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乔伊斯无情地揭示了社会的痼疾,他描写的是人在空间时间永恒中所走过的道路(1 / 1)

他是以显微镜般的准确度来反映西方文明的矛盾和缺陷。

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伟大作品,其创作者除了精湛艺术之外,都必具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乔伊斯是这样的创作者,《尤利西斯》也是这样的伟大作品。英国著名诗人、批评家威廉·燕卜逊称誉它是一部“登峰造极的小说”。它在写作方法上的新奇,对未来小说家的影响是难以估计的。“它创造当代生活的形象,每一章都显示出文字的力量和光荣,是文学在描绘现代生活上的一重大胜利。”

1921年,乔伊斯在苏黎士的一家咖啡馆里对为他写传记的画家弗兰克·勃真说,“我在这本书里设置了许多迷津,它将迫使几十世纪的教授学者们来争论我的原意——这就是确保不朽的惟一途径。”事实真的如此,乔伊斯的文字生僻古奥,内容艰深晦涩,扑朔迷离,以至近80年来西方乔学家们根据不同版本,对这本书内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世界各国的文学史上,都会有文字艰深不好读懂的作品,然而像乔伊斯这样从创作开始就公开表明,他的写作就是故意处心积虑要给读者设置难以逾越的障碍,文学史上还没有第二人。

作为一位小说家,乔伊斯的高超技巧,对人性微妙而直率的描写,对语言的精深掌握,对新颖创作方法的辉煌发展,使他成为20世纪作家中最有权威和影响的人物之一。《尤利西斯》描写的只是1904年6月16日,一个叫布卢姆的彷徨苦闷的小市民和他寻欢作乐的妻子,以及寻找精神父亲的青年学生斯蒂芬三个人18个小时内发生在都柏林的事,却揭示出生活在都市的现代人灵魂的失望与寂寞,孤独与绝望,空虚与失落。他应用意识流通过捕捉人物头脑中凌乱芜杂、变幻无常的思绪,剖白人物心理奥秘的技巧,实在令人叹服。

心理分析大师荣格读完《尤利西斯》后,给乔伊斯写了一封毁誉参半的信:“我花了三年时间才读通它。很感激你写了这么一部大书,从中获益不少。但我大概永远不会说喜欢它,因为它太磨损神经,而且太晦暗了,我不知你写时心情是否畅快。我不得不向全世界宣告,我对它感到腻烦,读的时候,我多么抱怨,多么诅咒,又多么敬佩你啊!全书最后那没有标点的四十页,真是心理学的精华。我想只有魔鬼的祖母才会把一个女人的心理捉摸得那么透。”

还有批评家认为乔伊斯笔下的布卢姆是由文学以来从内到外写得最全面的人物。萧乾译完这部小说时,深深感到这的确是一部气势恢弘的散文史诗,是由文学以来作家第一次向人的内心世界挖掘,并真实表现出潜意识中的矛盾与深沉,沮丧与憧憬。他觉得乔伊斯就像18世纪写《格列佛游记》的斯威夫特或后来写《培尔·金特》的易卜生那样无情地揭示了社会的痼疾。他描写的是人在空间和时间永恒中所走过的道路。他是以显微镜般的准确度来反映现代西方文明的矛盾和缺陷。《尤利西斯》真的把文学创作和小说艺术,引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当乔伊斯还是个“毛孩子”时,就非常崇拜易卜生的剧作,他从易卜生的戏剧里觅出一种青春的执拗的美,他钦佩易卜生在探索人生奥秘上所表现出的坚强毅力,以及对公认的艺术教条规范的彻底蔑视和决心走自己纯艺术之路的英雄气概。

乔伊斯太喜欢《培尔·金特》了,以至在《尤利西斯》还只是个短篇的时候,他就打算把它扩大为一部长篇,写出一个都柏林的培尔。从作品的整个脉络看,《尤利西斯》中的布卢姆也像培尔那样,离家外出流浪。他只走了18个小时,而培尔是浪**了一生。最后,两个人物都是回到妻子身边。《尤利西斯》中的另一主要人物斯蒂芬也和培尔一样,充满了幻想。俩人都是在母亲弥留之际,仍然拒绝皈依宗教。读《尤利西斯》第15章最使人想到易卜生的影子;酒醉以后和妓女厮混的斯蒂芬简直就是妖宫中的培尔。《培尔·金特》里山妖听到教堂的钟声和索尔微格的歌声一哄而散,斯蒂芬则是被布卢姆救了出来。

萧乾比较乔伊斯和易卜生的最主要共同点,在于两人都是当时所处社会的叛逆者。乔伊斯从心底屏弃当时整个社会的结构、宗教信仰、及其公认的各种道德准则。他对天主教会恨之入骨,还痛恨作为异族统治者的英国。所以,正如挪威不喜欢易卜生,爱尔兰也不喜欢乔伊斯,因为他们在描绘各自社会中的人物时,都是那么毫不留情地揭露社会现实的丑恶。然而今天,他们都成为各自国家以至世界的骄傲与光荣。

萧伯纳认为乔伊斯的写法具有经典性,他说:“我不认为在坦率描写性的方面需要什么限制。我不能使用乔伊斯先生的语言,我的手太拘谨,没法落笔。当我在都柏林时,年轻的医科学生确实是那样:言语脏得很,在性行为上也不检点。他们认为那样才充满活力和富有诗意。”事实上,正因为《尤利西斯》书中有关性方面的描写,才两次进了纽约的法庭。

第一次是在1920年,尽管律师称《尤利西斯》是一部稀世佳作,它绝不会腐蚀任何少女的心灵。律师还风趣地讲,读这部作品可能会使人感到恶心,却并不有伤风化,更不会把读者推到**的怀抱里。但对薄公堂的最后结果,《尤利西斯》停止在美国发行,并被处以50美元的罚金。法庭第二次审理是在1932年。这一次,英美及爱尔兰作家数百人,其中包括国际知名的诗人叶芝和艾略特,小说家福斯特、弗·吴尔芙等纷纷发表意见,对这部小说予以支持。

幸运的是,经手此案的是位有胆识有见解的法官。开庭前,他自己先花几个月的时间把书读了,感到这是一部真诚实在的书,它既精彩,又枯燥,可以读懂,却又十分晦涩。有的地方使人感到脏,但绝非为脏而脏。书中每个字都在读者心中嵌成一幅完整的图画。当一位真正的语言艺术家描绘一座欧洲城市中下阶层生活的真实情况时,法律怎么能禁止美国公民来看这样一幅图画呢?一本书**不**,法庭要看它会不会激起读者的性冲动,或使人产生不纯的情欲。这本书中没有引起色情动机的倾向,相反,男女主人公的内心活动都具有巨大的悲剧力量。可以断定,《尤利西斯》是一部出于真诚的动机,采用新的文学方法写出的作者对人类的观察。法官完全清楚书中有些地方使一些“正常而敏感”的读者难以下咽,但并不**。《尤利西斯》的最后胜诉,对书籍审查者是一次打击,它在色情诲**的黄色读物和文学作品中正常而必要的性描写之间,划清了一条界限,使作家们再也“不必心存顾虑,拐弯抹角了。”

在这之后,《尤利西斯》即成为读书界一本经久不衰的畅销书,也是文学研究者的热门课题,“乔学”也成了一门显学,差不多每年都有研究它的专著问世。它的不朽早已超出了乔伊斯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