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无法从长远观点预见到自己在当时客观条件下的言行,会对未来产生什么影响。
生于1892年的郭沫若比1910年出生的萧乾大将近20岁。1921年,当作为狂飙诗人的郭沫 若以浪漫主义的《女神》,开创中国一个新的诗歌时代的时候,萧乾正在教会办的崇实小学 当工读生。待他1926年在北新书局做练习生,开始对文学感兴趣,郭沫若已是当时最著名的 大作家、大诗人之一,他心里只有崇拜的份儿。1930年,萧乾同安澜合编英文的《中国简报 》时,曾根据杨振声的文学讲义,这样介绍郭沫若:“――先是浪漫主义者,后成为新现实 主义者及无产阶级作家。译过辛克莱的小说,并用当代民主观点写过历史题材的剧本。”19 32年,萧乾就读辅仁大学,参编校刊《辅仁杂志》,把郭沫若的《王昭君》翻成英文,并在 译文前写了一整页的介绍。这是他当时最爱读的三个剧本之一,另两个剧本是田汉的《湖上 的悲剧》和熊佛西的《艺术家》。他都译成了英文。1933年,斯诺编译《活的中国》时,萧 乾和杨刚帮他选译的短篇小说中,有郭沫若的《十字架》。1942年,萧乾在英国出版了他的 第一本英文著作《苦难时代的蚀刻――中国现代文学一瞥》,他在评论郭沫若时写道:“创 造社领导人郭沫若反抗十四行,是因为他的自我表现被这种严格的形式窒息了。他不拘泥诗 行的形式,不估量每一个词听觉和视觉上的意象,而是任感情山洪爆发般喷涌……事实上, 他被当成英雄。他所要反叛的不仅仅是影响自由精神表达的僵硬的形式。像鲁迅一样,他反 叛的是象牙塔派的矫揉造作的时髦。”谈到郭沫若的戏剧时,认为他的《三个叛逆的女性》 “把现代思想和历史主题糅合在一起,获得很大成功”。
萧乾与郭沫若年龄上几乎差了两代人,本该井水犯不着河水,谁料1947年5月5日《大 公报》上发表的“五四文艺节感言”《中国文艺往哪里走?》给他“惹出了乱子”。
1946年萧乾从英国回来以后,虽名义上仍分管《大公报?文艺》,实际工作主要是写 国际社评。那时,他兼着复旦大学的教职,与文艺界的洪琛、靳以同住校园。有一天,靳以 要萧跟报馆交涉,推荐洪琛编个戏剧周刊。报馆答应每周四出一整版。一天,洪琛用院内传 达室的惟一一部电话给人打电话。萧乾听到的意思大概是:他们正准备给田汉搞祝寿活动, 洪琛请那人写祝寿词,一定是那人不大想写,洪琛大声嚷道:“戏剧这碗饭你还想不想吃了 ?”萧乾和靳以当时听了,都觉得很不是滋味儿。戏剧专版跟报馆讲好用新五号字排,可祝 寿词登出时全排的是大了一号的四号字,老板为此向萧乾提出抗议,因为这一版是他拉来的 。
作为自由主义者的萧乾最反感政治的专制和文化的霸气,换成今天的说词,就是要垄 断话语权。再加上这件事,终于使他忍不住了。正赶上报馆社评委员会要他为配合“五四” 写篇关于文艺的社评。于是就有了这篇《中国文艺往哪里走?》。萧乾写道:“过去三十年 来,这个文艺可说是一连串的论战:有的是派与派争,如‘语丝’与‘现代’,有的是针对 着问题,如‘艺术为艺术’还是‘艺术为人生’。那些论战,看来似是浪费,然而却一面代 表当时作家对事的不苛,一面由派别主张之不同,也可以表征中国文坛盛极一时的民主。近 来有些批评家对于与自己脾胃不合的作品,不就文论文来指摘作品缺点,而动辄以‘富有毒 素’或‘反动落伍’的罪名来抨击摧残。在国家患着贫血,国人患着神经衰弱的今日,这现 象是大可原谅的。我们希望政治走上民主大道,我们对于文坛也寄以民主的期望。民主的含 义尽管不同,但有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那便是容许与自己意见或作风不同者的存在……作 家正如公民,应有其写作的自由,批评家不宜横加侵犯……
