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参商》:男女间仅仅相爱还不够,还得在人生观、处世态度各个方面有共同点(1 / 1)

我当时大概在摸索男女结合问题,要不就是替我最终离开了她作辩解,自我解嘲。

萧乾回忆说,这篇小说写于三十年代初他与燕大时期的女友高君纯恋爱失败之后,是写男女间虽然相爱,性格却格格不入的悲剧。君纯一直是个严肃认真的女性,而他自己却是个散漫的游**者。他们相处时,他感到她总是那么严格,经常纠正他,叫他很不开心。有时一起散步好长一段路,彼此什么也不说。君纯也许是说腻了,萧乾则是不喜欢有人老在纠正他。

《参商》这小说的题目源自杜甫《赠卫八处士》一诗的开头两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商原指天上的猎户星座和天蝎星座,两星在天体上的距离约为180度,一颗星升到地面时,另一颗星便沉入地平线,永不相见。萧乾在小说中用它来象征一幕由宗教引起的爱情悲剧。宣扬人类爱的基督教,最终拆散了一对热恋中的有情男女,本身就具有讽刺意味。萧乾以莫里哀的喜剧讽喻手法,叙述一段忧伤的爱情,并以漫画的笔调,勾勒出几个基督徒丑角人物形象,使喜剧又具有了悲剧意义。莫里哀在他的喜剧《达尔杜弗》(也叫《骗子》)的序中说,人容易受得住打击,但受不了揶揄,人宁可做坏人,也不肯做滑稽人。萧乾深悉此理,他对“滑稽人”谐谑讥讽,是为更深刻揭露骗子的本质。在小说中,这类滑稽人只是配角,但正是他们,毁灭了一个纯情基督徒娴贞的爱情。

萧乾在《忧郁者的自白》中说,他是企图用《参商》来发挥一点恋爱哲学。“我知道我的发现毫不新鲜,也许一个饱经世故的老太婆比我更懂。然而对于一个怀了一腔瞽盲热情在人世上如野马般乱撞的我,却不失为一道闪光。”

他在写《参商》以前,早以涉猎心理学,也亲历过两回失恋的痛苦。对男女间微妙细腻的恋爱心理,只会比守旧的老太婆知道的更多。他深知都市糟蹋人,特别是女人,只有一颗好心的女子不能立足于当前社会,而必得有坚硬的脊骨。娴贞正是因为徒有一颗好心,缺少坚硬的脊骨,最终被虚伪的教会糟蹋了。另外,男女结合,仅凭热情尚不足以保障安全幸福,还需有客观的投合。这同样适于娴贞与若萍的恋爱,他们不缺青春期男女间爱的热情,但基督教信仰这一“客观的投合”限制了他们幸福地结合。

萧乾明了,评判一对男女关键不在他们各自的完全,而在他们中间关系适宜性的安全。单从娴贞和若萍的性格来看,他们都是身心完整、人格健全的人。是宗教信仰打破了他们各自心理的平衡,恋爱关系也随之变得不适宜了。最后,娴贞被逼疯,成了一个身心不健全的病人。基督教会是罪魁祸首。

恋爱是饮食男女追求生理健全的必由之路,而**是契合这种健全的黏合剂。萧乾对男女爱情的描写,向来只注重主人公的性格魅力,从不染指他们的性心理活动。当然,没有热情,两颗异性的灵魂是绝不会碰撞出爱的火花来。《参商》正是通过两个热情似火的人,追求身心完整的不能实现及其纯洁恋爱的失败,揭露基督教会的卑劣、丑恶和对青春、爱情的摧残、亵渎。

小说的帷幕从萍与一家店铺老板的争吵拉开,娴贞一声轻柔的“萍”才扼住他激动的情绪。她也不问是不是萍的错,赶紧羞愧地向老板道歉。萍最受不了虔诚基督徒娴贞的委琐和忍耐,常说我没有你们信教人那么多忍耐,打了左脸还给右脸,我受不住。娴贞相信,只有神能拯救萍。虽然他们在性情上如此不同,一个粗犷,一个贤淑,还是相互痴恋着。娴贞和姑姑一样,不同意萍那种马虎劲儿,马虎的服装,马虎的举止。但她比家里人对他多了一份希望。为什么偏爱上这么一个马虎的人,她自己也不明白。牧师的儿子李天民给她算过一笔清帐:他体面,信主,父亲是牧师,还差一年就是医学博士。可萍的黑眸子比这账目更能打动她的心。

