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虽未写出过像斯诺《红星照耀中国》那样的长篇巨制,但他的新闻特写在中国新 闻史上,也是自成一家,别有特色,是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他们同是杰出的记者。
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是一位世界著名的新闻记者,1905年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堪 萨斯城。年轻时,当过农民、铁路工人和印刷学徒。大学毕业后,开始了毕生所从事的新闻 工作,在堪萨斯《星报》和纽约《太阳报》上崭露头角。以后在开往外洋的货轮上当过海员 ,游历中美洲,最后到了夏威夷,一直为美国的一些报纸写稿。1928年,在中国共产主义革 命陷入低谷的时候,这位23岁的美国青年来到上海,担任《密勒氏评论报》的助理编辑,以 后兼任纽约《太阳报》和伦敦《每日先驱报》的特约通讯员。1930年以后,他遍游了中国的 主要城市和东三省、内蒙古、台湾以及日本、朝鲜和荷属东印度。他在中国西南各省做长时 间的旅行,徒步经过云南西部,到达缅甸和印度,采访过甘地和其他印度领袖,但对印度感 到沮丧。1931年“九一八”事变时,斯诺正在上海,并亲眼目睹了1932年的淞沪抗战和1933 年的热河战争。
斯诺的前妻海伦?福斯特?斯诺(Helen Foster Snow)是1931年到上海的,当时,她还 是个23岁的美丽姑娘。她曾发誓25岁以前绝不结婚。1932年圣诞节,她和斯诺在东京的美国 大使馆举行了婚礼。两人离异后,斯诺在《复始之旅》(Journey To the Beginning)中这样 描绘海伦:“她是一位希腊女神。走到哪里,都为人们所爱慕。她标致,健康,一双蓝眼总 是跳来跳去,是美貌与智慧两者罕见的结晶。”她是一位“极不寻常的女人。她时常折磨我 ,又经常给我以启发。她充满活力和创造力,是一位忠诚的合作者。她既是我的伴侣,又是 我的批评家”。
像许多美国人一样,斯诺最初来中国的目的也只是撞大运,但这个东方古老而神秘的国 度很快吸引了他,而且中国人民不甘屈辱抵抗日本人侵略的坚定意志和顽强精神,更使他看 到了中国的希望。在上海,他结识了鲁迅、宋庆龄和一些中共地下党员。很快他就成为中国 革命的同情者、支持者。他曾把《活的中国》献给宋庆龄,并在题词中称赞她具有“坚贞不 屈、勇敢忠诚的精神的美,是活的中国最卓越而辉煌的象征”。30年代初期,通过同鲁迅的 交往,斯诺开始对现代中国文学有了兴趣,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五四”新文学,并开始把 鲁迅的小说译成英文,介绍给西方读者。他是最早将鲁迅作品介绍到西方的人士之一。他和 鲁迅并非光谈文学,有一次他问鲁迅俄国式的政府对中国是否合适。鲁迅回答说:“我们当 然可以从俄国学习,我们也可以从美国学习。但是对于中国,只能存在一种方式的革命,那 就是中国式的革命。”
1933年4月,这对年轻、热情的美国夫妇来到北平。斯诺在美国基督教会办的燕京大学 任新闻系教授。此时,萧乾正是燕大新闻系三年级的学生。但他说,他进新闻系纯然是为了 混个资格好厕身报界。他对广告学、经营管理一类的课程,提不起兴趣,对于怎样挖空心思 、无孔不入地抢“独家新闻”的采访术也听不进去。令他听得入迷的只有斯诺所教的“通讯 特写”。
斯诺给萧乾留下极好的印象,他“一无教气,二无白人优越感”。而且,重要的是,他 给燕大四平八稳的新闻教程吹进了一股清新的风。他从不在“什么是通讯特写”这个问题上 掉书袋。他不喜欢“先生讲,学生听”那传统呆板的教学法。他常把课堂变成气氛热烈的讨 论会。
斯诺跟萧乾强调,新闻同文学并不是两码事。如果说前者是摄影,后者是绘画,难道不 能从摄影里学到点取景的角度,学到运用明暗的对比吗?更何况两者的素材都不能离开生活 本身。他还讲到狄更斯和萧伯纳早年的记者生涯。他举一篇描绘一艘巨轮在太平洋沉没的特 写为例说,作为消息来报道,也许五十个字就交代了,但作者用大量的细节渲染了甲板上极 度紧张的气氛,刻画了各种乘客在惊慌中的神态和心理。像这样好的文字写生,对写小说该 是多么好的准备!