“每逢人类走上集团主义,必有头目招募喽罗,因而必起偶像崇拜作用 。此在政治 ,已误了大事;在文坛,这现象尤其不可。真正大政治家,其宣传必仰仗政绩;真正大作家 ,其作品便是不朽的纪念碑。近来文坛上彼此称公称老,已染上不少腐化风气,而人在中年 ,便大张寿筵,尤令人感到暮气。肖伯纳去年九十大寿,生日那天犹为原子问题向报馆投函 。中国文学革命一共刚二十八年,这现象的确可怕得令人毛骨悚然。纪念‘五四’,我们应 革除文坛上的元首主义,减少文坛上的社交应酬,大家埋首创作几部硬朗作品。那样方不愧 对文学革命的先驱。
显而易见,萧乾是善意地希望中国作家要保持创作生命的长久,得少些虚荣浮华的场面 ,革除只准一种作品存在的观念,多点民主的雅量。悲天悯人的大无畏精神是作家写作永远 的动力。一个有理想和良知的作家,绝不能受党派风气的左右,要勇敢而不畏艰苦地创作, 对黑暗势力要百折不挠地抨击下去。他希望中国文坛能由一片战场而变为花圃,在那里,平 民化的向日葵与“贵族化的芝兰”可以并肩而立。萧乾的“称公称老”无疑是指郭沫若和茅 盾,“大张寿筵”则有可能是特指当时为田汉祝寿。因为郭沫若的50岁生日是1941年11月16 日在重庆过的,出席者有周恩来、董必武、茅盾、老舍、夏衍等六七十人。而茅盾,只是在 他1945年7月9日50岁生日那天,由陕甘宁边区文协和文抗延安分会拍了贺电。萧乾在文中是 把“称公称老”和“大张寿筵”一起作为文坛的腐化和暮气来反的。
历史无法预料。倘若萧乾当时能神仙般料到解放后变幻莫测的政治走向,他一定不会 写这篇社评,就好比明知烧红的煤球烫人,还非要用手到火炉里去夹。没谁自甘引火烧身。 这样也就能理解倒了几十年霉之后的萧乾在忆及此事时的懊悔心情。有次聊天他跟我说:“ 我真是愚蠢啊!离国七年,而且是最关键的七年。对国内情况一无所知,竟然回沪后在文艺 节社评中,无端地为了‘称公称老’几个字,给自己带来几十年一连串的灾难。称公称老, 本来就是民族的好传统,无可厚非。何况当时国统区文艺界郭、茅二位前辈,也是为了团结 起来共同反对国民党的法西斯专政。茅盾先生是忠厚长者,心里当然也不悦,但解放初期在 《译文》编务上,他仍不断给我以支持和指导。另一位长者则到了香港就向我大泼粪水,恨 不得置之死地。”
这位长者正是郭沫若,他是在1948年3月香港《大众文艺丛刊》第一辑《文艺的新方 向》上发表了《斥反动文艺》一文,恰恰以萧乾社评中所抨击的那种“动辄以‘富有毒素’ 或‘反动落伍’的罪名来抨击摧残”的方式,向他发难了,而且无处不用其极。他把作家分 成五颜六色:沈从文是桃红色,“作文字上的**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朱光潜是蓝 色,“人们在这一色下还应该想到著名的蓝衣社之蓝,国民党的党旗也是蓝色的”;萧乾是 “黑色”的,最反动。他写道:“什么是黑?人们在这一色下最好请想到鸦片,而我想举以 为代表的,便是《大公报》的萧乾……自命所代表的‘贵族的芝兰’,其实何尝是芝兰又何 尝是贵族!舶来商品中的阿芙蓉,帝国主义者的康伯度而已!摩登得很,真真正正月亮都只 有外国的圆。高贵得很,四万万五千万子民都被看成‘夜哭的娃娃’。这位‘贵族’钻在集 御用之大成的《大公报》这个大反动堡垒里尽量发散其幽缈、微妙的毒素,而各色的御用文 人如桃红小生、蓝衣监察、黄帮兄弟、白面喽罗互通声息,从枪眼中发出各色各样的乌烟瘴 气,一部分人是受他麻醉着了。就和《大公报》一样,《大公报》的萧乾也起了这种麻醉读 者的作用。对于这种黑色反动文艺,我今天不仅想大声疾呼,而是想代之以怒吼:御用,御 用,第三个还是御用,今天你的元勋就是政学系的大公!鸦片,鸦片,第三个还是鸦片,今 天你的贡烟就是《大公报》的萧乾!”
