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忠实是忠实于精神,绝不仅是文字本身(1 / 1)

倘若把滑稽的作品译得一本正经,毫不可笑,或把催人泪下的原作译得完全没有悲感,则字面无论多么忠实,一个零件不丢,也算不得忠实。

萧乾认为,文学翻译是一门语言再创造的艺术。语言文字的力量来自新鲜,而不经久用。这是语言的限制,也正是它的魔力所在。一个译者应享受这便利,更应保存这种魔力。

中国的翻译理论始自严复,他在《天演论·译例言》中开明宗义地提出“译事三难信达雅”。“信”指忠实原文;“达”指表达通顺;“雅”则指译风的古雅、雍容、畅美。后来的翻译理论几乎都是在严复的“译事三难”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例如,林语堂先生为翻译定下三个标准:忠实、通顺、美。傅雷先生强调翻译所求“不在形似而在神似”。钱钟书先生认为“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林以亮先生则提出翻译应具备三个层次:重新创造所需要的默契、创造的满足和美的感受。而鲁迅先生主张“宁信而不顺”。瞿秋白主张翻译必须用白话文。事实上,每位翻译家的翻译实践本身,都最好体现着他们自身的翻译理论。

萧乾认为,一个译者首先得把原作所描写的事物完全弄懂才可着笔,即信。译的时候要用最准确无误的语言,把自己所理解的传达给读者,即达。有人主张忠实原文,即形似的硬译。萧乾主张要忠于原作实质,把握原作神髓,即雅。他觉得,如果原文是悲怆的,翻译出来不能表达那种感情,就是要不得的死译、硬译。原文如果是逗人的,读者看了译文却绷着脸一点也不乐,也是最蹩脚的翻译。

他最反对那种词对词、句对句的死译、硬译,认为衡量文学翻译的标准首先是看对原作的感情。译文要合乎中文语法,忠实是要忠实于精神,绝不是文字本身。只忠实于原文有时会闹出笑话。奴性地尊重原文“排列”的翻译自不可取,然而随意窜改替换原文,也不是理想的翻译。原作许多情绪、思想甚而人物一样可以对读者陌生,翻译的使命就是将这些陌生的介绍过来,文化才得以通畅合流,绝不能用娴熟的把陌生的替换。更不能全然无视原文的风格情调,硬享受创作者的自由。张谷若所谓翻译的忠实,就是要让一个读中文译文的中国人,所得到的感觉,所引起的反应,跟读英文原文的英国人,所得到的感觉,所引起的反应,到最相似以至于完全一样的程度。

萧乾把翻译分成“阵地战”与“游击战”两种搞法,前者集中力量翻译自己所钟爱的某一个作家的作品,如傅雷之于巴尔扎克,汝龙之于契诃夫。后者为喜欢什么,顺手译来。但两种“战法”获得成功的前提条件都必须是,对原作的喜爱,以及译者与原作者相似的性情或生活阅历等。他说,纵使狄更斯的作品多么缺乏译本,一个不能掌握他那悱恻和幽默文笔的人也是翻不好的。倘若自己对海洋没有亲切的感受,提笔去译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或奥尼尔的戏剧也很难真切。一个译曼斯菲尔德的人也应具有那样纤秀细腻的心灵。翻译也不是拓版。为了传神,它还有诠释作用。因此,最妥帖的办法是选择自己所钟爱的,或有相同的情绪和类似生活经验的作家来翻译。

萧乾说他的翻译属于“游击战”。不过他的翻译并非毫无目的性,可以说还是有意选择的。从他的译作看,他多倾向于讽刺文学。也许是受早年生活经历的影响,他对讽刺文学情有独钟。他理解讽刺不是攻击,不是伤害,是敦促某一部分人从某种事物、行为、思想中醒悟的手段和力量,使人回归正义。作家的态度当然不能像慈母对待病儿似的春风满面,温存备至,嘲讽加鞭笞是不可少的。幽默的内容应该是对人生的思考和诠释,幽默家的笑里应含着泪水。幽默家不是逗人发笑的小丑,而是洞察人生的智者。其幽默不是出于幸灾乐祸,而是对人间疾苦怀有恻隐之心。加拿大著名的幽默讽刺作家斯蒂芬·里克柯善以诙谐的笔调,通过滑稽的情节,揭示生活的荒谬,使人在笑声中清醒地体味人生。萧乾在翻译《里克柯幽默小品选》时,同样诙谐。由于他本人正是个充满风趣的智者,又是讽刺幽默的高手,所以把里克柯崇高的幽默完美地传达给读者,对他不是什么难事。

风格毋宁说是文学作品的气质,是否能再现原作风格对文学翻译来说显得尤为重要。萧乾既强调忠实原作精神,又十分注重译文对原文风格的传达,译什么不用自己的风格,而是尽量表现原作的风格。亨利·菲尔丁喜欢反语讽刺,他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通篇全是反语。萧乾自己创作的《红毛长谈》从头至尾也都是用反语讽刺。《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的反语讽刺风格在他的译笔下,几乎不差毫厘。

萧乾翻译《好兵帅克》和《汤姆·琼斯》也是如此,他比较了解捷克人幽默感,更热爱英国式的幽默。他能在理解原作情节、人物的性格特征,把握人物心理状态,以及对话语气的同时,保存原作幽默、讽刺现实的风格。《培尔·金特》这部讽刺寓言剧,幻想、象征、讽刺、寓言和哲理的启示交织一起。萧乾像易卜生一样,对生活、对人类有一份真诚、热烈的感情。他在翻译过程中,准确理解了这部诗剧的剧意,保持原有情调、气氛的同时,很好地表现了剧作的思想、感情。但令萧乾感到遗憾的是,他没能以诗的形式翻译这部诗剧。不过,他的散文翻译同样具有诗剧的韵味。

可见,文学翻译必须首先是文学。译者除精通外文,还要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和出色的语言表达能力。萧乾甚至觉得,理解在翻译中只占4成,而表达却占到6成。高质量的译文不仅要求在思想内涵和精神实质上与原作一致,而且在译文的文采、风格上,也要与原作近似。这就要求翻译的语言、格调得随作品而异,给儿童看的书,得用孩子语言,译哲理作品,笔下带点哲理味,译笑骂文章有点锋芒。比如,他在翻译《里克柯幽默小品选》时,故意去学里克柯的“油腔滑调”,语言生动、俏皮,令人发笑。翻译通俗的散文读本《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时,力求尽量使用儿童的语言,明白晓畅,天然率真,清新优美,尽显英国随笔风格。他只要感到合适,该用什么语言就用什么语言,对什么方言全来者不拒,方言里有些独特的表现方式,妙不可言,光用普通话和北京话有时会使文章缺少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