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之前有一种憧憬,写成之后却很失望。我不是在客观地记录什么,而是想通过外在景物,抒写自己的一点心绪和感受。
萧乾早期散文大都带有明显的象征意味,他注重将象征性同民族性结合起来,力求使篇幅很短的散文,具有尽量丰富的内涵。
不足两页的《链》记述他一次痛苦的感受:徜徉在一艘巨轮的甲板上,看到一幅由生命镌刻的“生存斗争图”。起重机挥舞着粗壮的铁臂,苦力们在狭长的搭板上排成串,背负沉重的麻袋,艰难地蠕动。这是一个悲壮的大合唱,那一串串的黑影如一根锁链那么连接不断地晃动。有个苦力被麻袋压倒,跌进了海的深渊。同伴们将他救起之后,那长长的、黑黑的链条又开始缓慢地移动。“链”既是受压迫、受剥削的劳动人民的象征,也暗示着一股巨大的生命的潜流。萧乾藉此希望,这些令他想起古罗马的奴隶和南美黑奴的人们,能真正发出怒吼,吞没那些“肥胖的买办”。更深一层的寓意在于,倍受帝国主义奴役的中国正像那条链,依旧在痛苦中“那么踌躇,那么缓慢”地延伸。
《殇》带点小情趣,写爱好活物的萧乾从内蒙抱回一窝可爱的小兔,刚生出来的兔娃还没睁开眼。一个小孩用手碰了小兔子未睁开的眼睛。结果,第二天醒来,眼前是一个凄惨的场景,老兔吃掉了自己的孩子。原来兔子是最忌讳有人用不洁的手弄它孩子的眼睛,只要触到了,便宁可吃掉自己的孩子。萧乾想借兔子说明,兔子这样有气节,对于那些面对日本人充满血腥的肮脏魔爪无动于衷,仍生不出爱国心的人,该是多么大讽刺!萧乾就是能敏锐地从生活的细微处,挖掘出发人深思的思想内涵。
《跳出来说的》写于1936年春萧乾刚到上海不久,他对上海这座希奇古怪的现代文明庞然大物感到茫然、沉重。他把都市文明的畸形状态同民族的悲哀连在一起。当时中国已处在民族危亡的关头,内战的阴云依然没有散去。上海好比整个中国的缩影,红的天染上黑色的浮云,车子就穿梭在这片可怕的云彩下面,有白色的救急车,红色的救火车,黑色的捕拿扰乱治安的囚犯车,还有为捉“游民”的车。这些车凄惨地嚎叫,更衬出那些玩乐者的悠闲。最具讽刺性的是对跑驴场的描写:只要花上两毛钱,就可骑着驴昏头昏脑地绕着小圈跑。背上的人以为身在原野驰骋,神色自得,周围的观众一面磕着西瓜子和妓女**亵地调着情,一面为发泄积闷放纵地嚷着。从象征意义上看,骑驴者好比国民党政府,死守“攘外必先安内”的信条,对日本人妥协、退让,对共产党围追堵截,还自以为身在原野般悠闲自在,却不知自己是绕着一个小圈子昏头昏脑地跑。悲哀在于,圈子里的人太多太多。中国人是惯出看客的,驴子喘气,疲倦,怨恨,与己何干。萧乾晚年忆及写此篇的情形,说这只是写一个土头土脑的北京佬,初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后一点肤浅的反应,里边还带上了点地域的偏见。
《破车上》里那辆每天负着重物吱吱地行进在遥远崎岖的乡间土路上的“破车”,正是当时中国的象征。它写“我”坐了这辆破车进入一个村庄,农家人对这发出隆隆声的家伙,充满了原始人的好奇。中国农民无声无怨地劳作,对外界一无所知。可他们又没有“桃花源人”的怡然自得,更多的是愚昧和贫穷。冬日的天地一片荒凉,“破车”终于在原野上断了气。接下来,萧乾用象征性的文字描写横霸的风卷着和平的沙土袭来,沙粒撞得车身刷刷作响。远处似还有鬼嚎一般的叫声吹来。铅灰的云仿佛包着一团太阳,黄糊糊的,凄惨如一只哭肿的眼睛。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正处于日本人铁蹄践踏下才中国,恰如这断了气的破车,默默地承受着“风沙”的攻袭、撞击,“太阳”被阴云遮盖着,失去了光辉。“我”已无法忍受,索性说出中国简直就是一辆破车,享受过好日子,可是……没想司机抢过话,不许说车破。车破,它可走得动艰难的路。出毛病,等会就修好。反正得走,它瘫不倒,这才是中国。看来“司机”是掌握未来“破车”命运的主人。经过一阵修理后,“破车”又隆隆上路了。