“夜哭的娃娃”指的是萧乾写于1947年10月的另一篇文章《吾家有个夜哭郎》。当时 他的长子铁柱刚刚降生,夜哭不断。萧乾是那种直觉异常敏锐的作家,望着自家的夜哭郎踹 着小脚,挥动着小肉棒槌似的胳膊,在哽咽里皱起小眉毛,向上抽搐着嘴角,便倏忽联想到 治国与育婴同理。“大凡育婴,有处非放任不可,有处又非束缚不可。倡绝对自由的母亲, 其糊涂成分丝毫不减于那迷信巴掌和绑带的。”婴儿夜哭的主因是“饿”,对付夜哭最有效 的方法是“喂”,而绝非“管教”。“奶汁”即民主,正因为“华夏”这个“婴儿”没有喂 足他“奶汁”,所以“五千年来,摇篮里躺着的依然是个又黄又瘦,满身伤痕的娃娃”。“ 妈妈是很换了些位,每位接过手来都对天拍胸脯起誓说,我一定疼他;又对孩子说,惟我才 是你的亲妈。然而,到现在他还是用原始的农具锄地,还是用十字画押,还是时疫的好主顾 ,(前天联总卫生专家说,去年仅死于黑死病的华人便有300万!)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可怜 虫”。萧乾认为,即便中国有了议院、内阁、总统这些民主国家的全副行头,并不等于有了 民主。“民主化的基础不在制度,而在一个深入家庭社会传统,附于每人心灵对人生博大的 态度……过去五千年是浪费在谁当妈妈的争端上了,近五十年又闹起当娃娃应当弹钢琴还是 拉琴,是进洋学堂呢还是官学堂。老实说,眼前的问题根本是奶汁,奶汁,更多的奶汁。谁 喂也罢,只要奶喂得勤,不掺石灰,不总给橡皮**吮!”
