己每天都能听见秘密审讯犯人时极其恐怖的声音,如果周围的朋友某天弄进去一个他该是多么难受,所以一再鼓励二萧离开,越早越好。一天,金剑啸来商市街告诉二萧自己准备出走上海,二萧也谈了出走打算。金剑啸建议他们出走的时间最好在五六月间,那时海上的风浪小。二萧和金剑啸相约一起走,虽然当时金剑啸并不认为他们说的是真话,但还是告诉他们许多出走路上应该注意的情况,以及在上海生活的一些经验。
金剑啸走后,离开眼前熟悉的一切变得无比切近。怔怔中萧红生出无限留恋。当萧军在耳边询问:“我们吃什么呢?吃面或是饭?”她不禁无限感慨地想到,现在食物居然可以选择着吃,去年此时,萧军只是一角钱、二角钱地往回借,或是抱着新棉袍进当铺,然后换回黑列巴和白盐。即便是萧军,一说到离开,也往往六神无主地把手插在裤袋里,不停地在原地打转,常常茫然地一转就是半小时。一天,萧军的一个大学生朋友突然慌张赶来提醒他,听说有人要放黑箭。萧军有些困惑,说自己不反满,不抗日,怕什么,但对方说现在一些密探几乎随意捕人,没有道理可讲。萧军想打听放黑箭的人到底是谁,对方又不愿意说。情形真假莫辨,二萧越发焦虑。此人刚走又来熟人催促他们躲躲,说外界都在传说剧团的事。
紧张的气氛让萧红看见任何人的脸都是慌张的。送走朋友,二人到公园散散心,然而心情都非常郁闷,兴致全无,又一路无话地走了回来。在家里,萧红书看不进去,俄语学不进去,准备晚饭的心思也没有。厨房里各种调料一应俱全,有炸好的肉酱,有米、有面、有烧不完的柈子,但这一切并不能令人满足。眼下,以肉酱拌面条还不如去年此时黑列巴加白盐吃着舒服。恐惧严重影响到他们的生活,那是一种比饥寒更不堪忍受的焦虑,无处不在。第二天傍晚回家时,二萧发现一个日本宪兵模样的人在商市街街口徘徊,便马上警觉可能是来抓自己的。萧红一下子变得无比紧张,逃跑的念头越发强烈,家不想要了,但能逃到哪里呢?她仔细看了看,那人没有什么武装,似乎又不像是来抓人的,但两人仍不敢贸然回家,连忙进到路南一家面包店假装买食物。注意到那貌似的“密探”最终慢慢走了,萧红这才在面包店里买了一堆暂不需要的面包和红肠走了出来。她发觉自己愚蠢得不行,那都是因过于紧张而闹出的一场大笑话。
紧张的处境不久有所缓和,但二萧还是决意离开。
1934年初,因失去党组织关系而面临危险的舒群匆匆离开哈尔滨去了青岛。不久,他给二萧来信邀请他们前往青岛,苦于没有去处的二萧,有了目的地后离开之意更加坚定,周围朋友亦都鼓励他们前往。两人定在阴历五月离开哈尔滨,距离开的日子还有五个月。一旦做出决定,他们便开始在灯下计划着向朋友们筹借路费。一想到即将离开这熟悉的一切,萧红心里既兴奋又伤感。离开,意味着可以摆脱这种疑神疑鬼、在恐惧中度日的生活,然而一看到他们空有两手建构起来的温暖的家,她心里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实在太难割舍。
萧军看出她的心思,一边接过女人递来的茶杯,一边安慰道:“流浪去吧!哈尔滨也并不是家,那么流浪去吧!”即便萧军说出这些亦有无言的伤感,拿起的茶杯又放下了。萧红听后满眼泪水,萧军见状连忙说:“伤感什么,有我在身边,走到哪里你也不要怕!”有了倚靠的肩膀,萧红心里涌起一份巨大的幸福感,低头看见自己亲手置办的锅碗,不禁问萧军:“这些锅怎么办呢?”