后来,车上又加了一个巡警和一个“准得吃黑枣”的囚犯。破车在沉重、诡秘的原野迷路时,是囚犯指点迷津。但巡警并不因此而准许他顺路回家看看寡妇姐姐。车子进村时,狗吠着,缠足的小寡妇立在门口,红袄小孩玩着捉迷藏。由此不难看出,萧乾的“出路”意识是模糊的,他只知道阻碍“中国”冲出崎岖路的“大坑”、“车辙”太多了,还有文中暗示的文明的衰弱,妇女地位的低下,中国农村的落后。
萧乾的可贵,是他能站在时代的高度,借助富有象征性的抽象客观事物,表达自己对国家命运的关切,流露出对未来的乐观态度。他当然知道,未来中国也仍将像这“破车”一样,还要艰难地走很长很长的崎岖路。
《叹息的船》写的是全面抗战前整个民族的瘫痪状态,以及有些人对英美的幻想,以为他们会出于“仗义”把我们从侵略者手中搭救出来。萧乾用象征手法,以一条“叹息的船”暗示民族命运的危机,更借船上的各类人等,分析了国人面对“暴风雨”时的不同心态。
江心泊着一艘本来充满了青春气息的船。巨浪卷起一排排白牙,挟着飓风,吞噬着船身。这再明显不过象征日本帝国主义正欲张开狰狞的血口,鲸吞整个中华。这匹“健驴”如今被人捆起四蹄,放弃挣扎,瘫卧在江边喘息着。暗示民族危在旦夕。
甲板上再见不到散步抽烟的中年绅士,也没了披发的青年诗人,骨牌的碰撞声却在船舱掀起了风浪。萧乾这里以“一堆统舱客”象征中国的穷苦阶层,他们本身对船(国家)就没多少感情存在,只是任凭命运的驱使,船走,他们也享不到大餐厅的福,沉了,就算结束了这不幸的生命。换言之,国家富强,他们的社会也改变不了多少,亡国了,也仅是一条命的事。因此,对正处在“飓风”侵蚀下的国家、民族,只能像对这船一样,发出轻微的叹息。实际上,这个阶层在中国占多数,国之不幸,如之奈何。萧乾的同情溢于言表。
官舱客是有身份的人,属于上流社会,他们在有暖气的餐厅里感受不到寒冷,正用细嫩的手指悠闲地打麻将,玩扑克。善察言观色的茶房讲起“红军”杀人不眨眼的恐怖。当时中国的有闲阶级,确也真能在侵略者可怕的狼齿下,闲适度日。国家的内忧外患倒叫他们心烦。只有看到救星到来,才热情地跳跃起来。然而多么失望呵,美国兵舰傲慢地擦肩而过,笔直开向下游。英国商船虽失去了往日撒克逊族的仗义,却不失绅士风度,稳当大方地竟自向下游开去,随走还瞥一眼那秋波似的求救灯语。似乎是为了增强讽刺力度,80年代萧乾修改此文时,又在这里加了两句,“好像在说:‘爱莫能助啊。’疲倦的人们在失望中咒诅着、抱怨着。直到天明,江边还躺着这条载满了叹息的船”。
这篇堪称《破车上》的姊妹篇,都是用象征手法揭示抗战前夕中国的狼狈处境,同样反映出萧乾对国家命运的忧虑和对出路的思考。民族不能在“叹息”中生存、挣扎,对英美所代表的西方不能抱任何幻想。可出路在哪里,他看不到。痛苦占据了个整个心灵。人生最痛苦莫过于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古城》写与1932年冬,是萧乾“九一八”以后在郁闷心态下为北平画的一幅素描。这幅素描是灰色调的,一切都显的那么沉重、悲哀。古城宛如一个等待歹人来奸污的老妇,初冬灰暗、低垂的气氛压抑得人们喘不过气来。雪化时,洁白变成泥淖。一只同样灰色的铁鸟(日本人的侦察机)在古城上空盘桓。仰起的是一张张意识到严重和画满了恐怖回忆的脸。过往的商贾、路人,直楞着发呆的眼睛,“莫谈国事”的惟一社会教育使他们闭严了嘴。露出残破疤痕的古城墙,记载着历史的兴衰荣辱。萧乾写道,历史产生建筑它的伟人,又差遣来捣毁它的霸主,在几番变乱中,它替居民挨过刀砍,受过炮轰。面前是怎样一份命运,没有人晓得。了了几笔,沉重的历史便勾勒出来。鸦片战争以后,古城是怎样受了帝国主义列强的**、凌辱,像一个臃肿的老人,低头微微喘息着,噙着泪,守着膝下一群无辜的孩子。
这篇散文以低沉、伤感的笔调,通过象征、暗示,表达出萧乾压抑、郁闷的心情和感时忧国的情绪,似一首为古城谱写的呻吟哀怨的悲歌。半个多世纪后再回首,萧乾感到自己当时的悲观是愚蠢和没有道理的。邪恶势力可以得逞一时,但人间自有正义在,世界也还是有合理规律的。
《由午夜到黎明》与《古城》的寓意相近,透过几个富暗示性的画面,写出了他将行前“由午夜到黎明”那段“特定”时间的感受,具有历史感和哲理深度。从画面的远景看,与《古城》也属同一色调。它描绘一个阴郁的初春,天空满是沉重的灰云,大街上晃动着法兰绒西装和狐狸皮袄,不懂事的小孩在泥泞里爬着玩,年迈的老人呈现出病态。只有交民巷里出来的一队洋骑兵,趾高气扬地在一块贫穷的土地上践踏。飞机的轰鸣,吓哭了玩着的孩子。何以凄惨如此,萧乾反思起历史。
