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指散而无韵的文体,完全是一种在一定程度上受道家滋润的个人主义的写作,是发自作者灵魂深处的私语独白。散文就是要抒写本人的感受——前人神秘地称之为性灵。
萧乾以为写小说时,作家往往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埋藏起来,埋得越深,令人难以捉摸,就愈见艺术的高明。散文相形之下,是开门见山的。他自谦对文艺理论一窍不通,但觉得任何艺术都离不开一个“真”字。情真意真,才能质朴自然,才能感人肺腑。真是散文的灵魂。他写第一篇散文特写《平绥线上》时,一点没有如何把文章写得漂亮的想头,只想尽量真实地把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人们的惨相传达给在城里过着舒坦日子的读者。在《南德的暮秋》里,他没有闲情去描绘巴伐利亚的风光,他只想让远在国内的读者看到纳粹毫无人性的狠毒,看到一个高度文明的民族是怎样任由一个穷兵黩武的希特勒,引到狼狈不堪的深渊。同时,他也有意让读者看到胜利者美国的飞扬跋扈。
萧乾一直把散文当作写小说的准备,他早在大学时代,即把“最终鹄的”定为是写小说,但写完《梦之谷》以后就没再写小说。选择了新闻记者这个行当,使他更爱特写。他觉得小说是经过斧凿、雕琢的人生,而特写呈现的是人生本身。或许因为此,他一生主要写的是特写,以至他常担心,写惯了材料现成的散文特写,脑子里那座进行虚构的工厂会不会停工休产。
如果把特写类纪实文学喻为摄影,那散文则应是水彩或油画。狭义的散文艺术画廊并不包括“摄影”作品。但就这个意义上的散文创作来说,可以把萧乾散文分成两个大的时期,一是早年充满浓郁象征意味,具有强烈爱国**的散文短篇,长篇山水通讯《雁**行》以及建国初期不多的几篇,如《草原即景》、《初冬过三峡》等。二是1957年被错划右派,掷笔停耕22个春秋寒暑,于1979年平反昭雪以后,写的那些深刻探寻自我,开掘人生意蕴,反思历史教训的长篇回忆性散文,里面蕴藉着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碰撞与历史选择。另外,萧乾晚年创作了大量具有深厚文化意蕴和人生哲理思考的散文随笔。它们达到了一种“朴素”的境界,看似随兴之所至,不经意地信手拈来,语言朴实无华,绝不雕琢辞藻,其间却流露出一股韧劲,有一条主弦。真好比浓荫密绿处流淌的一泓溪水,舒舒缓缓,悠悠融融,一副超然闲适的姿态。但不由得使人驻足其间,流连往返,醉然陶然。
散文最能真实反映作家的内心世界,它以散于外、精于内的品性,将作家对人生的深刻咀嚼,对心灵的细腻探微,对情感的真切寻觅,凝结在美的抒情形式里,它同时还应该是充满浓郁的诗意,富于色彩和情调,淳静质朴之中流溢出音乐的节奏。它的哲理性更具有一种寓言味,其中潜隐着某种生命的底蕴。有关命运、生命的哲学命题,从来都是散文热衷关注的主题。“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萧乾散文总体上看,大体如此,简约、深邃、睿智,且富于哲理意味,又有和谐静闲的审美境界。他以为写散文当随心所欲,得妙于心,意到笔转,而不必在结构上下功夫。他的散文也正是舒卷自如,优美流畅,以清新活泼、幽默风趣的语言编织出情绪丰盈、瑰丽多姿的“印象与感想”。文中有神,动人心扉。
萧乾是在潇洒于无形中承继了古典散文的美蕴,他运用现代笔法,“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行文亲切自然,舒卷自如。读他的散文,常觉有位饱经沧桑忧患的智者把你当成挚友对谈,在一种悠然闲和的氛围里,推诚相与,易见衷曲。你可以明显感到一个人坎坷漫长而基本上是美好的生活历程。他的散文于朴素中透出逸美,简约里闪烁锋芒,冲淡处寓有深味,达到一种苏东坡论钟、王书法之“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的意境。如果说他早期散文还有铺陈辞采的印迹,“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如《雁**行——山水游记》。那么,到了晚年则“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有沉潜温厚之风,无轻扬诡异之态,如《关于死的反思》、《透过活物看人生》等。
托尔斯泰说,艺术作品中主要的东西是作者的灵魂。这也正是萧乾思想的脉流,他把哲理的思考,真诚的心灵,自由的意志,人生的经验和深刻的体悟注入那生命的激流,使它顿时平添了生命的灵性和活力,洋溢出一种魅力,这魅力其实仅仅来自朴素。难怪托尔斯泰要把朴素,视为他所希望的比其他一切更要紧的品格。萧乾的散文作品犹如一面朴素的灵魂的镜子,里面清晰映照出他人生途路上的一个个印记,也充分折射出他的人格。
萧乾好比一位技艺高超的酿酒师,他常能把无限的辛酸血泪,以豁达的襟怀和幽默的笔调,发酵调配成一樽浓烈而馥郁的香醇,一股天然恬静而又深沉凝重的生命酒香自然飘溢出来。丰富的人生阅历酿出心灵和情感的浓度,使得这酒烈而甘醇,浓而纯净,飘溢出人生滋味的酒香,令人迷醉神往。从他的散文里,找不出呆板枯燥、索然无味的篇什,也少有绮靡风华,色泽浓丽的。但无论托物言志,还是借景抒情,都是那么有情调,有气氛,心境澄澈,悠然闲适,似一樽清冽雅淡的香茗,让人品入了神,之后久久回味。他的散文即使以微小的剂量滴入你的意识里,就足以给你一种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