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么想着,突然发现自己竟变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大口大口的吐沫从四面八方朝我啐来,还伴随着咒骂,有尖声尖气的,也有咆哮如雷的。甚至我爬到台上承认自己是老鼠时,也被赶了下来。
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首语说,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
家庭组成社会,社会制约家庭,家庭形成人类社会的历史,社会历史发展中又组合成各式各样的家庭。人是社会的人,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家庭的最大组合便是社会,家庭的不幸,便是这个组合中至少一个组合的不幸。萧乾的《搬家史》通过回忆以往,把我带到了灾难岁月的不幸中。个人的经历往往反映出时代的演变,它由一个中国高级知识分子搬家的坎坷历史,把1949年以后30几年的政治风云变幻和社会变迁侧面展示了出来。萧乾并没把笔伸向某一重大的历史事件,而仅仅是写了一部个人不同寻常的搬家史,一个知识分子在政治浮沉遭际中的心态,他在心灵上所受的侮辱多于肉体上的摧残。我甚至觉得,可以把它当成一部1949年以后中国政治运动的简史来读。似乎那个时代非常“宠爱”萧乾这样的知识分子,总是把他们笼罩在变换、悲哀的魔网下。
萧乾的青年时代是在孤苦无依、颠沛流离、漂泊海外中度过的,一直没能有个安稳、固定的家。他这一生,不停地在“搬家”。而几乎每一次搬家,都能引出一段特殊而有意味的故事,这些故事连缀起来,就构成了这部《搬家史》。
他说漂流异域,思乡之苦,苦不堪言,异邦美丽的景致只会更增添他的乡愁。祖国解放了,他终于像只“漂泊在外的鸽子”飞回到自己的老家北平。他说他做出的是艰难而至死不悔的选择,这正是由于像那貌不惊人而温柔善良的鸽子一样,具有一种“我要回家”的强烈意志。实际上,他的心早已深深埋在北平的城角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他像只恋家的鸽子飞回祖国之后,也真像鸽子一样单纯,把“安家”想得过于简单和轻而易举了,以至丝毫没能料到在经历了34年的凄风苦雨波折后,才算有了个“估计不至于再迁移的家”。
也许是巧合,但更有可能是必然,他的每一次搬家都和自身的政治命运分不开,而个人的命运又是和时代息息相通的。我想不妨把这个“家”设想成国家,每一次政治风云的变幻,便决定了国家命运的“搬家”,“搬家”的次数一多,就会像历史纪年那样,留下一部有意思的深刻的“搬家史”。从他对搬家历史的描述,对自我心态变化和对世态人情的揭露、剖析中,可以窥视到翻卷在政治漩涡中人们心灵、性格以及形象的扭曲、压抑和变态。
萧乾把家比为生命的定心砣,因为家不安稳,生命的东西也就随之飘忽不定。过去肯定了的,现在否定了;过去否定了的,这会肯定了。1949年以后的历史和政治变迁,正是在这肯定与否定中循环往复着。在这悲剧性的周而复始中,不知有多少大人物或小人物成了微不足道的牺牲品。他承认自己是“懦夫”,只好屈从历史,不得不违心地在一生的“政治结论”上签字,不然,恐怕难逃“不肯签字就活埋”的险境。
他根据个人30几年的遭际和对周围的观察,形成了一种颇合辩证法的“祸福观”。这不能不说是社会和时代造成的。尽管这种祸福观带有浓厚的阿Q色彩,但多年来他就是靠这个来起镇定作用。事实上,正是这种祸福观支撑着他的生存,慰藉着他的生活,同时,维系着自己阿Q式的精神胜利。在“以场为家”的时期,他庆幸那里的农民淳朴、善良,没有刁诈油滑,两面三刀,更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他在那里获得了信任和友谊,着自然是祸中福;但同时又不能不忍受超负荷劳动的辛苦折磨,这便是福中祸了。
尽管萧乾有穿着套装干活“恶意丑化社会主义”的表现,有“偷吃鸡”的阶级报复,但还是回到了已经搬了的家——暂时的避风港中。富有戏剧性的是,这个“港湾”只能抵御自然气候的寒冷,而不能真正适应政治风向标的转动。运动的大风一来,他又没家了。
文革中,他成了“黑帮”。批斗时,彼此素昧平生的人们振臂高呼口号。一位妇女对他的修正主义批得特别实实在在,说凭什么我七个孩子,一家九口人,住一小间屋,他们才两个孩子,住这么一大片瓦房?面对接连不断的批斗,“乐观者”萧乾也阿Q不下去了,感到困惑和绝望。他真想爬到五楼,跳下去,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来抗议。
萧乾辛辣而含讽地把**的开始比成有点像掷骨子,这正点明了,**实际上是一场巨大的政治赌博,可怕的是,整个一个民族在这场赌博中沦落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搬家史》除了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辛酸史,更记录着一个民族的悲哀。
从五七干校回京,他遇到了“大救星”,一个在房管所工作的爱好文艺的青年。这使他终于又有了半间是门洞的比较安稳的家了。搬家日趋安定,中国的政局也趋于明朗化。在经历了1976年世纪性的大动**,在一曲又一曲的哀乐之后,共和国终于奏出了一支驶向新世纪的欢歌。不能看出,萧乾的搬家总是随着历史的命运戏剧性地变化着。
“一个人私下里即使买古玩藏春宫,只要革命嚷得响,反别人的修反得坚决,照样可以安然无恙,甚至平步青云”。从这里可以看到“一个人”灵魂的肮脏、行为的虚伪以及时代、历史的变态和社会政治的堕落。同时,他还用幽默的笔调剖析了自己处于特定环境下的心态活动:不当猫就必然得当老鼠。当了那么多年的老鼠,他也想学着当一只猫,甚至想当一只张牙舞爪的猫。他说这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战略性防御”。但有意思的是,生活、政治总和他开玩笑,想当“猫”的愿望老是破灭,他发觉原来猫也不是那么人人都可以当的。所以,他巴望着有一天能逃到一个无猫无鼠的世界,去当一个非猫非鼠的动物。
《搬家史》后来作为一整章收在萧乾的回忆录《未带地图的旅人》里。它笔锋深邃,笔力雄健,把个人的命运寓于整个时代的悲剧之中,读来凄婉动人、发人深思,不仅能同他一起在时常令人发笑的幽默讽刺中,感受历史的沉重,更重要在于能从反思悲剧命运中获得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