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的自由主义思想在杂文中还是多以隐式的暗喻来表达,到了社评中,就如山洪决堤航一泄而下,淋漓酣畅。人类是有理性的,人类所追求的应该是一个充溢着理性、公平、自由、合作、互尊、互爱、和平、富足的世界。萧乾社评最根本的基调就是反对战争,向往世界和平。战后的世界,谁不需要永久和平,尤其中国人民,是那样如饥似渴地想望和平。他痛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梦想者,更害怕美苏那样的强国准备战争。他在《一个政策两个世界》中,对华莱士要求和平的演说给以肯定,因为他也希望美国积极与苏联和谐,反对准备战争。但二战结束了,压在中国人民肩上的,除了世界的烦闷,还有自身的悲哀。那就是日本投降以后,国内没有重建家园,人民几乎未得到休憩喘息,便重又陷入内战的漩涡。萧乾超阶级的反战思想在《我们要求向前走》中表露无遗,在他眼里,和平是比任何主义、政党更崇高的真理。他谴责国共双方嘴里都在高喊和平统一,实际上却真刀真枪,各不相让。他并不考虑什么主义才适合于中国,他以为只要能使人民在和平环境下幸福、自由、民主,那就是好主义。主义在他是个让野心家雀跃使民众寒心的响亮名词。它好似替代了帮会的堂号标识,同志也罢,信徒也罢,它的后面永远离不开一簇共生共死的盟兄弟,以拼命精神去打天下。一般人因此竟忘记主义的最初意义原是一种对人生的态度,一种基本的信念,政治不过是整个人生的一环。因此,萧乾的向前走,就是要让中国向和平统一的轨道迈进。然而向前的宣言、呼喊、保证,旧金山、伦敦、巴黎都喊过,南京、延安,甚至战场上,口口声声都不离拥护和平,实行民主。今日世界,是彻底言行相远的世界。在和平的橄榄叶下,千万健儿送了命;在民主的神圣保障下,千百刊物被封禁。所以,他感到,中国人民的悲哀远过于其他各国人民。首先,民国三十五年了,现代化的工作还无从谈起;第二,在这样落后的社会状态下,国共双方依然以原始的武器厮杀不休;第三,一旦美国政治经济发生恐慌,中国将比英伦吃更大的亏。他把中国喻为一辆古老的篷车,方向不是向左,就是向右,保持一贯向前的方向很难,总是在摇摆不定中艰难前行。要纠正到向前走,便需在大的方面,一要治愈战争的创伤,二要抹去政治斗争给人们心灵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这些国际社评反映出,萧乾对国际事物有着超凡的洞察力,他能敏感地捕捉国际风云瞬间所发生的变幻,通过深刻、冷静的分析,对国际形势的发展,作出政治寓言式的估价和判断。如他在《一个政策两个世界》中预言,战后的国际大形势将走向两个世界:一个是美英集团的世界,一个是苏联集团的世界。《美要求托管太平洋岛屿》剖析美国试图托管的真正用意,是想借太平洋的一串岛屿做桥梁,控制整个亚洲大陆。他认为美国的这种努力是不可能实现的,会招致不良后果,并进而批评美国,创始托管制度本身即是对它所倡导的联合国理想的致命一击。他还在《为美国担忧》中明确指出,当时的世界是笔直地回到19世纪国家主义最猖獗可怕的一个阶段,那时的逐鹿者是争夺海上霸权的英法,现在换成了拥有原子弹、坦克的美苏。战争与民主是一对永恒的矛盾,是两种势不两立的空气。萧乾由这点出发,以华莱士倡导人民世纪的演说所引起的歇斯底里的反应,同当时美国制定的种种特殊措施对比,感到美国是为一种人造的战云笼罩起来了。
《透视里约泛美会议》剖析1947年4月15日在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闭幕的泛美会议的实质。他认为泛美运动正面临一个重要的歧途,泛美国家不愿完全听从美国的操纵,可对美国强盛的武力又不能侧目而视。各国爱好自由的人民,都不希望自己的政府搞武力扩张,更恐惧政治上的独裁统治。萧乾希望泛美各国的代表,能在这次会议上真诚努力,实现联合国的和平理想。《世界两极化的趋势》指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为消灭德意日法西斯而产生的天下一家的理想,在战后已不复存在。萧乾断言,当前世界在强权斗争中加速两极化了。