这篇象征寓意深刻的文章反映出萧乾非常平民化的民主思想,而绝非郭沫若责难的贵 族化倾向。萧乾无疑是用“五千岁这个又黄又瘦的苦命娃娃”来暗指国民党专制独裁,堵塞 言路,用绑条、巴掌和空奶瓶上的橡皮奶嘴对付“夜哭郎”。
画家徐悲鸿不光读懂了萧乾的寓意,甚至以为他是中共地下党,特绘制了一幅《奔马 图》相赠。郭沫若大概是急于报“称老”的私仇,当然更有可能是批判萧乾那样满脑子英美 民主政治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才正义地“以革命的名义”给萧乾们贴上了“反人民”的标 签:“反人民的势力既动员了一切的御用文艺来全面‘戡乱’,人民的势力当然也有权利来 斥责一切的御用文艺为发动。但我们也并不想不分轻重,不论主从,而给以全面的打击。我 们今天主要的对象是蓝色的,黑色的,桃红色的这一批‘作家’。他们的文艺政策(伪装白 色,利用黄色等包含在内),文艺理论,文艺作品,我们是要毫不容情地举行大反攻的”。 他号召读者与这些作家的文字绝缘,不读他们的文字,并劝朋友不读。这真是一篇火药味十 足“辱骂和恐吓”的檄文。
郭沫若并未就此罢手,他还在香港中共地下党筹办的《华商报》上接连撰文,为斥骂 《大公报》和萧乾不惜无中生有,造谣中伤。他在1948年3月14日《华商报》上发表了题为 《自由主义亲美反蒋,和平攻势配合美蒋》的文章,提出“对提倡‘自由主义’运动的报纸 也要作正面的挖根的打击!他们强调美国的‘自由’,我们便具体地指出美国的不自由;同 时对苏联人民自由的实况多加报道,处处着实地给它打击”。第二天,郭沫若又在《华商报 》“‘社经研究会’的批判”一栏发表了《提防政治扒手》,把组成“中国社会经济研究会 ”的段锡朋、邵力子、朱光潜等人,斥为接受美蒋俸禄的政治扒手,继而把矛头对准了萧乾 :“我们已经明确地知道TV宋(宋子文――笔者注)出了二百六十亿,政学系的宣传机构派 出了开路先锋萧乾。萧乾被派去做《新路》的主编,这和得了大量美金外汇到香港来进行宣 传攻势,是有密切联系的……他们已经将一部分过去不曾和国民党合作过的文化和文艺工作 者扒过去了,这分明是钱昌照、萧乾经手扒过去的……他们更大的目标是在替蒋朝扒民意, 扒民心,而最后呢是替美帝国主义扒中国主权!”
萧乾后来听说,是周恩来劝阻郭沫若不要再写这种文章,因会对共产党搞统战产生不 良影响,郭才算偃旗息鼓。但这样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竟出自萧乾多年景仰的郭沫若之手, 着实叫人心寒。如果谣言是一般人所造,辟一辟,或干脆不理也就算了。可郭沫若是继鲁迅 之后的文艺界泰斗,背上黑锅,怕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直到80年代,茅盾在写回忆录时还 坚持认为:“他们还创办了一个刊物,来宣传他们的主张,刊物就叫《新路》,主编是萧乾 。”
关于《新路》,萧乾是在家庭遭人破坏,心情极度郁闷,精神受到很大打击,急于离开 上海的时候,朋友姚念庆告诉他:北平几家大学的教授们计划出一份刊物,内容由清华大学 吴景超教授主编,钱端升主持政治栏,刘大中主持经济栏,正物色一个编国际问题和文艺栏 的人选。他觉得萧乾最合适。萧乾几乎未加思索就同意了。刊物后来定名《新路》。但没等 刊物问世,他由于受到复旦大学地下党学生和由美归国的杨刚的劝告,就坚辞谢绝了。这里 有两个明摆着的事实:一、刊物封面上每期都标有吴景超主编;二、萧乾根本没去北平,而 是留在上海,继续编《大公报》并兼着复旦大学的教职。即便从萧乾碍于情面给《新路》写 过的几篇文章看,如《联合国:美国的牺牲品》、《柏林那趟》、《詹姆斯轶事》、《爱? 摩?福斯特》和《维?吴尔夫与妇权运动》等,也远够不上“政治扒手”。更何况没多久, 《新路》即遭国民党查禁。
萧乾曾跟我说,当时他年轻气盛,无法咽下这口气,很快写了篇措辞强硬激烈的回击 文章,准备发在储安平主编的《观察》杂志。后来是《大公报》地下党李纯青劝他不要感情 用事,说郭沫若开罪不得。但依萧乾的性格,他又不甘就这么吃个哑巴亏,为了表白心迹, 他就写了《拟J.玛萨里克遗书》作为回答。文章发在1948年4月16日《观察》。