萧乾正是把自己的特写喻为用文字绘制的素描写生。而且,他还由此逐渐明确和坚定了 自己的生活道路。他说他写作的终极目标还在小说上,但因为生活经验太浅,需要在所有职 业中选定一个接触人生最广泛的。所以他选中了新闻事业,并特别相中了跑江湖的旅行记者 生涯,借旅行和职务扩大生活视野。
斯诺比萧乾大8岁,他们很快成为朋友。萧乾在他的回忆录《未带地图的旅人》中有一 段提到斯诺:“当时在中国的洋人,不论是外交官、商人还是传教士,都是旧秩序的维护者 。也许这同他们自身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中间也出现过一些叛逆者,如《上海――冒险家 的乐园》的作者密勒。斯诺应是另一个叛逆者。只是他的着重点不在于揭发列强在华的劣迹 ,而是对中国人民摆脱落后现状所作的努力,寄予深切的同情和支持。”30年代,斯诺同当 时在华的外交官和其他外国记者以及英美的一些“中国通”之间争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 中国对日本侵略者会不会抵抗。当时,无论华盛顿还是伦敦,都认为在强大而蛮横的日本侵 略者面前只能低头。他们把中日两国海陆空军的实力一对比,太悬殊了。尤其看到蒋介石以 不抵抗为实质的“安内攘外”政策,就更认定中国只会妥协,不会抵抗。他们从自身做生意 的利益出发,只希望日本在方式及侵略的速度上,能“克制”一些而已。然而他们光计算了 飞机大炮的数目,却忽略了真正决定胜负的因素:战争的性质和人心所向。
斯诺对中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对中国的热爱往往超出许多中国人自身。他如饥似渴 地追求真理,不肯停留于事物的表面现象,也由于他具有一颗正直的心,能在地平线上瞥见 一道曙光。所以,他能用他那真实而生动的笔,向全世界宣告一个新中国必将披荆斩棘,脱 颖而出。继沈阳事变后,1932年1月28日,日军又在上海闸北对中国发动一次突然袭击。当 时南京政府下令当地驻军19路军不许抵抗。但该军在蔡廷锴将军的领导下,并没照办,而是 奋起抵抗,维护了中国人民的尊严,受到全国人民的支持以及全世界的赞扬。斯诺自始至终 采访了那次战斗,并在次年出版的《远东战线》一书中预见,“一?二八”事件将在全中国 人民心中产生旷日持久而且无法改变的影响,它使大多数中国青年相信,中国人民只要在共 同捍卫国家的斗争中团结起来,中国将是不可战胜的。
斯诺是位谦和、有吸引力的美国人。1933年至1935年间,他在海淀的家成了许多文学家 、艺术家聚会畅叙的沙龙。萧乾和杨刚也是那里的常客。当时,斯诺正在编译《活的中国》 。他在上海时已在鲁迅的关怀和姚克的协助下编好上集,其中选译了鲁迅的七篇小说,并附 有斯诺所写的鲁迅印象记。为使这本选集尽可能反映现代中国小说的全貌,他约请萧乾和杨 刚帮他选译下集,因他早就知道萧乾在1930年同安澜合编过《中国简报》。下集编译了鲁迅 以外一些作家的小说17篇,计有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茅盾的《自杀》、《泥泞》,丁 玲的《水》、《消息》,巴金的《狗》,沈从文的《柏子》,孙席珍的《阿娥》,田军的《 大连丸上》、《第三支枪》,林语堂的《忆狗肉将军》,萧乾的《皈依》,郁达夫的《茑萝 行》,张天翼的《移行》,郭沫若的《十字架》,失名的《日记拾遗》和沙汀的《法律外的 航线》。失名即杨刚,《日记拾遗》是她直接用英文写的。
对于编选作品,斯诺自有他的标准,他不喜欢那些描写大都会生活,披上漂亮词藻外衣 的“流线型”作品,他赞赏那些有揭露性、谴责性,描述中国社会现实的作品,文字粗糙点 没关系。因此,斯诺坚持要收入萧乾的《皈依》,它揭露了基督教这一精神鸦片对善良灵魂 的毒害。后来,斯诺告诉萧乾,有些美国评论家认为,似乎这篇小说比他的其他小说有意思 。
