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通讯里才包含着我的观察、感触和体会。特写永远不能代替小说,正如摄影代替不了绘画。它比任何文体都更能迅速有力地把现实摆到读者面前。
1942年到1944年,萧乾钻进剑桥大学王家学院艺术的象牙塔,专门研究意识流小说。1944年春,《大公报》老板胡霖随中国访英代表团抵剑桥。他竭力劝说萧乾放弃即将到手的硕士学位,离开剑桥古雅的校园,去当一名职业记者。他来剑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把萧乾从象牙塔里拉出来,去驰骋欧洲战场,当一名实录风云的随军记者。他预计盟军在西线反攻的时候不会太久,就对萧乾说:“从个人来说,你的机会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给我赶上了,这回机会轮到你了。问题是你还迷信什么学位,当个无声无息的学者呢,还是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干它一场。”
萧乾陷入了沉思,他从心底反对战争,向往自由,渴望和平,但现实世界充满了矛盾,自由、和平的获得,往往要通过战争的手段。每当他走过伦敦国家美术馆时,就不禁自问,如果没有纳尔逊特拉法加尔战胜拿破仑海军,会有今天的国家美术馆吗·当一名记者,不是正可以实录风云,揭示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物质灾难和精神创伤吗·另一方面,经过一段时间的钻研,他发现,尽管詹姆斯、吴尔芙、乔依斯都是天才的小说家,但他们对意识流的探险是一条充满迷彩的死胡同。更重要的是,他天性活泼、好动,打青年时代起,理论总是叫他头痛心闷。他更愿意到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采访人生。他终于接受了胡霖的劝告,于1944年6月盟军诺曼底登陆,开始西线大反攻,伦敦正遭受希特勒V2飞弹轰炸之际,在英国报界集中的舰队街开设了《大公报》驻伦敦办事处。
萧乾在特写《虎穴的冲击》开篇即描写到:“6月6号,英美两栖大军以立体战术,冲开西欧‘铁墙’的一角,三周之内,以四万伤亡对七万敌人损失,争得一块庞大立脚点,打通‘到柏林去’的一条路,在世界史上今后的重要性,是不需另外夸张的。这是四年来埋头苦干,一年来经营筹谋的结果,是有史以来军事上由惨败而至挺战的大翻身,是全欧被奴役千万民众解放的信号。”萧乾由舰队街向《大公报》发回大量特写,向祖国的读者报道来自英伦的喜悦,但喜悦很快就被希特勒耗尽血本最新研制的V2飞弹的轰炸淹没了。经过1940年大轰炸的萧乾已不像上次那么恐惧,虽然这次轰炸比上次造成的损失、伤亡大得多,他照常经常去舰队街的《大公报》办事处上班,有时甚至爬到高处,眼看那发出刺耳声音的飞弹落下来,完好地房屋顿时化成瓦砾。
1944年8月22到26日,世界笔会伦敦中心在南肯辛顿的一个演讲大厅,举行了为期五天的演讲大会。这次大会是为纪念英国伟大诗人密尔顿诞辰而举办的,演讲的主体是“人类未来的精神位置和经济价值”。会议要求与会的各国作家自由演讲。萧乾的演讲题为《一个梦想家的呼吁》。他以纯熟的英语开头就讲了一句颇具有哲理意味的话:“在我们这个自相矛盾的世界顶端,站立着三个伙伴:思想家、梦家想和实干家。”他认为,一个制造枪炮的人,也能欣赏艺术,在午餐桌上听一段17世纪的音乐,但他无法把枪炮同巴赫联系起来。甚至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不怀疑,精神价值是永恒的。可它又是脆弱的,容易受到创伤。因此,他从心底发出呼吁:“多种些玫瑰吧!”“我想我们可以做三件事:(一)用战舰、装甲师为每个文化实体修筑堡垒,这意味着可以回到战前美好而古老的日子——每个堡垒守着自己的大门。(二)第二件最好的事情是建造一个巨大、坚硬的堡垒,保护所有国家的精神价值,成立一个更强大的国际组织,就像此刻正在敦巴顿橡树园(在华盛顿郊区,1944年8到10月间,中、美、英、苏四国代表在此举行筹建联合国的国际会议——笔者注)的政治家们所计划的那种组织。(三)倘若这个堡垒是必要的,就需要集中的经济实力,以便能把我们的能力贡献给这项创造性工作。”这是萧乾的美好梦想,无论是动物的本能,抑或强权政治永恒的历史真理,都会认为这个建议不现实。可不难看出,萧乾不正是个梦想家吗·
不久,萧乾终于取得了战地记者的资格。他平生第一次正式穿上军装,美式的,土绿色,头戴软帽,肩章上用金丝线绣着“中国战地记者”字样。证件的背面写着:此人如被俘,应按国际联盟规定,享受少校待遇。
这里有个事实需要澄清,以前的各种报道、论文都把萧乾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事实是,除了萧乾,欧洲战场上还活跃着几名国民党中央社的记者,他们是余堤元、李树清、丁垂达、徐兆墉、任玲逊等。就大陆而言,萧乾确是唯一的。