而教会已经摆开了架势,倘若萍不皈依,就别想跟娴贞结婚。娴贞始终相信爱力量,坚信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抗拒爱。她把萍比成一只迷途的羔羊,等待她和姑姑去救。萧乾一定是刻意使小说结尾具有讽刺意味,**不羁的萍,坚决不肯皈依,倒是对爱失去了信心的娴贞,成了“迷路的羊”。最大的讽刺在于,基督教宣扬爱是不可战胜的力量,可娴贞的爱情最后却被发扬福音妙谛的教会扼杀了。

《参商》中的人物和情节几乎都映射着少年萧乾真实生活的影子,他的四堂嫂安娜像娴贞煞费苦心地劝萍皈依一样,想方设法拉他入教。安娜和娴贞的姑姑,都是对《圣经》中所有“奇迹”深信不疑的原教旨教徒,她们动不动就跪下来向上帝请示。1926年,萧乾因参加共青团,一度被捕。安娜托人把他营救出来以后,把他软禁在学校。那段时间,安娜每个礼拜天都要带几个教友来看他,热心的教友们一个个夹着《圣经》和《颂主诗歌》。说不上几句,他们就打开《圣经》念上一段,接着唱起颂歌,最后闭上眼睛,祷告仁慈的上帝拯救他这个“迷途羔羊”。真诚善良的安娜多次问他,领不领洗,他都是坚定地摇头。因为每当教友们唱歌祈祷时,他总忘不掉被捕时那个曾跟他关在一起还小他几岁的难友。他叩问自己,为什么我被放出来了,那孩子还关在里面?不就因我有安娜和她去恳托的洋校长吗?看来上帝只救那些有门路的人。

娴贞先是带萍到怀教士家里玩,这位热心传道的洋女人我竟疑是安娜的化身了。她的做法同安娜一样,一下午把萍囚在华丽的客厅,一会唱诗,一会说萍有罪,使萍再不愿看那骗人“归主”时一脸虚伪的笑容。甚至当他得知娴贞要给他绣枕套的十字花样是怀教士送的时,一瞬的温甜也消失了。他赌气说,不用你绣了,我不要。萍已不愿走进娴贞家的门,那对他是一种折磨,可又无法抵御娴贞温柔的招手。

娴贞家正举行家庭祷告会,苍老的姑姑跪下求上帝感动萍的心,使他归主。这时,萍也产生过一瞬间的犹豫和惭愧,他想即使为了她的虔诚,真不该再固执了。但这只是对年老的姑姑的一种怜惜。等他一走出这充满了悠扬颂歌的周家,呼吸到广大世界的空气时,那瞬间的感觉又冰冷了,他的心中反被一种受骗者的愤恨占满了。

萍受着内心的折磨,他不愿伤娴贞的心,一次次地让步,甚至第一次去娴贞家时,还装得那么腼腆、稳重,有礼貌,顺着眼,连点心也只吃一半。娴贞告诉姑姑,她和萍的上唇都有一颗黑痣。姑姑却把这纯属生理的巧合说成是“神的安排”。姑姑不再夸李天民了,而是开始在萍粗莽的身影上织起侄女婿的好梦。及至她发现萍不肯归主会影响她在教区的地位,又变得怒不可遏,说当初我就看透了不成,你们不投合。萍无法忍受姑姑家的凛然的气氛,所以当姑姑请他参加第二天的特别礼拜时,他拒绝了。这下娴贞犯了难,他像劝孩子似的让萍就算陪陪自己也该去呀。去拜上帝,怎么能说是陪你!姑姑其实是带着胜利者的喜悦在苛责娴贞。而这小小的争辩对于萍,却好像是两个屠夫对着卧在沸汤里的僵尸争吵着谁宰得好一样。

