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站在今天和昨天、新的和旧的北京之间,以抚今追昔的心情,来抒写一些怀念和感触。
这册很薄的小书不过7万字,共包括5篇长文:《“文革”杂忆》、《北京城杂忆》、《欧战杂忆》、《在歌声中回忆》和《改正之后: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境素描》。
萧乾在《“文革”杂忆》里有意识地对那段灾难历史进行反思,虽然所选的细节小而又小,但极具典型意义,更显得深沉、凝重。亲历过文革的人,读过这短而精妙的文字,一定会在心灵的巨大阴影下陷入深深的沉思。文革后长大的青年,一定难以相信政治会把人的心灵扭曲到那种可怕的程度。“山雨欲来”里的女红卫兵担心穿上连衣裙换下补丁裤,就会当上修正主义分子;“集训班”提到在《白毛女》里扮演黄世仁的演员竟被狂热的青年打得头破血流。有位骨瘦如柴的老戏剧家被戴上影射“红太阳”的罪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在“斗争会”上索性承认自己要篡党篡国,反弄得斗争着愕然了。在“标兵”一节,一个老实改造的老知识分子被糊里糊涂地树为五七标兵。一位共产党员干部的妻子被镇压,自己也成了斗争对象,因忍受不了沉重的打击,跳楼自杀。怕死后背上“自绝于人民”的罪名,临死还编了句梦中追特务失足坠楼的“假话”。“文革语言”就更有意思,一是直欲压倒对方,二是不屑说理。
萧乾文中没有点出狂热者或受害者的姓名,他也无意去为某个人伸冤鸣屈,他只是通过当时随处可见的事实事例,揭示文革时期整个民族都陷于“阴霾弥漫,邪气横生”的境地。
萧乾说,《北京城杂忆》不是知识性的,他是站在今天和昨天,新的和旧的北京之间,以抚今追昔的心情,来抒写一些怀念和感触。提起北京城的建筑和规划这个令人伤心不已的话题,我自然想到了梁思成。不知得有多少热爱老北京,把祖宗留下的这份世界上罕贵无比的建筑杰作当宝贝的人们,得知城墙拆了,牌楼拆了,感到撕心裂肺般的心疼。梁思成一定是其中最痛苦而困惑的一位。
梁思成在论述北京的古代城市建筑规划之完美和建筑艺术成就之高时,曾不禁这样感叹:“北平的整个形制既是世界上可贵的孤例,而同时又是艺术的杰作。城内外许多建筑物都又各个的是在历史上、建筑史上、艺术史上的至宝……它们综合起来是一个庞大的‘历史艺术陈列馆’”。从保护历史和艺术的角度出发,绝不应当破坏这个全世界保存最完好的体系。因为历史的文物对于人民有一种特殊的精神影响,最能触发人们对民族对人类的自信心。
但是,具有历史责任感的呼声,无论感情多么强烈,也终被盲目和无知所淹没。倘若拆除精美的城墙、牌楼的行为在当时确是理性的,只是后来历史证明其本身是错误的,我们也可在扼腕叹息之余表示谅解。可似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历史上凡“破”字当头的行为,大都是越盲目越理直气壮。
梁思成在呼吁保护古建的过程中,耐心地把各种破坏行为所可能依据的想法一一加以驳斥。他对中国传统建筑的钟爱之情,从他对那一砖一瓦,一栏一石,一寺一塔,一庙一殿的品味便可见一斑。他并非一个只耽于古典情趣,而不理会时代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梦想家。相反,他是个非常务实的建筑学家。他在40年代就已清楚意识到中国城市已经走到传统与现代化的临界点,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北京城的都市化进程。他深知作为一个科学家,其不可推卸的责任是用智慧和知识将传统与现代化相融,单凭对中国建筑美感的依恋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实际利益面前向历史的责任和审美的需求让步。
梁思成在《关于北京城墙存废问题的讨论》一文中指出,保存城墙丝毫不会妨碍未来日益繁忙的交通,从经济角度考虑,拆除城墙要用炸药,运输城砖也浪费人力物力。不但是庸人自扰,简直是罪过的行动了。那如何解决庞大的政府行政中心区的用地问题与旧城区的矛盾呢?梁思成指出向西郊近城发展建立新区是上策,这样不仅可以解决使办公区有足够的面积和发展余地,以及人口过密、控制车辆的合理流量,还可以一劳永逸地保护旧北京的建筑文物不遭破坏。
