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良心,我见过比王志翔更坏的人。他们安全舒适活着的办法,就是只把洋人和教会元老对付好。我这只笔太笨,还不能把他们逼肖地画出来。
萧乾在这篇小说里,运用喜剧性的戏谑讽刺手法,刻画了一个追逐名利、丧失民族气节的寡廉鲜耻之徒王志翔,这是那类虚伪、狡诈、灵魂丑陋、道德沦丧的中国基督徒的典型。萧乾对这种人的愤恨,远远超出恨那些洋教士。因此,他觉得无须再用忠厚的笔去描绘中国民族主义同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而是尽其辛辣讽刺之极,一层层撕开王志翔虚伪的面具,暴露他**裸的丑恶灵魂。
萧乾提及写作《鹏程》的动机时说,比那些趾高气扬的洋人更可鄙可恨的,是那些抗着污腻口袋替洋人收买灵魂的奴才们。与平常的买卖不同,他们不但廉价买取诚实大众的灵魂,还贩卖一套“有人打你左脸,就把右脸也给他打”的奴才道德。这些法利赛人相当于汉奸、土棍,面孔多样。他们口齿伶俐,眉眼善笑,狰狞险毒起来却特别吓人。《鹏程》就是在为这类人画像留影。
小说情节及对王志翔的解剖,从72岁的美国寡妇黎连·郭尔梦的一份遗嘱展开。这位富孀旅居远东30年,对礼仪之邦的中华素为钟爱。她感觉中国最缺乏的是圣灵,是神的力量的降临。所以,她在遗嘱中说明,要捐给拿撒勒会八千美金,委请刘牧师挑选一名大学毕业“虔心主道”的青年,资送美国神学院,专攻传道学,以期学成归国,领导中华归主运动,拯救沦落的中国。这在拿撒勒会教区的信徒中引起不小的**。连高中文凭都未领到的毛孩子是赶不上了,年国五十的老教友也只好抱怨吃不到嘴里的酸葡萄。而对戴方帽子的教友,这份遗嘱不啻是通往灿烂天堂的阶梯。他们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逐。
在刘牧师一年看过的五十多张面孔中,有流着泪向他忏悔的,也有捧着《圣经》向他求教希伯来典故的。徐之棠称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从一开始就改名叫徐雅各。他在一天夜里急急敲开刘牧师家的房门,浑身哆嗦着,跪在牧师面前,仿佛魂灵附体。他说正祈祷时,瞥见一道红光擦着头皮而过。他是来求启示的。
最后,王志翔通过一条平凡而近人情的路,逐到了这只垂涎已久的鹿。因为他很清楚,像徐雅各那样的过火之举,同摩西垂诫西奈山一样令人难以置信。他是在牧师刚满五岁的女儿小婷身上,找到了有效的“圣灵”。面对徐雅各的诋毁,他只是巧妙地以诙谐称赞对方来应对。上完课,他总是去教堂左边的幼稚园,用糖果、鹅毛毽子和一张善说故事的嘴,迷惑玲珑可爱的小婷。没过多久,经小婷的嘴,刘牧师自然而然地知道了有位和蔼可亲的“好王先生”。
王志翔的表演很到火候。小婷生病了,他假装专程探望,一进门,只是冲牧师夫妇各鞠一躬,就直奔小婷的床畔。见到“好王先生”,小婷脸上竟漾起了笑意。从此,王志翔每天伴在“俨如小情妇”的小婷身边,为她唱歌,脑际里却萦绕着哥伦比亚的方帽子。
王志翔体面的外表掩藏着一颗腐烂的灵魂。萧乾通过漫画笔法描画他虚假的多面孔,刻画出他奴颜婢膝的奴才性格:对主人摇尾乞怜,百般讨好;对同僚,言语倨傲,肆无忌惮,丑态毕露;对弱者,则极尽哄骗、亵渎之能事。道德上,****。是个十足的法利赛人。
对小婷他不如以前亲热了,小情妇的感觉消失,小婷只是小婷而已。但他每次去牧师家,依然例行公事似地找小婷玩玩。他哪有心思玩,心底在为自己最终攫住了那一点光明而兴奋不已,正幻想坐在摩天楼里使着刀叉。不自觉地,“等我到美国的时候”已成了他的口头禅。
对刘牧师,他可不敢含糊半点。他总是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恭敬地发誓,等他到了美国,一定专心学道,逢礼拜日,必去教堂守安息日,为中国基督徒争脸。三年要把美国神学研究透了,回来听牧师使唤。永不辜负牧师的这次提拔。
对校长,他已敢露出几分得意。他说此次去美,就算是暂时告假。回来还接着教书。到美国,有机会为本校募捐,宣扬校长办学传道的尽心。此行他便如校长派了一个驻美代表。
