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学作品有粗细之分,有的甚至很八股,很枯燥,但五四以来,除了偶然出现的文妖张竞生,还没有作品教唆人诲**诲盗。
1979年2月,中国作家协会为萧乾平反,确认1957年的右派实属错化。9月,应美国依阿华大学“国际写作协会”主持人聂华苓之邀访美。后来,他根据美国之行写了几篇各有特色的散文,像《依阿华的启示》、《美国点滴》和《在康奈尔校园里》。但我总的感觉是,写作上他还没完全放开手脚,写得很拘谨。这和他此时的心态有关,稍后写成的长文《改正之后》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那是他为自己的心灵画的素描,以清新、流畅、不事雕琢的文字,描写他在反右、文革中眼见亲历的苦难遭际,并深刻剖析获得平反、改正之后的复杂心态。政治解冻了,知识分子的内心还没有冰释。创作和言论上,他们依然心有余悸,步步设防。他审视自己的文章,也是常出现“冰碴”。这是因为政治的不稳定,常使人担心阳光明媚的天气,随时会有冷风吹来。所以,他认为改善知识分子待遇应指两方面,除了物质待遇的改善,更重要的是要言论自由。因此,得到一纸“改正证书”,并不等于有了创作自由。《改正之后》记录着他的成功与失败、欢乐与悲哀、自豪与悔恨。
《解冻》这篇小短文虽是仅由一封书信引起的感触,却同样是对这种心境的反思。其中说到1984年底他写了篇《北欧的斯诺》,里边提到30年代后期欧洲知识界不少人“攻讦”斯大林的肃反扩大化。诗人邵燕祥读后给他来信,认为“攻讦”一词用得不妥,因为斯大林的确犯过那样的错误。这引起他的内省,感到这不仅是个用词不当的问题,斯大林的行为不早就在他心目中蒙上一层阴影了吗?那何以还要在历史面前态度暧昧?原来是“梁校”先生仿佛还站在他肩头,一想,心里就哆嗦,言也就不由衷了。由此他觉得有必要给自己的内心来一次真正的“解冻”。如果不能说出心底的话,还不如当只寒蝉好。
《依阿华的启示》启示的是,美国大学生有极强的独立感,多以“自助”为荣,以靠老子为耻。而中国干部则“铁”饭碗,学生则“铁”助学金。没有竞赛,没有鞭策,靠这个路子能“赶”能“超”吗?《美国点滴》里几篇可独立成章的小文,主要写了几个方面的问题:高度物质文明发展下的美国社会,既有良好社会风尚,完美的服务,民主立法,又有混乱的社会生活,如吸毒、强奸、乱婚等;旅美华人对祖国有一种深切的眷恋,对他们,改了国籍,不等于就改了民族感情。他说,没有一个民族像我们这么依恋故土的。
《河上笛手》是《美国点滴》中的精彩篇章,反映出对祖国命运的深沉思考。它写一个当年狂热的红卫兵头头偷渡到香港,靠吹笛子成了民族音乐家,后来到了美国。他留恋祖国,怀念母亲,发誓死也要死在中国的土地上。可他非要等拿到美国籍以后才回去,因为他担心中国再有一场**。这不由得使人抽噎,一个热爱祖国、热爱故土的中国青年,因惧怕令人心悸的政治运动而不敢回国,何等的凄然!同时又是一则多么深刻的警示:倘若中国再来一场任何形式的政治风暴,将会有更多的海外炎黄子孙失去自己的祖国。这结局将同那如泣如诉的笛声一样悲凉。除此,他也欣喜地看到,民族血脉的纽带正把两岸作家紧紧连在一起,他们的共同心愿是早日拆除人为的篱笆。
《在康奈尔校园里》文字奇丽鲜活,意到笔随,自然有趣。它先写大学校园的幽美景致,然后写一位已经退休的八旬老教授孜孜不倦的治学精神。他还用一些细节描写来说明,美国人重视大学教育,他们急公好义、踊跃捐献,这种精神在社会主义的中国还只是凤毛麟角。
研究萧乾,其实我常有困惑,细想想也算正常。他的某些观点,甚至思想感情,常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他刚在上文中充分肯定了美国人的公义精神,便又在稍后(1982年)写的《一个乐观主义者的自白》中,“痛切地感到我们在物质上的落后,同时也深深认识到我们在意识形态上的高尚”。而且,他还使用文革语言,将他少时读过的张竞生称为“文妖”。他还说,我们的文学不管多么拙劣,总是鼓励人们向上:它揭露恶人,为弱者抱不平,表彰舍己为人、舍私为公。而西方文学艺术是金字塔形的,你休想在超级市场买到贝多芬或舒曼的作品,那里只有爵士乐。严肃文学在西方是少数人的专利品,“通俗读物”充斥着凶杀和色情,因为在高度工业化的社会中,人们需要刺激,追求刺激,最大的刺激往往寓于犯罪。
我们今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