萧军笑她像个孩子,锅碗又算得了什么。萧红也感到自己十分好笑,可是环顾室内的一切,什么都舍不得,什么都不忍丢下。
这期间,中共地下党员、北满军委北杨突然造访商市街,想动员萧军到磐石参加游击队打游击。萧军早有投笔从戎打击日寇的心思,但现在他不可能撇下萧红一个人不顾。临走,北杨亦催促他们尽早离开哈尔滨,一年后他牺牲在磐石。
天气暖和起来,萧红却大病一场。症状还是肚子疼痛厉害,后经治疗基本好转,只是身体十分虚弱。距二人计划离开哈尔滨的日子不到一个月。萧军想让她调养好身体以应对路上艰苦的奔波,耐心哄着她到乡下朋友家休养一段时间。开始,萧红说什么也不愿意一个人住在乡下,但男人的意思太过坚定,而自己全身一点力量也没有,虚弱不堪,确实需要调养。即便极不情愿,萧红还是由萧军护送着住到乡下朋友家中。
萧军走后,她一个人待在乡下度日如年。窗外的梨花开了,一树树洁白的花朵让她意识到端午节快到了,自己的生日快到了,离开哈尔滨的日子也快到了。萧红的身体在一天天恢复,能够下炕到院子里的果树下,看看刚长出的小果子。第八天,萧军前来看望,萧红见状就像来看望的是父亲和母亲,一如孩子般委屈,禁不住想起独自一人面对的“那样风雨的夜,那样忽寒忽热,独自幻想着的夜”。虽然明明知道生病是平常的事,可心里还是有莫名的委屈,好像被谁虐待了一般,好不容易才把眼泪强忍住。萧军再次前来看望,她执意要跟男人回家,但男人认为还没有调养好,需要再待几天。实在拗不过,萧红最终还是留下了。梨树上的果子渐渐大起来,她不无娇气地想到“穷人是没有家的,生了病被赶到朋友家去”。在乡下待了13天,萧红终于回到哈尔滨。
离开哈尔滨的日子越来越近,萧红每天带着无比感伤的心情,一件件拍卖亲手置办的日用器具。水壶、面板、水桶、饭锅、三只饭碗、油瓶等等都是她相伴很久的伙伴,舍不得离弃,每每以无比伤感的心情与门外的旧货商讨价还价。该卖的都卖了,那把刻有自己姓名的宝剑,萧军送给了小徒弟。那孩子听说老师要走,哭得很伤心。厨房里的东西卖得空空落落,已经不像厨房,行李都打包了,此前简陋、整洁的家一片狼藉。萧红对没有烧完的柈子、电炉,甚至破皮鞋都无比留恋。本来就心绪不佳,在跟旧货商谈价时常常令她十分不快,他们出的价格以及对这些物件的挑剔让她心生愤怒,他们自然无法理解这些平常旧货之于眼前这位家庭主妇的特殊意义——她曾经那样贫寒、匮乏。
最后几天,二萧忙着向朋友们告别。
1933年下半年,生活稍稍好转后,二萧都萌生了继续学习的念头,在黄之明的资助下,请了一个名叫佛民娜的俄罗斯姑娘做家教,学习俄语。萧红学习认真、专注,进步很快,萧军却因生计而经常四处奔波,加上语言接受能力较差,常常完不成作业。管教甚严的佛民娜,常在表扬萧红的同时批评他不长进,并戏言要拿电线杆打他。临行前两周,萧红告诉佛民娜他们即将离开哈尔滨,俄文也不再学下去了。家庭教师非常遗憾,显出依依惜别的神情。萧红知道她擅长十字绣,便找出一块准备给萧军做围巾的米色软绸,请她绣上点什么留作纪念。俄罗斯姑娘慷慨应允,过了几天,送来的软绸上绣了一行暗绿色的俄文字母,那是她给萧军起的一个略带戏谑意味的俄文名字:印度嘎。
1934年6月11日,二萧在商市街吃完最后一顿早餐就离开了。提起包袱,在萧军上前推开门说“走吧”的那一刻,萧红感到这一情形正像他们刚搬到这里,萧军上前推开这扇半地下室的门,对她说“进去吧”一样。难以言说从那扇门里走出的心情,迈不动打颤的双腿,一颗心在不停地往下沉坠,强忍着的眼泪,到底还是流了出来。萧红转而觉得此刻“应该流一流眼泪”。她不敢回头,径直走出院门,来到街上,曾经熟悉的街市都被丢在后边,心里不断默念着:“别了,商市街。”出了熟悉的街市,二萧顺着中央大街往南走,为了摆脱别人盯梢,二人装作上街买东西,然后躲进天马广告社。当晚,在天马广告社二楼,金剑啸、罗烽、白朗等几位朋友为二萧饯行,饭后,他们在里边待了一晚。
第二天,也就是1934年6月12日(农历五月初一),萧红、萧军悄然离开哈尔滨。
在青岛的日子
在来青岛的日本轮船“大连丸”上,他们遭到日本海上特务稽查队严密的盘查。
岛城著名文史专家鲁海先生对城市信报记者说,二萧之选择青岛,是因为朋友舒群在这里。舒群原名李书堂,曾用名李旭东,是一名共产党员。1934年初,他来到青岛,与当时青岛市政府社会局的科员倪鲁平成为好友,倪鲁平介绍正在读书的妹妹倪青华嫁给他。他们就住在观像一路1号楼下的一间房子。“正是舒群给二萧写信,邀请他们来青岛的。”鲁海说。
1934年,端午节前一天,舒群夫妇在大港码头接了二萧,为他们在观像一路1号租了相邻的一间房。不久,二萧又搬到“太极图”下有俩窗户的房间。