对朋友,他诚实多了,诚实得叫人可憎。他说他已研究透了,中国人在美国出名最容易,只要脸皮厚,到处演讲,讲美国人爱听而没有听过的,诸如中国的哲学八卦之类。每回卖五美金门票。到了外国,谁还要脸,又没有熟人看守着。
直到拿撒勒医院的洋大夫诊断他得了性病,他的面孔又变了。这次,他没了恭谨,而是抹着泪,指着夜空发誓说,他从未嫖过娼,就有一次是被坏朋友拉进了暗门子。可并没做“缺德”事,而是蒙上眼害怕地躲在角落里。直到那朋友跟妓女干完了事,把他拖出来,才恢复了呼吸。“苦修禁欲”的刘牧师骂他下流、无耻、丢人,他匍匐着拉住牧师的衣襟,狡黠地求他看在小婷的份上原谅他,并提出几个令牧师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牧师望着他那张令人坚信不疑的诚实的脸,别无选择,只能就范。王志翔住进了医院。
《圣经》中说:不要为明天夸口,因为你不知道每天所要发生的事。[《旧约·箴言》27:1]这正适合王志翔。他在医院,以其惯用的伎俩骗取了护士潘紫霞的爱慕。“有良心的人”一住进医院,就在这个不谙世故、单纯乐天的姑娘身上打起了污浊的算盘。他断定这是个容易下手的女人,当他知道潘紫霞是他过去同窗方忠亮的未婚妻时,仍不罢手,继续在那美丽的身影上织着好梦。他的理由是,《圣经》里讲的是“真理”,但有时还不妨用“天理”压倒那个。他有一位满脸雀斑的糟糠之妻,却对潘紫霞说自己是光棍,还是“童男子”,他们若结合,准是上帝的安排。这里,他又违背了《圣经》的箴言:你要对自己的妻子忠实,专心爱她。[《圣经·箴言》5:15]
闻风而来的方忠亮的吵闹,打破了潘紫霞的美梦。她失去了一个男人,还将失去另一个男人。王志翔多少受到点良心的谴责,离开医院时,感到一种重压。但当徐雅各撒下的毁灭之网压下来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割断了与潘紫霞的情丝。他用甜而不蜜的话巧妙地把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支回到暴戾的父亲身边。最后,王志翔踌躇满志地航行在茫茫太平洋上,此时此刻,潘紫霞带着曾属于她的绮丽的青春和愚昧的天真,服毒自杀了。读到此处,谁能不为她洒下一泓同情惋惜的泪?谁又能不痛恨那有着肮脏污秽灵魂的王志翔?
出了院的王志翔在牧师家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遇,连那“小情妇”都被牧师太太拉开了。周围的人们都在用猜疑的目光注视他。原来,徐雅各到处散播“谣言”,说他和一个护士发生了性关系,还有了孩子。王志翔急忙跑到牧师家,再次对着上帝起誓说,他家里没老婆,也没看上什么护士。牧师终于成全了他。感恩戴德的王志翔即刻趴在地上,朝牧师磕了三个响头。
萧乾以剥葱头一样的刻画人物手法,一层皮一层皮地将王志翔的伪善面孔和奴才丑态,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他要揭示,是虚伪的教会和那些原旨教徒,而非基督教本身,侵蚀着中国基督徒的灵魂,使他们成了外国宗教势力的寄生虫。这类寄生虫为达到个人目的,不惜采用一切手段,给自己戴上各色面具。他们言行不一,道德败坏,灵魂丑恶。可以嫖娼时忘了上帝,放肆完又对着主耶稣祈祷。
这篇小说在基督徒眼里,也许是对基督教义的挑战。例如,《圣经·箴言》里充满了惩戒“邪恶人”的诗句,像“邪恶人的盼望有如泡影”[《箴言》10:28],“邪恶人掉在陷阱里”[《箴言》28:6],而王志翔这个货真价实的邪恶人最后却能逍遥自在。其实,萧乾是想通过描述王志翔对教义的践踏,暴露他那一类伪善基督徒的丑行秽迹,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情。对于王志翔们,耶稣基督教义的作用等于零。
萧乾由此怀疑,宗教并不能真正拯救人的灵魂。从悲剧意义上讲,人类的灵魂永远得不到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