他还提出一种天真的设想:在两极化的世界中,左右是两个主动的主角。我们常有一种痴想:假使在左的方面加上些人文化,右的方面加上一些社会化,不就很好了吗?不就可以避免人类自趋屠杀毁灭的大悲剧了吗?萧乾在这篇社评的最后,借匈牙利作家Leslie Taci的讽刺短剧《第三次世界大战后》呼唤和平的到来。这个短剧讲人类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世界上只剩下甲乙丙三个人。他们开安全会议,瓜分五大洲,闹不清,分八根火柴,还闹不清,结果乙丙合谋杀死了甲。但乙丙两人仍闹不清,乙又打死了丙。最后世界只剩他一个人了。他茫然四顾,慨叹自己终于为人类获得了永久的和平!人类再不能愚蠢下去了。
《同床各梦的西欧联盟》比这篇晚写了一个月,欧洲形势在这段时间又发生了变化。萧乾认为,欧洲形势政局的变化表明,欧洲政治更向两极化迈出了一步:东欧的社会党都与共产党合了流,西欧的社会党则一下倾向保守势力的怀抱。而欧洲的中间势力在孱弱、没落、消失。他感到痛心的是,东欧只要伙伴,不容异调。西欧只须反共,不论政治主张,宗教信仰,一律收容。这是人类的大不幸。
《西班牙的教训》和《佛朗哥在暗笑》分析了希特勒自焚以后,佛朗哥政府还得以存在的内外因,是由于国际间的矛盾造成的。佛朗哥政府内有弹压西班牙人民的鹰犬,外有英美的支持。不过,英美并非出于由衷的喜好,而是担心共产党取而代之。萧乾意在说明,蒋介石政府一如佛朗哥政府,悲剧也是注定了的。
《圣与雄的分水线》和《哭甘地!悲人世!》这两篇社评,通过盛赞印度革命领袖甘地的精神,表达对这位印度圣雄的倾慕,以及向往人类和平的迫切心情。前者从历史的角度,以许多叱咤风云的英雄为例,分析圣、雄本质上的不同。中国人的血液里,流淌的多是率领子弟打天下的项羽式的英雄。而项羽与虞姬的末日同希特勒与夏娃的终局何其相似。他们两对痛快了一场,但陪葬的千万平民壮丁何其冤枉!他们属于陈旧的雄,与民主政治势不两立,而圣者精神又太新。萧乾自然是藉此希望中国的政治领袖,能少一些项羽式的英雄,甚至霸王思想,多一点甘地那样的圣者精神。他心目中的圣者应具有悲天悯人的心怀,忠贞不渝的气节,不以一己得失用党术动刀兵,倾个人一切为大众服务。他希望未来中国能生出一位淡泊名利、救世活人的圣者,或一位胸襟眼界开阔的圣雄。看来,当时连毛泽东亦不符合萧乾圣雄的标准。圣雄甘地是非暴力主义,而毛主张用革命的暴力来反对反革命的暴力,用武装斗争去争取和平。
后者堪称一篇悼念甘地的祭文,它回忆了甘地精神感召印回两族重归和平以及他被刺身亡的简单经过。萧乾哭甘地的目的,在于悲人世。他感叹,难道人们是为仇恨与残杀而来?难道人类不该和平人爱地相处?甘地在世时,不愿看到印回两族自相残杀,他宁愿一死。可当时中国的土地上,国共双方的同族兄弟却还在流血。他在社评结尾,又一次呼吁人类和平、仁爱的早日到来,表达了他希望内战早日结束,国家走上和平统一之路的心情。
《国际潮流与中国》的实质是要说明,强权政治和扩张的野心在国际社会是行不通的,其下场只能是自取灭亡。世界人类的最后目标,是真正的民主与自由。中国应该顺应国际潮流,把国家建得和平、繁荣。萧乾认为,中国的出路在于和平统一后实行民主政治。同时也为一般国民的民主素养深感忧虑。
萧乾社评的另一个主要内容是反美,从《却说雷诺探险》、《民主要表里一致》、《美国间谍案之迷》、《佛朗哥在暗笑》、《美国大选揭晓了》、《美国人民选择了杜鲁门》等几篇里,很容易看到这种倾向。
《民主要表里一致》以泰勒走黑人入口犯了种族平等罪为例,揭露美国表面上标榜民主、自由,实际上有些行为却违反了基督教义,违反了大西洋宪章,违反了美国独立宣言,违反了最起码的民主的隔离法。而且,三K党仍以合法组织的身份屹然存在着。《美国大选揭晓了》里的反美倾向更为明显,萧乾认为入主白宫的,无论是杜鲁门还是杜威,美国对内高压对外备战的政策不会变。而美国人民同世界人民一样,要的是和平、繁荣与人权,不是枪炮与强权。这篇社评发表于1948年11月4日香港《大公报》,这时的《大公报》已几乎完全是共产党的报纸。当时乔冠华还曾对这篇社评给以充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