1945年欧洲战火熄灭后,东欧立即按雅尔塔约定的,成了苏联的势力范围,政权自然 就由各国的共产党掌握。位于中欧的捷克,当时的外交部长是党外的小玛萨里克。他的父亲 托马斯?玛萨里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捷克建国后,曾是第一任总统,地位相当于中国的孙中 山。小玛萨里克在捷克政府二次大战流亡伦敦期间,主持外交事务。胜利后,就蝉联为外长 。1948年2月的一天,他在布拉格跳楼身亡。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始终是个谜。萧乾感兴 趣的自然不是他的死,因为即便他当时不死,外长也不会当下去,且未必就能善终。萧乾以 玛萨里克遗书的形式写此文,一方面是剖白他在1948年的心境,同时,也是借玛萨里克之口 ,表表自己的心迹。他觉得郭沫若泼向他的屎盆子及所造的恶毒谣言,同把一个人由阳台推 下去相差无几。
萧乾本意是要说明,他像玛萨里克一样“离开本土过久”,虽然自信是忠于祖国人民 利益的,但与七、八年前的祖国,“终于还是脱了节”,竟因一篇“称公称老”招致不共戴 天的仇恨。他还在文尾明确表示出对自然包括郭沫若在内的任何攻击者的态度:“现在整个 民族是在拭目抉择中。对于左右我愿同时尽一句逆耳忠告。纵使发泄了一时的私怨,恐怖性 的谣言攻势,即便成功了,还是得不偿失的,因为那顶多造成的是狰狞可怕,作用是令人存 了戒心。为了不替说谎者实证,为了对自己忠实,为了争一点人的骨气,被攻击的人也不会 抹头就跑的。你们代表的不是科学精神吗?你们不是站在正义那面吗?还有比那个更有力更 服人的武敢冒政治风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他当时已与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划清了界限 ,哪里还能要福斯特托友人带来的书、信。这让把友情看得比国家还重的福斯特伤透了心, 绝交是自然而然的。幸好他没有看到萧乾“中毒之深”的文字,要是那样,尽管萧乾晚年重 新追忆了与他的友谊,对50年代的事表示了愧疚,他在上帝那里恐怕也不会原谅萧乾。
毛泽东早在延安时期就在《大量吸收知识分子》一文中指出,“对于一切多少有用的 比较忠实的知识分子,应当分配适当的工作,应该好好地教育他们,带领他们,在长期斗争 中逐渐克服他们的缺点,使他们革命化和群众化”。萧乾是在1948年春,开始在《大公报》 地下党李纯青的领导下,“开始批判我由英国贩来的一些糊涂思想,同时也就主动地想靠近 人民”。“开始呼吸到革命空气,了解到共产党人的高贵品质。”然后不久,他向党组织递 交了一份交心的“自传”,提出入党申请。
萧乾晚年在回忆录中曾提到:“1950年冬天,乔冠华要我参加访英代表团并任秘书, 临动身前又取消了我出访的的资格,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是在国内走走算了,事后还明白地表 示了对我的不信任。”萧乾临去世前不久,在一次和我聊天中,纠正了记忆上的偏误,说这 事就发生在他写这份自传的前几天。这给他打击不小,为了让组织充分信任,只有让自己在 组织面前变得透明。学习、反省、改造,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完成的。我这才真正弄清楚 ,萧乾当时写这份“自传”的原委。