面对执拗的萍,娴贞一忽儿感到他俩是不同种类的。/但随即便打消这念头,因为她仍然坚信“只要有爱,什么也能够!”但是,爱最终没能弥合现实生活与宗教间的巨大鸿沟。

小说从第三节起,萧乾开始用恣意讽刺的笔墨来描述教会一成不变的仪式和“丑角”的滑稽表演,并直接加进了议论。难怪罗宾逊说他是通过小说人物把议论传达给读者,“叙述”多于“表现”。而一个更好的作家应该通过故事情节使读者得出相同的结论。同时,议论还容易削弱小说的严肃性。萧乾当然是在用议论来表达自己对基督教的态度,即便在小说中,他也不轻易错过发泄对基督教不满的机会。例如,他说,对一个曾经读过《创世纪》并相信那些奇迹的人,礼拜日的早晨是一个太神秘的时刻。作完浩大工程的上帝,这天盘起双臂来,脸上焕发着得意的光彩。他才懒得过问地窖里有多少人在做着苦工,而教区附近的人家却充满了闲散和慵懒。

教友们在礼拜堂门口互致寒暄,“为了爱”不情愿而来的萍始终低着头,好像参加的是个丧礼。萧乾这里依然用讽刺的笔墨来烘托教堂肃穆的气氛,简直把礼拜变成了一幕刻意幽默讽刺的笑剧。他把身体肥硕,身穿庄严黑袍的牧师,描绘成一个十足的“丑角”。他甚至直接告诉读者,这是“一个身材极矮,嗓音清脆,闪亮的头发,教堂里一个近乎于丑角的人物。”

萧乾为了加大讽刺标榜爱的教会实际就是毁灭爱的罪魁的力度,特地安排牧师在做礼拜的时候选读《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他自己非常熟悉这章,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它充满了论爱的美丽文字,是娴贞勇气的源泉。里边写道,爱是坚忍的,仁慈的;有爱就不嫉妒,不自夸,不骄傲,不做鲁莽的事,不自私,不轻易动怒,不记住别人的过错,不喜欢正义,只喜爱真理。爱能包容一切,对一切有信心,对一切有盼望,能忍受一切。爱是永恒的。[《哥林多前书》13:4——8]娴贞把《圣经》摊开在萍的膝头,她敬畏上帝,爱萍,感觉萍受了打动。他俩相视而笑。但萍,正像塑造他的萧乾一样,只是被书中对美丽爱情的描述所吸引。他不敢相信爱会有那么无坚不摧的力量。

刚刚诵读完论爱的篇章的牧师向“爱”宣战了。他在礼拜的最后,当众宣布,若是本堂教友都和外教人结了亲,背了主,教会不就散了吗?打算谋一门好亲,在教会里不也可以物色吗?我们特别希望本堂教友能以身作则。

礼拜做完,牧师像往常一样,立在堂门送教友。他呲开镶着一颗闪亮金牙的嘴,特意阴险地盯住了萍,问姑姑萍是什么公会的?娴贞羞惭地回答,他还没入教呢。还没入教?牧师故意做出一副惊慌的样子,扬声说给由他身边走过的公众听,好了,今年的复活节受洗的里头有了一位新郎。

这无疑是对娴贞的最后通牒,她是这场爱情悲剧的真正受害者。这以后,萍再没有出场,只是给娴贞来了一封要她私奔的信。复活节一天天临近,姑姑为萍始终不肯受洗感到越来越气愤。为维护自己资深的基督徒身份,她强迫娴贞放弃萍。这时,萧乾又使出了他擅长的看家本领,以细腻而见功力的笔触,描述娴贞十分复杂的心理活动。一个小声音在呼唤她同萍一起逃走,可姑姑的影子越来越大,因为它武装上了《圣经》,武装上了宗教,变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然而,萍刚强不阿的灵魂又向他袭来。那股力量太大了,使她感到已无法抓住萍面颊上那颗“神安排”的黑痣。

极度的痛苦导致疯狂。一天夜里,娴贞披头散发坐了起来,睁大眼,抓着自己的胸脯,拼命地狂笑,号啕大哭,绝望地撕扯着《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一个笃信上帝的好女孩,再不相信爱的力量了。这本身即是对用爱武装起来的基督教的嘲弄,是对品性极差的法利赛人把持的教会的有力一击。萧乾拿悲剧当喜剧来写的深刻,也就在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