斯诺在燕京教书时常说:“作为旅华的外国人,我们享有优惠的汇率,可以过得十分舒 服,享有领事裁判权。有些人以为中国不会再变革,并且也希望就这么下去。但是在这海市 蜃楼后面,一种谋求翻身的全面革命正在这个古老的社会中酝酿着、沸腾着。”他编译这部 小说选,旨在深切了解中国知识分子对现实的不满,“以第一手资料来证明存在着一种在广 泛范围内实现社会主义的要求。在中国历史上,这是第一次承认了‘普通人’的重要性”。 通过编译《活的中国》,斯诺想了解:中国知识分子怎样看自己,他们是以什么为生活目的 ;中国与日本及西方关系中所遇到的暴力,在中国艺术家的心目中留下怎样的印象。总之, 他不单单是为搞一部文选,而是通过它,要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境,向西方介绍正处在激 烈变革下的中国文化,展示受难中的中国人的灵与肉。
斯诺在《编者序言》中说:“任何人在中国不需要呆多久就体会到她是生活在一个动** 不安的社会环境中。这个环境为富有活力的艺术提供了丰富的材料。”斯诺目睹了一个正处 于军国主义铁蹄**下的民族的斑斑血迹,同时也欣喜地发现了这个民族倔强、顽强的灵魂 。这个民族曾经那么优秀,创造了足以在世界面前炫耀的物质财富和精神文明。可眼下,她 那母亲般博大丰满的躯体正艰难地忍受着侵略者践踏的痛苦,强奸的屈辱。另一方面,斯诺 看到“世界上最古老的、从未间断过的文化解体了,这个国家对内对外的斗争,迫使它在创 造一个新的文化来代替。千百年视为正统的、正常的、天经地义的观念、事物和制度,受到 了致命的打击,从而使一系列旧的信仰遭到摈弃,而新的领域在时间、空间方面开拓出来了 。到处都沸腾着那种健康的**,孕育着强有力的、富有意义的萌芽。它将使亚洲东部的经 济、政治、文化的面貌大为改观。今天,生活的浪涛正在汹涌彭湃。这里的变革所创造的气 氛使大地空前肥沃。在伟大艺术的母胎里,新的生命在蠕动。”
同斯诺一起编译《活的中国》,给萧乾上了系统的翻译第一课。斯诺对于译文,要求尽 量贴近原文。他认为,一个译者一定得把握原作后才可着笔,要把自己的理解用最准确无误 的语言传达出来。这对萧乾后来的文学翻译有一定影响。他像斯诺一样,对文学要求非常严 格,讨厌冗长散漫的句子,注重节奏,将生吞活剥式的翻译看成是犯罪。这些特点都能从日 后萧乾流畅传神的译文中看出来。
斯诺夫妇不仅同情、支持中国的共产主义革命,还积极参与学生的爱国行动。1935年12 月9日,北平爆发了一次规模宏大的学生运动,抗议日本在占领东北以后,又进一步侵占华 北,还要像满洲国那样,建立傀儡政权。他们不但走在游行示威队伍的前列,还跟着一起高 呼口号“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由于有他们这些外国记者,军警 没有开枪。“一二?九”那天,萧乾正在天津,第二天赶回北平,同斯诺夫妇一起去医院看 望被打伤的学生。萧乾的第一个妻子“小树叶”也受了伤,头上缠着绷带,躺在宿舍里叹息 。当时他们还没有结婚。当局对这次学生爱国运动的消息严加封锁,是斯诺把事实真相传播 到全世界。
1936年春,萧乾到了南京,访问了被蒋介石从泰山请下来,担任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副主 席的冯玉祥将军。冯玉祥对刚刚发生的学生运动表示热情的声援和支持,严正谴责了日本关 东军的暴行,要求立即释放被捕的学生领袖。同时,反对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 萧乾连夜赶写好访问记,寄回天津,却压了很久才见报,而且被改得面目全非。一天他刚好 在上海南京路上碰到已为《纽约时报》工作的斯诺,就把这事讲给他听。他马上要萧乾写信 ,介绍他去采访冯将军。不久,日本政府向南京政府提出强烈抗议,指责冯玉祥向美国记者 斯诺发表对日本不友好的言论,煽动反日,并要求赔礼道歉。
