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爱人生者有两种,一种人看不到人生的险恶与多舛,或故意对其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 赞美生命。还有一种人恰恰因为人生有恶,才更热爱生命,赞美人性的高尚。
大凡知道陈西滢先生,一是因他被鲁迅骂过,这似乎最重要。照中国人惯常的理解, 和好人打架的肯定是坏人。于是,我们便在中学教科书里把他称为“坏人”,坏人的文章也 就不值一读了。这实在令人惋惜,倒不是为陈西滢,而是为那些因此不读他文章的人。二是 读他这辈子文字生涯里惟一的一本散文集子《西滢闲话》。这是该替他惋惜的,他在1924年 到1927年三年的时间里就几乎把一生大部分的文章写完了。会是鲁迅“骂”他的犀利杂文使 他退出文坛,甘心归隐的吗?不得而知。
陈西滢说,中国人既太看重文章,又不太看重文章,“因为文章是万能的,大家都拿文 章做工具,没有人拿文章做目的”。一个人想出风头,得做文章;想找饭碗,得做文章;想 做官,也得做文章。等到风头出足了,饭碗找到了,或终于做成了官吏,就不用再做文章了 。其实何止文章,中国人说话不也如此吗?为说话而开会,为开会而说话,说话时心里就不 信,开会时就明了任何决定都是一纸空文。所以,在中国,说话和做文章虽极其重要,却也 没谁真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结果是,说者无心,听者也无心;著者不信,读者也不信。
当然有许多例外,要不就不会有文章传世了。那些文章的作者都是拿文章做目的的,比 如陈西滢,他说的都是自己相信的话,所以尽管他的《西滢闲话》论及的全是七八十年前的 旧事,今天还是有知音的读者。我正打算编一本《陈西滢文存》,除了《西滢闲话》,将尽 可能地把“闲话”以外的篇什搜罗全。
我们总抱怨难以产生伟作,其实这和西滢先生20年代“闲话”的情形有些相似,他说一 个著述家不能把著述当他终身的事业,却要去干种种与他不相宜的职务,真是极大的不经济 。就是他所做的事与他的才能也很合宜,可是他的大部分的精力都花耗在那里,只有一日忙 中偷出些闲工夫来写几句东西,怎样会产生伟大永久的作品来?这就要求得有许多把著述看 做终身事业的著作家,直接用文章去卖钱的“文丐”生涯是短命的。我们今天有专门瞄着诺 贝尔奖写作的著作家,这无异于又拿文章当了饭碗。
西滢先生的文章叫“闲话”,实际是“话闲”,是别一种风格的批评。批评绝不是破口 大骂、指桑骂槐和撒泼耍赖,也不是以自命的正义去逼迫人家忏悔。批评能成为读物,且为 人们喜爱,在挨批的对象之外还有读者,行文的技巧是很关键的。“文革”大批判式的行文 ,就好比一个壮汉晃着胳膊上的腱子肉去吓唬一个病歪歪的弱者,令人避之惟恐不及。
有人称一本《西滢闲话》就使西滢先生跻身中国现代散文十八家之列,是得益于他深悟 英国散文之妙谛。他的行文非常独特,一件普通人眼中习以为常的事,经他七扭八拐地一说 ,就显得荒诞和不公平了;一个人人痛恨,力争铲除而多年未果的社会现象,由他轻笔点拨 几句便将其深藏不露的根挖了出来,并同时用幽默的语调提醒人们举一反三,省察自己。许 多闲散的生活琐事,他有本事娓娓道出来平日整不出的趣味;即便重大的事件,他亦能悠然 雍容地拨开云雾,恢复其本来面目,让人顿开茅塞。
西滢先生眼光锐敏,文笔犀利,就连他的太太、著名女作家凌叔华在作品发表以前,都 不敢先拿给他看,惟恐听了批评再没有写下去的勇气。但这种独具锋芒的书生意气,终不过 是文人的“闲话”而已,它真能将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化解开来吗?不过,这也正是文人的可 贵,就是从不掩饰这个世界的丑陋。
世上爱人生者有两种,一种人看不到人生的险恶与多舛,或故意对其视而不见,只是一 味地赞美生命。还有一种人恰恰因为人生有恶,才更热爱生命,赞美人性的高尚。西滢先生 的文章无疑是给后者看的。他们不会因其严厉的文字而消融掉对人生的爱,相反,他们会随 着那酣畅淋漓、睿智幽默而又暗藏机锋的文字,在痛骂丑陋之后更加真爱真理。
也让我们今天的读者,对西滢先生以“拿文章做目的”的才气和勇气写出的“闲话”更 加珍视。他的书实在是非常好看!
(原载《北京青年报》2000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