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比较值得留下的几篇,大半都是白描速写的东西。让作品本身说话,作者只是一个传达者,形象地把现实的信息传达给大众。
1939年10月,萧乾作为《大公报》驻英特派员抵达伦敦。在开战后疏散到剑桥的东方学院任教的同时,一面为中国的抗战进行国际宣传,一面向《大公报》发回大量特写。
《记坐船犯罪》记述一个法国殖民主义港口警察把过往旅客视为囚犯。那些殖民主义者对中国人蛮横无理,狂傲自大,反映出当时那个黑暗年代作为一名中国人要遭受怎样的厄远。萧乾在此流露出一种激奋和愤怒,内心充满了亢奋的民族自尊。由于写了殖民者的粗暴无礼,此文从苏伊士寄回香港刊出时,已被砍得面目全非。
《赴欧途中》勾勒出几个他在坐船赴欧途中遇到的人物,他们性格各异,经历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抗击法西斯。一个把爱情散布世界各角的海军下士,为法兰西放弃了发誓爱过的白俄情人;七十多岁的唐纳夫人面对残酷的战争并不畏惧,希望能像上次大战一样,为自己的祖国出力;一位年轻的神父,为了法兰西,毅然剃髯弃袍,奔赴战场;上海滩流浪汉与白俄舞女的私生子,高兴战争也许能给他带来国籍。他尝够了别人的白眼,渴望得到一张正式的护照,一个确定的国籍。萧乾由此感慨:没有国家,便没有了存在,这才是真理,得守着它!然而,在我们这片幸运的土地上,竟有把这份存在双手奉送给主子的呢!
萧乾在《欧洲往哪里去·》中,以敏锐的国际事物洞察力,分析了当时欧洲的现状。他没有直接批评英、法的绥靖政策,也没有预卜欧洲将走向何方,只在结尾处表明了自己的期望:如果英国在远东背弃了中国的正义和友谊,与日本密谋妥协,则除了道德和威望的丧失外,还有更大的亏吃。到了晚年,他回忆自己当时希望英国先帮中国打败日本,然后再去对付德国,真是一厢情愿到对国际事物没有起码的常识。不管怎样,他密切注意着战争进展的动向,随时把自己的观察、见闻、感受、分析,通过特写,传达给国内的读者。
《剑桥书简》只两篇,是优美而伤感的随笔特写。第一篇提到两件值得注意的小事。一是发生在驶往马赛的法国船上,法国理发师给萧乾理发时,跑开去陪一位妇人聊天。二是发生在巴黎车站。萧乾结识的一位黑人姑娘,向他讲述在她的祖国巴哈马,白人如何歧视黑人。这两件小事提醒人们,一个国家没有地位,她的人民也会受到歧视和奴役。第二篇描绘战时剑桥的景况,一切还显得那么闲适,不像发生了战争。
从萧乾这一时期的特写,我们可以找寻他在英国生活、学习和思想的轨迹。《伦敦日记》记录了他初到伦敦的行踪,走访狄更斯故居;拜扫哈代墓;在阿克顿陪同下,拜访英国著名汉学家阿瑟·魏理。这位翻译过《诗经》、《四书》、《道德经》和《红楼梦》的汉学家从未到过中国,他要在脑中保留唐代中国的形象。《战时英国印象》从许多方面写战时英国人民的生活情况,他们对战争没有足够的准备和认识,时常忘记正在实行的“灯火管制”,忘记希特勒迫在眉睫的威胁。《战争与宗教》则是用富有趣味的事实,展示战争阴云下宗教徒们的真正信念和灵魂。《妇女在战争中》中描写英国妇女在战争中的英勇行为和作用。《滇缅路开放之前》描述英国为保全其在远东的既得利益,与日本签订不利于中国抗战的封闭滇缅公路的协定之后,英国朝野的一些动态。《活宝们在受难》是篇饶有情趣和深意的妙文,它借猫狗等家畜在战争中的遭际以及围绕它发生的种种事情——它的副题是《空袭下的英国家畜》——反映英国战时的社会风貌和世态民情。
萧乾这一时期的特写内容丰富,以独特的视角多侧面地展现英国人民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最有特色的要属“话说当今英格兰”系列特写中的三篇:《血红的九月》、《矛盾交响曲》和《银风筝下的伦敦》。我想把它们称为“伦敦特写三部曲”。加上后来写的《南德的暮秋》,这几篇堪称特写中的经典佳构。它们以犀利的眼光,明快的笔调,论事说理,白描人物,在看去轻松的娓娓清谈中,把主题表现得那么精当深刻,丝丝入扣。而且,字里行间洋溢出一种和谐清新的幽默。这自然得益于他熟稔英国随笔之神髓。
不过还是有学者苛刻地指出,他的特写毕竟有新闻性的需要,所以带上一种叫你过瘾的赶场般的“流动”感,有如你陪他坐在风驰电掣的吉普车里,左顾右盼,难有机会流连小驻。为着向国内读者报告英国及后来西欧战场的最新消息,他总是马不停蹄地构思、赶写完一篇稿子,又朴朴风尘地上路了,难免在身体劳瘁当中写得仓促,像《欧战爆发后英国援华现状》、《英国思想界之轩波》、《剑桥春季大辩论:英国应否积极援华》、《暴风雨前的英国》、《德军猛进声中英国国内的动态》、《伦敦一周间》、《老伙计日记》、《伦敦城大过圣诞节》、《进攻的故事》、《1940年欧洲稗史大观》、《民治国家特色之一》、《衣食足然后可御侮,战时物质供给问题》、《疏散与失学》等,都多少带上了这样的弱点。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是二战期间欧洲发展史重要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