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它时，我确曾抹着眼泪，哭湿了稿纸。我用它纪念人间一段母子情。

《落日》是根据萧乾的亲身经历写成的一幕真实的生活悲剧，也是他的又一个短篇力作。故事发生在萧乾第一次领到工钱的那天。当时，他正在崇实地毯房里做工，妈妈卧病在家，生命垂危。发工资的洋校长把他忘了，他死命挣了来，然后攥着钱一口气奔到北新桥头一家果品店，买了一大包好吃的，拼命往家跑。到家时，妈妈已经奄奄一息。最后，她一下下地捯气儿，终于带着儿子喂进嘴里的一口荔枝撒手人寰。《落日》描写的就是发生在这一天的是事。小说里的乐子便是萧乾自己，他的小名叫乐子。

萧乾当时并不承认《落日》是小说，因为找传统分类，小说的情结应是虚构的，而这里写的完完全全是事实，毫无半点虚构。但它在萧乾早期作品中，占有独特的位置。他是抹着眼泪写成的它，稿纸都被哭湿了。他用它来纪念人间的一段挚爱母子情，并希望有读者与他分享这份悲戚。

小说开始，萧乾借乐子的一个噩梦把妈妈的病危昭示出来。她的眼神疲倦、消散，发着高烧，蜷伏在炕的一交，呢喃地说着呓语，努力挣扎在死亡线上。乐子谨记一位长辈的话，坚决不给灵魂已经“出窍”的妈妈吃凉东西。在妈妈抽噎的哀求下，乐子才递上一杯冰凉的井水。对妈妈，这仿佛成了救命的活水，她睁大了无神的眼睛。乐子害怕了，他感到妈妈那种贪婪狼狈的神情里已没有了往日的娴静端庄。妈妈在这样的时刻，最挂念她含辛茹苦养了12年的乐子，担心自己死后，这苦命的孩子可怎么办。乐子呜咽着求妈妈不要死。妈妈含着泪，让他好好念书，给妈争气。

乐子想告假，在家里精心照顾妈妈。但洋人豢养的地毯房师傅却冷酷地回绝了，说你妈病碍得着谁，不想干走你的。乐子真想赌气不干了。妈妈哼唉着劝他千万别离开她辛苦了一辈子奔来的这半工半读的地方。乐子临走，告诉妈，今天发工钱，回来给她买好吃的。乐子心里思忖，妈妈要是不生病，她会多为他挣来的第一笔钱而骄傲呵。他还记起有一回，妈给他买到一些南方产的奇怪水果，黄澄澄的，说是“皮包骨”，逗得娘儿俩笑成一堆。这给乐子沉重的心多少带来点慰藉。可病重的妈妈今天会怎样呢？

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在跟乐子作对，倒了霉湿阴暗的地毯房，残忍的“师兄”要他缠一束最不爽手的灰羊毛线。萧乾当时正是如此，挨打成为家常便饭，干的稍不顺手，铁的剪刀和耙子就会落在身上。乐子坐在黑暗的一角，以一颗灰色的心缠起一束灰色的毛线，连填写领钱账单的吆喝声都没听见。萧乾以此衬托乐子那颗心的沉重。中午，师兄们到外边去喝酒、划拳，乐子独自无味地吞下一块干饼子。喷着酒气的师兄调笑他，在他肋骨上题了一脚，他竟麻木得不知道哭。耳边响着恣情的笑，他心里却更心酸。但一想到今天可以领到工钱，心里又有几分高兴。他可以用那钱来孝敬妈妈，对妈妈的爱可以消融生活的不顺心。

平日粗野对待乐子的工徒，在洋人面前却变得鸦雀无声了。这是一群畏强凌弱、奴颜婢膝的丑恶灵魂，就命运来讲，他们与乐子同属天涯沦落人，可对乐子，连最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这更反衬出乐子命运的悲惨，妈妈死后，他还要夹在这些肮脏的身影中，忍辱做工。领了钱的人一个个笑嘻嘻地出去了，衣衫褴褛的乐子还留在那里。洋人生气了，他以为乐子要领双份，把他推到门外。对他这还是客气的，那洋人遇着苦力是只会用巴掌的。萧乾在这里写出了崇实校长威廉·格列斯丁的粗暴、狠毒。乐子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呜呜地号哭起来。倒是穿了骑马装，手里玩着一只小皮鞭由外面回来的洋太太对他产生了些微的怜悯。乐子终于拿到了工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落日》的情节正是这曲折跌宕中发展着。太阳西沉时，哭哑了嗓子的乐子脸上漾出些微笑。他边走边盘算着该为妈妈买些什么。可狠心的“师兄”却逼迫他去打扫他们狂欢的残迹。

当乐子用刚领到的一块半工钱换了一大堆好吃的，抱了回家时，已是黄昏。太阳躲到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往常，这正是娘儿俩坐在屋檐下讲故事的时候。然而，走进院子，他听到了胖姐姐酸辛辛的连续呼号。胖姐姐扶妈妈坐起来，连平日里漠不关心的婶婶也站在了旁边。乐子唤着妈妈。妈妈的眼皮有些松动，她瞥见了乐子。乐子把黄澄澄的果子凑近妈妈的鼻孔。妈妈只是摇头，说不出话，她好像知道那片苹果是乐子挣的，颤巍巍地把嘴张大来吞食。但苹果刚塞到嘴里，她松软的眼皮又合上了。妈妈的喉咙哽咽了一下，身子就瘫软在乐子的怀里。恸哭再也唤不回沉落的太阳。乐子抱着妈妈冰凉的身子，隔着眼泪看这世界。从此，世界对他永远是冰凉的了。

萧乾把握住儿时记忆中最具表现力的细节，用饱含伤感的诗意语言，抒写了母性的伟大和母子间无限的挚爱之情。同时，使人感受到，在那轮崇高的“太阳”周围，是怎样冷峻的炎凉世界。《落日》像一首凄婉的散文诗，把萧乾童年丧母的悲惨故事抒写得哀感动人，催人泪下。诗篇背后隐藏着一颗备受创伤的心灵。萧乾在1948年把《落日》收入《创作四试》“伤感篇”时说，也许是他丧母过早，也许是母亲在他孤寂的心上留下的影子太深了，在他刚下笔时，她一时一刻也不肯离开。写完《落日》，萧乾感到非得跳出自传体小说的狭窄圈子，虽然它写起来省事又省手，却总觉得有些千篇一律。但萧乾最具特色和艺术魅力的小说恰恰是那些饶有自画像意味的作品。无论从哪方面看，《落日》都称得上是短篇小说中的精品。

萧乾善于写悲剧性作品，认为悲剧能使人更深刻地认识生活。在这方面，他大概是受了尤金·奥尼尔的影响。奥尼尔认为，只有悲剧才具有诗意的美，悲剧构成了生活与希望的意义。最高尚的总是最悲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