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怀念先师萧乾先生(1 / 1)

书生本色 傅光明 1152 字 1个月前

他说,人生何处不可采访,要体验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就是要把人生当成采访的对 象。

萧乾先生是我的文学导师,也是我的人生导师,更是长我半百的忘年“老”友。先生的 仙逝,对我不啻失去了亲人一般。当我在北京医院D―214先生住了两年的病房向他的遗体吻 别的时候;当我在八宝山第一告别室随着告别的队伍默默鞠躬为他送行的时候;当2月24日 下午2点我看到先生化成一缕青烟飘逝的时候,我仍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先生真的撒手 西归,离我而去了。

从我1987年5月与先生结识,十二年来,他一直是我精神上最大的支撑和最可以推心置 腹与之交心的朋友。我去安徽教书前,他叫我把一年的讲师团生活作为写作的起点。他说, 人生何处不可采访,要体验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就是要把人生当成采访的对象。那一年, 我同他的通信最多,常把对生活的观察、思考写信给他看。他每信必复,有时像批改作业一 样帮我修正英文翻译,更多的时候,是以他自己历尽坎坷、饱经忧患的人生经验,教我如何 设计选择好人生,珍爱生命,到自然的清新天籁中去寻找阳光的温暖,把我从抑郁中解脱出 来。他还鼓励说,我对生活的感触描述很细致,与曼斯菲尔德、契诃夫和早期的高尔基有相 近处,应当精读他们的作品。有些书信已经收入由我编选的《萧乾书信集》里,这是我们的 第一次合作。

在这之后,我开始编他的书,研究他的作品,写他的评传和传记。不算最近编选出版的 十卷《萧乾文集》,我还编过他的各种选本十几种。写他的书时,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解答我 提出的各种问题,并坚持最后不看书稿,任我自由去写。正是这样的心态,使他“愿意把我 这一生,以及这一生所写的文学作品,毫无保留地交予时间和读者去做‘末日审判’”。

先生新出了书总不忘送我,常在扉页上写几句话。他在送我的《萧乾选集》卷首写道: “在文学道路上永远不要迷信天才,全靠埋头苦干。”它成了我的座右铭。真难以想象,要 是没有他带徒弟般的教诲、引导,我今天会是什么样儿?会如此对文学情有独钟吗?我不能, 也从未想过只把文学当成谋生挣饭的一个职业,也没那份本事,她对我依然是崇高和神圣的 事业,即便忍了清贫、孤寂也要倾毕生的心力去追求。十二年间,我在文学上所取得的每一 点成绩,在人生路口所作出的每一次选择,全都受惠于他。他的人生经验和睿智思想将使我 终生受益。

先生和夫人合译《尤利西斯》的时候,我时常替他们跑跑腿儿,帮着复印或借些资料书 。他送我书时,在扉页题写:“感谢你为此书付出的辛劳。”编他的《关于死的反思》时, 我在书前写了长篇的前言。书出版后,他在送我的书前题写:“世上选集编者,大都止于编 及选,很少还逐篇咀嚼一下。你属鉴赏型的编者。这样的编者,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更 欢迎、感激。”

因给先生编文集,他说我便成为帮他做总结的人。这我倒不敢当,我只想尽自己一份绵 薄的心力,一方面报答他对我的大恩,如果能报答万一的话;一方面让这皇皇十卷文集本身 证明:萧乾是个什么人?这是对在那荒诞怪异的年代里,曾把他的作品诬为毒草的人们发出 的质问。

编《萧乾文集》给我一个重新认识先生的机会。当我坐在国家图书馆宽敞的微缩阅览室 查阅旧《大公报》时,才发现他年轻时并不像他说的那般疏懒。他的笔很勤很快,从他在战 时英伦发回《大公报》的特写来看,他的确是写得又多又好,而且所有这些几乎都是他经第 一手采访写成的。难怪有史家把他二战期间的特写誉为“欧洲发展史重要的见证”。当我把 从微缩胶片上还原的旧作拿给他看时,有的他都忘记了。有许多文章,我也是在编选时第一 次读到,又惊喜又惭愧。惊喜是为我泡在故纸堆里的新发现,惭愧是为我对先生并没有想象 的那般了解。我感觉先生除了是一个真诚的作家,还是一位深刻、睿智的思想者,对后者我 原竟没有足够的清醒认识。

我还难以忘怀有两个夏天,每周两次一大早骑车到他家,先陪他去玉渊潭畔散步,然后 再去文学馆上班。那是一老一小两颗心灵沟通交融的两个夏天,那是朝晨清新空气里弥漫着 一位历尽沧桑、风雨平生的老人心灵思想的两个夏天;那是我生命成长里充满了灵性的两个 夏天。先生跟我讲了许多关于他和他同时代作家文人的故事,那里面的辛酸悲苦、荣辱欢欣 ,我自会用想象去感受。

和先生一起散步聊天,我也生出不少遐思。我想手头闲下来时,把那些思绪想法写成遐 思一类的东西,前边或许加上个“玉渊潭”什么的。哪知人老心健笔快的先生,早把他的遐 思抒写成了《玉渊潭漫笔――萧乾随想录》。先生说巴金讲真话的《随想录》比《激流三部 曲》的时代意义更伟大。套用先生的话,我想说他的这本同样讲真话的《随想录》,其时代 意义也超过了他早期的文学创作。

先生在我眼里永远是一个真诚、善良、悲天悯人的可爱老头儿,他有时像个深刻的智 者,有时又像个任性率真的孩子。他也是个充满矛盾的人,有时坚强,有时脆弱;有时仗义 执言,秉笔畅怀,敢讲真话,有时又谨小慎微,思前想后,顾虑重重。从他身上,我感受到 中国知识分子道德良知的一面,同时也感受到内质软弱缺憾的一面。他也曾不遗余力地修改 自己的作品,以期适应当时的环境,但最后,他终于有勇气在文集中还原作品的旧貌,让历 史这位最公正的评判家去评判。

先生,您没有走。在我的眼前,您仍在您零乱的书房里奋笔疾书,谈笑风生。您坐在那 把破旧的木圆转椅上,歪着头,晃着脑袋顶上几根稀疏的银发,在对着我笑,笑得那么天真 ,那么顽皮,那么诚实,那么智慧。我要伴着您的笑度过我的一生。能结识先生是我一生最 大的幸运。

(原载北京《晨报》1999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