历史上有多少忠臣冒死直谏,反遭凌迟而死。这是中国的巨大悲哀。无论明君,还是昏君,给后裔留下了一份惨淡命运。为争皇位,哪管涂炭万千生灵,牵累后世子孙。再看当时国民党为了剿灭共产党,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采取妥协和不抵抗政策,哪管大好河山丧尽,亿万同胞沦为亡国奴。萧乾是在借古讽今,借古代昏聩的帝国指斥政府的软弱无能,根本不管百姓的民生疾苦,像他小的时候住过的那条巷子至今还是窄得连星光也无法照临。
萧乾写第二天下午上了火车,同房的两个人一个是日本青年,一个是身宽体胖的“旅长”。没五分钟,“旅长”打起了鼾。日本青年在本上写着什么。萧乾下意识地推测,他要告诉日本人,中国军人至为可爱,五分钟之内可以把鼾声打得极响,来吧!这无疑是对国民党军人的暗讽。换言之,萧乾想暗示,如果中国军人都怀了一颗赤诚的爱国心和保家卫国、御侮抗暴的精神,日本人怎敢像凌辱一个少女般欺负中国。文尾借朴素的语言描绘黄河岸边美丽的田园风光来警示,这样优美的景色怎能容忍日本帝国主义肆意践踏。
《脚踏车的哲学》原题为《路人》,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点分析,这里包含着萧乾朦胧的阶级观,也写他自己由一个无车者逐渐成为有车的中产阶级。从象征寓意上说,文中的骑车者指中产阶级,人力车指劳动人民,汽车指军阀和国民党统治者。但不难看出他的同情还是在社会最低层,对象征上层统治者的“汽车”深恶痛绝。
30年代,各种交通工具还都挤在一条马路上,人力车和自行车是芸芸大众,汽车数量不多,却格外威风。老远就能听到它的吼叫,傍晚还会射出刺目的灯光。骑车躲慢了,就得挨撞,若遇上汽车里坐着大员,都没处说理去。萧乾一边骑车,一边注意观察旁边骑车人的心态。胆大的偏要骑到街心去逞强,明哲保身的,则溜着边骑,而且一边骑还小心翼翼地朝四下张望。因此,萧乾在文中现身说法,对“世故”有所揶揄。
文中写马路上一切交通人物的屏障是人力车夫。当汽车瞪圆了喷火的眼睛怒吼着奔驰而来,一切人都向人力车的后边躲。独有勇敢的人力车夫用淌着汗的胸脯去迎接这“杀神”,让那喷火的眼珠子搜遍他每根汗毛,让那钢臂把他挤到无处可躲。发完坏脾气,汽车带着杀气愤愤然开走了。
显而易见,“人力车夫”(劳动人民)是社会底层,为求生存,辛苦奔碌;“坐车者”(军阀和当局)全然不顾百姓疾苦、生死,实行专制、霸道的统治。坐车人的身份愈高,车也愈恣意横行。而那些“骑车者”(中产阶级)慑于“汽车”的**威,或躲到“人力车夫”的背后,或一见“警察”的手势,即刻躲到最安全的地带。萧乾着重讽刺的是中产阶级的油滑、世故,解剖了他们微妙的心态:守本分的多半溜在路边,既不自我炫耀,也不与同僚的挑战竟逐,对“汽车”有一种畏惧心理,内心也发着不满的怨语。有些无能而又想出风头的人,见汽车远远的,骑到马路中心,做几个反抗的姿势,欲引起民众的注意、赞叹。弹压警察稍一挥棒,便逃之夭夭了。这种人只能获得一个丑角应有的喝彩,永不能为同伴所托付,或为敌人所畏惧。他们软弱、胆小,缺乏反抗的勇气,更没有坚强的脊梁,只求在“人力车夫”面前保持“骑车者”虚伪的尊严和优越感,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坐车者”畏而远之,把灾难和牺牲推给受苦受累的劳动阶级,以期在心灵的扭曲下平稳地生存。
交通的瞬息万变(社会政局的更迭变迁)使“骑车者”(中产阶级)形成了一套明哲保身的生存哲学,他们会用眼前的局势决定脚下的快慢,能用“转弯”来自然地改变车的方向,连腰都觉不出转动。他们懂得在平坦的路上不妨狂奔,遇到艰险,就缓缓地骑;学会了在拐弯时由立在巷口的行人脸色推测巷里的情形。骑车者毕竟力气薄小,只能忍口气,别轻易把对“汽车”的愤怒发泄出来。对“骑车者”这种卑微心理的分析可谓入木三分。萧乾把象征性与现实内容融为一体,利用对比、烘托等手法,使作品更增强了讽刺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