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这个有意识地不带地图的旅人,就天南地北地闯**开了。
萧乾的旅行记者生涯从1934年暑假开始,那时,他还是燕大三年级的学生。一天,他在平绥铁路上当货动员的朋友孟仰贤问他想不想跟着跑一趟车,一个大子儿也不用花,还管保一路玩个畅快。那阵子铁路职工除了每年正式发免费乘车证之外,还经常可以带几名“黄鱼”。客车上,只需向列车长打个招呼,就没人查票了。至于货车,更不会有人过问,何况这位孟货运员还是一车之长。旅行归来,萧乾写出了他平生的第一篇特写《平绥道上》,后改题为《平绥琐记》。
它以旅行见闻录的形式,记述了萧乾在塞外城市旅行访问的见闻感受。在火车上,他看到的塞外风光,不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而是凋敝不堪的村舍,形容杭槁枯的农民,和一望无际、五彩缤纷的罂粟花。当时已转入新闻系的萧乾,希望借旅行来拓展自己生命的天际线,至少在大时代里充当一名消息的传达者。《平绥道上》正是这种实践的起点。它“散点式”地描述了张家口、大同、卓资山和包头等城市地区的社会状况和生活风貌,勾画出愚昧、落后、闭塞、陈旧、堕落的社会景象,是一幅塞外社会的民俗图卷。萧乾在这里没有用“变焦镜头”,而是使用“广角镜头”,展现了广阔的现实生活画面上的零星散点,然后把它们聚合、集中,产生了较然而社会意义。
那时,骡子车还是张家口的主要交通工具,黄土大道虽仍使这个大城市有着“古往的意味”,但这里的民风可谈不上纯朴洁净;整个大同城连一份报纸都没有,破旧的城墙似乎向初游者诉说着内战的厄运。白天,救世军的天国歌声与乞丐的乞讨哀调相映成趣。到了晚上,冶丽的妓女满街,枯瘦的瘾君子满炕。这里有八岁就出来卖唱的小姑娘,也有替妻子所接的嫖客低声下气点烟倒茶的丈夫。好人家得贴上这样的对联:良民住户家,行人须止步。在煤田,粗黑的矿工用生命从地狱般的矿井里挖钱,可除了糊口外,他们大都把钱花在赌局和药店里,或者用在吸鸦片和睡女人上。
卓资山种满了罂粟,绥远有太多的瘾君子,经济凋敝不堪。“此地人很**,作官的管得了一切,能管得住人的情性吗?”民风日下,道德沦丧。包头倒是个带点原始朴质气的小城,黄河岸边的村民还供奉着治水的大禹。一个官吏痛苦地谈起开发西北的前途,“像是述说一个将断气的人的疯状”。透过一幅幅白描勾勒出的新闻速写画面,萧乾把造成西北边塞地区人民贫穷,经济落后,社会停滞不前的几个方面原因暗示出来:政治统治的黑暗,烽火难息的内战,传统观念的束缚,伦理道德的丧失,再加上鸦片的侵蚀,妓女的泛滥。西北像一位瘦弱的病人在沉睡,救药的唯一途径是国家的中兴,民族的复苏,光靠生存意志赋予的与天人暴虐的对抗力,并不能真正自救。
其实这不是萧乾第一次去内蒙,1930年,他曾和他的四堂嫂安娜以及安娜的几个美国老乡去过一趟。那次,他竟然还站在山脚下大片大片迎风招展的罂粟花丛中让人拍过照呢。何以上一次没什么强烈的感触,而这一次却这么触目惊心,这么愤慨,这么急切地想探索现实。究其原因,是巴金在读了他的一些小说之后,在对个别人物和情节表示赞赏的同时,说他的生活视野太窄,要他走出个人的小天地,关心社会,拥抱同类。另外,不仅要欣赏生活中的美,更要正视丑恶。在这位师傅的鞭策下,他渐渐学习着忘记自己,而把广大人生同自己联系起来。这趟“黄鱼”行是他接触社会现实的开始,从这之后,他这个有意识不带地图的旅人,就天南地北地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