二萧来青岛后,萧军则以刘钧的名字在《青岛晨报》编副刊。萧红则主要操持家务,也为报社编一个“新女性周刊”。鲁海先生说,《青岛晨报》原是一份民办报纸,1934年地下党让一个叫刘永生的人出面买下了这家报纸。通过刘永生,萧军认识了孙乐文。这个孙乐文和宁推之等人在东方市场,合资开有一个“荒岛书店”。孙乐文是共产党员,荒岛书店其实也是一个联络据点。
萧军曾提到:“夏天我常常到海水浴场洗海澡,从我们家到海水浴场,来回都要经过荒岛书店的门前,常到里面看看,喝杯茶,有时还要吃个西瓜。”也是在荒岛书店,萧军经孙乐文介绍,认识了后来成为剧作家的黄宗江。当时黄宗江还是青岛市立中学(今青岛一中)的学生。萧军让黄宗江和另一位名叫李前管的学生包一个版面 ,叫“黄金时代”,专门发中学生的作品。在这里,黄宗江以笔名“江子”写了他的第一批作品。
在观像一路1号居住的日子,二萧徜徉在青山碧海之间。当时,同在《青岛晨报》做编辑的张梅林在文章中写过他们的共同生活。
张梅林写道:“我是住在报馆里的,三郎和悄吟则另外租了一间房子,自己烧饭。日常我们一道去市场买菜,做俄式的大菜汤,悄吟用有柄的平底小锅烙油饼。我们吃得很满足。”他们的生活明显很拮据,却也是惬意的。“三郎戴了一顶边沿很窄的毡帽,前边下垂,后边翘起,短裤、草鞋、一件淡黄色的俄式衬衫,加束了一条皮腰带,样子颇像洋车夫。而悄吟用一块天蓝色的绸子撕下粗糙的带子束在头发上,布旗袍,西式裤子,后跟磨去一半的破皮鞋,粗野得可以。”作家秋石在作品《萧红与萧军》中写道:“到了秋天,她穿上了黑裙子,将自己穿过的男人裤换给萧军——两个人的个子几乎一般的高。”一个洋车夫,一个流浪女,他们边走边唱《囚徒歌》。这是一幅怎样的逍遥图景。
萧军也曾回忆说:“每于夜阑人静,和萧红时相研讨,间有所争,亦时有所励,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二萧在青岛的生活虽不足一年,但这是萧红成年之后最幸福的时光。而二萧在青岛的日子也是贫困的。作家秋石曾提到,萧红在青岛时经常咳嗽。一位名叫苏菲的女学生常来他们家玩,建议萧红买杏仁露止咳。萧红说:“报馆发下钱来就去买点。”但她始终没去买,也舍不得买。此时萧军为二人的生计,也在编辑工作之余,替别人跑腿出苦力。
根据张梅林回忆,最困难的日子里,“悄吟同我将报馆里的两三副木床板带木条凳,载在一个独轮小木车上拍卖。我觉得有点难为情,说,木头之类,我们还是不要了吧!”“怎么不要?这至少卖十块八块的。”悄吟睁着大眼睛说,“就是门窗要能拆下来,也好卖的。”在面对苦难的问题上,张梅林怎么会懂萧红的决绝?
二萧写小说,联系上鲁迅
1934年秋天,萧军写完了他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萧红则完成了长篇小说《生死场》。书写出来了,但写得怎么样?怎样出版?心中没有数,他们想到了鲁迅先生。
那是因为萧军一次听孙乐文说,他在上海内山书店见过鲁迅先生,这一点提醒了萧军。他想把信寄给上海内山书店,转给鲁迅。因为当时当局正采取高压政策,为安全起见,孙乐文建议他把通讯地址写成“青岛广西路新4号荒岛书店”。
万一出现问题,孙乐文可以推说不知道 ,是顾客未经书店同意随便写的。就这样,萧军给鲁迅先生写了第一封信,在信中他未用刘均或刘军,而是第一次使用了“萧军”这个名字。
本来二萧并没有抱多大希望,然而鲁迅立即写来了回信。当孙乐文把信转给萧军时,他和萧红高兴地跳了起来。二萧把《生死场》的抄稿,连同二人已经出版的《跋涉》,附了一封信一起寄给上海的鲁迅。信里还有二人离开哈尔滨之前的一张合影。
就在这时,青岛党组织遭到破坏,舒群夫妇和倪鲁平等人被捕 。萧军在《青岛怀踪录》中写道:“一夜,孙乐文把我约到栈桥,给了我40元路费,并嘱咐我们应及时离开青岛。我与萧红得此消息后,即约同朋友梅林,躲开了门前派出所的警察和特务的监视,抛弃所有家具,搭乘了一艘日本轮船的四等舱逃离前去上海。”
二萧到上海后,见到了鲁迅先生。在鲁迅的支持下,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出版,鲁迅亲自作序。《生死场》注明“1934年9月9日写于青岛”,出版时署名即为“萧红”。正是萧红正式采用这一笔名,她要与自己的爱人同姓。
那时,中国左翼文学一下子多了两个实力作家。然而,在上海期间,二萧感情开始出问题。在作家月下看来,这是诸多因素造成的,包括萧军对待感情的态度,还有他的大男子主义,虽然他认为萧红有一定才华,但比不上自己,算是自己的附属、陪衬。当越来越多人认为萧红才华在萧军之上时,二人的矛盾就变得尖锐。
1938年,二萧在西安正式分手。当年5月,萧红怀着萧军的孩子,在武汉嫁给了作家端木蕻良,这个孩子未能保住。此后,萧红辗转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