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已是1944年秋。同是美军随军记者的萧乾和斯诺在瓦砾还冒 着烟的巴黎的斯克里勃旅馆走廊里不期而遇。当时巴黎刚刚解放,萧乾正准备随美国第7军 一道挺进莱茵。老友聚首,格外亲切。斯诺 一直眷恋着灾难深重的中国,思念着他在中国 熟悉的一切。他说:“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鲁迅是教我懂得中国的一把钥匙。”几十年后 ,海伦对萧乾说:“我认为一百多年来,在各个时期,美国人和中国人都是天然的朋友,不 是天然的仇敌。”斯诺还祝愿战后的中国能走上民主之路。在那家暂时充当随军记者招待所 的旅馆里,萧乾还见到了一位传奇性的著名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
解放以后,萧乾惟一一次见到斯诺,是在1970年某天的《人民日报》上。斯诺和毛泽东 、周恩来一同站在天安门城楼上。而此时萧乾正在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其实,斯 诺从未忘记他的这位学生、朋友。他在60年代写成的《大河彼岸》(The Other Side of The River)一书《民主与专政》(The Democratic Dictatorship)一章中写道:“在被从原单位 遣送到人民公社去劳动的‘右派分子’中间,有留英的小说家及编辑萧乾。他是我在燕京大 学时期结交下的老友。他不幸当上了《文艺报》的编辑,那家刊物曾发表了一些攻击党内文 化领袖及党的文艺政策的文章。席间,我遇到老舍(《骆驼祥子》作者,原名舒舍予)。战 时,他的书曾在美国被评为每月最佳著作。他总算躲过这一麻烦。如今成为中国作家协会副 主席了。我向他问起萧乾的近况。他回答说,萧乾正在人民公社快活地劳动着,他对写作已 经毫无兴趣。对于这一性格的改变,我是难以想象的。老舍坚持说,作家协会只有极少数会 员被遣送到农场去劳动。”(第389页)1970年书再版时,斯诺又在这段话下面意味深长地加 了个脚注:“就是这位老舍,1966年被红卫兵攻击为修正主义者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时,自杀了。”
斯诺从来不是追逐热门新闻的记者,他总是通过认真观察,靠自己敏锐的头脑探寻事物 的本质。他没有偏见,而是一直有着自己的信念、原则和伦理。他是站在受压迫、受奴役者 的一边。他对国际事物有惊人而准确的判断力,早在1936年6月,他就在《星期六邮报》上 预言:日本不久将招来一场行将震撼全世界的抵抗。1944年4月9日,他又在该报上预言:殖 民主义必将灭亡,并认为无论中国或南斯拉夫都不会成为莫斯科的卫星国。1948年,当南斯 拉夫果然对莫斯科宣告独立时,他又在同年12月18日的该报上预言:从长远看,中国在任何 情况下都不会把民族利益从属于莫斯科。中国将是第一个拒绝接受莫斯科指挥的大国。从这 一点来看,斯诺真不愧是中国最知己的朋友。
萧乾从斯诺身上,学到了作为新闻记者最重要的素质:对于国际事物,他绝不能作壁上 观。他必须认真观察,并通过表面现象,透视到本质。他必须是侠胆义肠的,坚决站在受欺 压者的一边,揭露邪恶,反对横暴。他的职务是报道,他更加神圣的职责是扶持正义,捍卫 真理。萧乾也正是这么做的,他以富于正义感的人道主义情怀,在五光十色的人生大舞台上 ,真实报道,实录风云,同情弱者,揭露黑暗,匡扶正义,弘扬真理。他还认为新闻记者应 当戒除宗派主义,要具备一定的历史感,不能只注重过眼浮云的小事,也不能仅仅是接受官 方的公告和数字。开课培训创造不出杰出的记者,要给他们充分的采访自由。只有在实干中 学习,新闻记者的调查和创造职能才能真正发挥出来。
萧乾虽未写出过像斯诺《红星照耀中国》那样的长篇巨制,但他的新闻特写在中国新闻 史上,也是自成一家,别有特色,是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他们同是杰出的记者。
(原载《名人》199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