萧乾像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自我改造的动力一部分是出于自觉,不甘人后,立志要 追上时代的步伐,另一部分动力则来自客观世界改造的参与。通过采访妓女改造、土地改革 和参加各种斗争会,接受了“革命化”、“群众化”的洗礼。从1951年12月萧乾参加“学习 无产阶级的立场、观点、方法,批判改良主义思想座谈会”上的发言和发表的《我决心做毛 泽东文化军队里的一名战斗员》可以看出,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是 惟一造福人类造福中国的真理”。他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虽没觉悟到郭沫若斥为“反动” 的程度,却已认识到,“崇拜技巧,迷信直觉,强调个人自由”是完全错误的文艺思想和艺 术良心。总之,他把过去坚持的“文艺的自由主义”清算成脱离人民大众,脱离真理的中间 路线。“我的笔从今以后要服从政治、 服从人民大众的需要。我要呼吸工人阶级的空气, 感受马列主义的阳光;努力学习,加紧改造。我决心倾一辈子剩下的日子,做毛泽东文化军 队里的一名战斗员。” 这一定是郭沫若乐于见到的。
但萧乾骨子里始终是个胡适式的民主个人主义者,他并未因“清算”了自己的自由主 义和表示效忠而日子好过。其实他一直被当成是正在改造中的知识分子,在那些住过窑洞、 喝过延河水的人看来,沉积在他身上的资产阶级泥垢永远无法清除干净。
这倒是真的。当他被认为可能已改造好,并委以重任时,便开始暴露出“反党反社会 主义的狰狞面孔”。1957年,他因发表《放心?容忍?人事工作》和《“人民”的出版社为 什么会成了衙门?》被打成右派。
一个人无法从长远观点预见到自己在当时客观条件下的言行,会对未来产生什么影响 。萧乾怎么会想到他被推到《文艺报》的副总编辑位置上潜藏着“危险”,怎么会想到那两 篇杂文是中了“引蛇出洞的圈套”;当然更不会想到他对“右派罪行”的认识,几十年后会 让后人感到政治变态人格的可怕,是那么的令人啼笑皆非。“我既公开发表了反动的言论, 又有反动的行为――利用《文艺报》的职权,到处点火。我既在《人民日报》的那篇文章里 ,对国家的政治、社会、文化作了全面的、带纲领性的侮蔑和攻击,又专门对人民文学出版 社集中进行了恶毒的攻击。”萧乾把这一切归因于他并没有完全消灭掉自己身上《新路》式 的反动思想,才在大鸣大放中,又把“英国民主”搬了出来。“不论我的买办资产阶级的思 想意识,我的奴化教育有多么根深蒂固,我有决心要清除掉,跟大家一起死心塌地走社会主 义的道路。”
萧乾是在又一次真心检查,还是想通过给自己上纲上线来敷衍过关,今天看来都不重 要。而从郭沫若与萧乾各自的言行中获得一点警示是最重要的,那就是知识分子无论何种情 形下,丧失掉“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都是十分可悲的,也十分可怕。也即是任何 时候,知识分子都不能以可怜的忠孝去代替理智的诚实。如果萧乾没有在1957年被一棍子打 死,成为“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而是像某些人走了时运的话,到了“文革”恐怕只有两 种可能性:一是像1957年的批人者,大多难逃被批的厄运;二是像郭沫若那样,留下日后读 来令人脸红的文字:“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用毛泽东思想武装我们的头脑,改造我们的灵 魂……这样,我们就会使无产阶级**不断地取得伟大的胜利!”这样设想近乎残酷 ,但却符合当时人们内在的逻辑发展。
历史学家汤因比认为“历史是胜利者的宣传”。一个人在阅读别人历史(我想大体上 指传记)的时候,也面临着是听任“胜利者”的宣传,里边可能有歪曲了真相;还是去做一 个真正的历史学家,提防“胜利者”垄断对后人叙述话语的权利。很遗憾,郭沫若作为“胜 利者”写作《沫若自传》时才三十几岁,以后几十年的兴衰荣辱都打下了真正的历史印记, “宣传”真得由史学家来作了。无论《斥反动文艺》还是“扬李贬杜”,吹捧江青,都是无 法“歪曲”的。
萧乾是幸运的,他晚年作为“胜利者”不断地在“宣传”自己,而且他活着看到了三 本自传回忆录的出版。他的可贵在于,他的“宣传”(但愿是毫无保留的)是深刻的剖析、 反思,真诚地面对历史的“真相”,不加粉饰,更没有几十年之后的“升华”。不用借助史 家,他自己就让萧乾“透明”了。
(原载《纵横》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