萧乾是乘坐一条只能容纳25人的空军营救艇横渡英吉利海峡的。当时,海峡中漂着不少水雷,还经常有纳粹潜艇出没。这让他感到一种恐惧,但恐惧中又洋溢着兴奋。他紧倚着一颗对付潜艇的深水炸弹,浴着凛冽刺骨的海风,抵达法国东海岸的迪埃普港。
萧乾的特写《进军莱茵》,记述的就是他由伦敦出发,追赶美国第七军,最后到达莱茵河的神奇经历。此篇分两节,第一节《伦敦到巴黎》描述萧乾渡过英吉利海峡以后到巴黎的见闻、感受。他称赞戴高乐将军深明“有内讧就没有法兰西”的道理,对全法国反对他的人,不剿;对巴黎一半以上攻讦他的报纸,不禁。他不能离开法兰西称雄。此处当然是针对蒋介石而发的,蒋政治独裁,扼杀舆论。军事上与共产党逐鹿争雄。第二节《往莱茵河去》主要写萧乾在颇富浪漫性的行进中感受历史的深刻讽刺。他以白描的手笔,描绘战争给战争发动国带来的狼藉景象。德国人家挂的白旗全是用枕头或被单做的,一方面活脱脱勾勒出德军仓皇溃败的景状,一方面鲜明反映了欧战局势的迅速发展。
萧乾的高妙在于,他善于用美丽的大自然背景去陪衬一幅幅凄凉的素描:莱茵区一带是一望无际的朱红色起伏丘陵,公路宽敞平坦,密绿的松林蓊蓊郁郁,但浮动在这背景上的是戴了白色投降符的难民,一车车狼狈的战俘。整座城镇只剩下几片断壁残垣,被击毁的坦克车下,堆满了牲畜和人的尸体。盘根错节的大树也被炸成残枝断臂,宛如古希腊的石雕。德国难民就在树林里露宿。而那些被纳粹囚禁过的人们,现在挺起了腰板,他们用粉笔骄傲地在背上写下各自的国籍。各种人的精神状态给萧乾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萧乾在任随军记者和二战刚刚结束那段时间,向重庆《大公报》发回了几十篇颇具特色的特写、通讯,是中国了解欧战局势和国际形势演变的主要来源之一。他这一时期的主要特写有《虎穴的冲击》、《祝旧金山会议》、《向旧金山会议提醒几点》、《(旧金山大会)大会开幕盛况》、《论英国选战》、《由外面看》、《英美惩德论》、《波兰问题》、《积极的伤兵政策》、《英国大选及其政党前途》、《美国关切我团结反攻,对日作战在加紧进行》、《英国总选期近,竞选激烈有如比剑》、《保守党仍有胜利可能》、《柏林一片废墟》、《德境侨胞亟待救济》、《日本请降中的英伦》、《英国与东方》、《伦敦中英人士盛会》、《抗战八年贡献宏伟》、《德国之政治前途》、《复兴途中的法国》、《从占领德国看日本问题》、《美英人士盼我团结》、《从外长会议看欧洲外交》,等等。其中有近三分之二都是我在编《萧乾文集》时查到的,这些萧乾还从未收过集。
1945年3月底的一天,当萧乾随美国第七军装满黄色炸药的车队,准备参加大桥争夺战,跨过莱茵河去东岸采访的时候,突然接到一封电报,要他火速赶回伦敦。原来,《大公报》把他从莱茵前线抽回,是要他到美国旧金山采访将要召开的联合国成立大会。萧乾在36小时内办完护照,即由伦敦出发,于4月上旬横渡纳粹潜艇仍不断出没的大西洋,11天后抵达加拿大哈利法克斯港,然后,经魁北克、蒙特利尔、芝加哥,横穿美国中西部数州到了旧金山。大会期间,萧乾把一则关于苏联外长莫洛托夫邀请宋子文率中国代表团赴苏签订中苏互不侵犯条约的“独家新闻”《旧金山大会与中苏友谊》,抢先拍回重庆,令国民党中央社丢了回脸。萧乾在美国只呆了六个多星期,就匆匆赶回伦敦采访英国大选。
萧乾根据这次美国之行写成《美国印象》,它分四节:《海上的沉钟》描述横渡大西洋时船上紧张、兴奋相伴的气氛,当人们沉浸在欢乐中举杯相碰时,传来了罗斯福总统逝世的消息;《鸡尾酒大会》生动记述联合国大会盛况空前的情景:旧金山的大旅馆都成了各国的临时政府,莫洛托夫、艾德礼成为各国记者注意的焦点,中国代表团的董必武也很引人注目。聪明的萧乾在这战后世界和平的序幕中,却发现了不祥的迹象。美国企图控制联合国,在国际政治舞台,更露骨地寡头化了;《VE日》先写德军投降,丘吉尔宣布欧战终了,世界和平露出曙光。萧乾未去写沉醉在欢喜中的人们,而是把笔锋转到为战后中国命运的担忧上来。欧洲平息了战火,然而彼岸的祖国,不但日本犹在猖獗,即使日本的炮火停了,又会燃起内战的烽烟;《我的品评》是萧乾从美国一些城市的社会景象中引出的感触。美国是个年轻、充满朝气的民族,美国人富有幽默感,重视文化建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美国人既会享乐,又有实干精神。短短30年,原是荒漠一片的阿利桑那也已经高度工业化了。这种实干精神才是国力、幸福和繁荣的真正基础,而这也正是当时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所缺乏的。萧乾认为中国必须走一条独立的富强道路,不能过分依赖美国。“尾随在它后边的国家,什么条件都比不上它,有如一个穷光蛋跟着纨绔儿出去白相。最后,穷光蛋必上当无疑。”在那样的年代,提出这样的观点是难能可贵的。《美国印象》是中国较早报道战后美国社会风貌的新闻特写,除了赞扬美国人的实干精神,还对其歧视黑人的种族观念提出了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