除了保护文物的原则之外,梁思成认为一个市镇最理想的布局是要让居民“安居乐业”,现代化的城市更要以人民的安适与健康为前提。北京的城墙可以建成环城公园,这将是一个长达39.75公里,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立体公园。“夏季黄昏,可供数十万人的纳凉游息。秋高气爽的时节,登高远眺,俯视全城,西北苍苍的西山,东南无际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这样接近大自然,胸襟壮阔”。
《北京城杂忆》的十篇“杂忆”,有的文字幽默、活泼,有的俏皮、利落,显示出京白独有的魅力。更重要的是,萧乾在其中糅进了伤感的留恋和深刻的反省。他要说明,他热爱今天的北京,城市建设正向着现代化发展,可他依旧怀恋老北京的城墙、城楼,各式各样的小吃,卖东西的吆喝声,民俗节日的热闹场面……是呵,谁不留恋梁思成的北京。那是一种多么难以言说的美丽。想想今天的市政要在保护古建与城市现代化建设之间艰难抉择,也是50年前不听“梁”言相劝留下的后遗症。如今在拓宽的商业街和林立的商城大厦包围下,故宫、北海、景山成了都市盆景,由九城的城墙、牌楼,宫殿、王府、四合院所支撑起的古城的和谐已经支离破碎。我不知道让老百姓献城赚再修复一段旧城墙,这种廉价的亡羊补牢还有什么实际价值和意义。
“一个东方古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性,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老北京已经在虚冥里幻化成一首“凝动的音乐”,热爱老北京的人现在也只能落得在躲避交通堵塞和大气污染之余,用想象的记忆去梦寻古都的风采神韵了。
另外,萧乾最感伤心的是,北京的社会风气和市民的精神面貌,与现代化的首善之区太不谐调,大大落后于物质变化。每当他看到有人在讲卫生的横幅标语旁照样吐痰,看到人们围起来像看耍猴的那么看斗殴却没人出来劝解,看到售货员半边笑脸对着熟人,半边横脸对着顾客的时候,就诅咒起那帮打着“兴无灭资”旗号的家伙们。是他们把散发着芬香的花盆砸个粉碎,把好人能人插了招牌拉到街上示众,把上千年的古物砸成烂泥,最可怕的是把人与人之间异于禽兽的那种相互体贴谦让消灭殆尽,把人间化为大林莽。文革十年给中国人的心灵造成巨大创伤,给人们的精神留下了难以治愈的后遗症。他想借这杂忆,哪怕只是稍稍唤起北京市民的荣誉感,唤起人的尊严。
《欧战杂忆》掠影式地回忆了萧乾作为《大公报》老板胡霖预先摆放在欧洲的一颗“棋子”,他的欧战见闻:二战停战日旧金山市的“乐极生悲”;中国演员在二战中表现出的坚韧不拔的精神;“身份”的改变怎样使他由一个“敌性外侨”变成“伟大盟邦的公民”;英国的战时配给制;德国对伦敦的轰炸;与福斯特和阿瑟·魏理的友情;英国的战时广播;以及战后德国人的“亡国恨”。其中尤以“亡国恨”最有深意,它最后点明,这个民族能在废墟中重新站立起来。这是一种民族感情的自觉。对一个民族来说,最可怕的莫过于失去这种自觉。
《在歌声中回忆》是篇饶有情趣的散文。它是用“歌声”把萧乾人生路上留下的印记串在一起,而且每一支“歌”反映出他当时的心境和情绪,同时“歌声”也打着时代的特征。许多歌曲都给他带来了美好或痛苦的回忆。儿时的《自由花》使他朦胧间向往自由。20年代一支反帝的歌,使他感到胸脯在向上挺。《云儿飘》、《月明之夜》、《麻雀与小孩》给他的青年时代添过乐趣,亢奋的乐声使他激昂,软绵绵的曲调也曾使他麻醉。他酷爱音乐,尤其外国音乐。“它平时是个爱好,遇上天灾人祸,就成为眷慰者”。他就曾背着“阶级敌人”这顶黑锅在一家国营农场,一边劳动,一边还沉浸在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的优美旋律里。真正美的艺术,具有永远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