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节自然是虚构的,但它真实地写出由于我的不懂事,又淘气,使得我那寡妇妈的处境更为尴尬。
我想写孩子淘气的开心和做妈妈的时刻担心孩子惹事的紧张心情的那种反差。
《矮檐》是篇纯自传体小说,它几乎真实再现了萧乾童年时代的经历。《明贤集》里有“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的句子。小说中,那位苦命的寡妇妈总以此来教训不听话的儿子。“矮檐”这题目本身即是全篇主题的最好概括。
乐子的爸厌倦尘世,郁闷成疾,在他出世前就死了。乐子和妈只好寄居在叔叔家,没出三年,叔叔死于痨病。萧乾出生前,他那四十岁才娶上媳妇的爸就辞世了。他和妈妈住到三叔家,四五岁时,两个叔叔也死了。萧乾童年的身影几乎完全投射在乐子身上,他和妈妈经历了同乐子娘儿俩一样的辛酸。
萧乾少时是个淘气、调皮的苦孩子,经常给妈妈惹祸,爬树上房,逗猫追狗,难得消停一会儿。小说一开始,八岁的乐子就淘开了,因为逗了婶婶家的花猫,逗哭了婶婶的娇种灵哥,挨了一通指桑骂槐的臭骂。对一个寡妇妈妈,这添枝加叶的骂语是怎样的刺痛呵!为了表白不是怂恿孩子淘气,妈妈要乐子给灵哥赔礼。乐子不服气地仰起一张倔强的脸,气急了的妈妈只有用孩子的哭声来压住那无休无止的闲话。乐子却咬紧牙根,对妈妈柔弱手掌的拍击,反而感到一种英雄自觉的瘙痒。平淡的叙述勾勒出三种心态的对照:婶婶的骄横、乖戾;寡妇妈妈屈辱,逆来顺受;乐子年幼无知,硬充好汉。
妈妈觉得乐子的沉默似在帮着那个喋喋不休的妯娌,手渐渐松了下来,侧在墙边呜咽着内心的苦楚、委曲。乐子的小心窝上漾起一股无名的辛酸,他伏在妈妈抽搐的肩头,数起她颈上的苍白鬓发。他含着一泡热泪,在妈妈肩头昏昏睡去。妈妈便把一个光赤赤的身子连推带滚地弄进铺好的被窝里,掖盖严实,自己还在油灯下为孩子纳了半只鞋底。萧乾用细腻的笔触把孩子对妈妈无名的哀怜和妈妈对骨肉的至爱,刻画得精细入微,令人在辛酸处体味到母爱的伟大、感人。
“对于一个苦命寡妇,天是没有黎明的。每一个黎明对她都是个夜晚,天黑了,她反而可以躲在阴暗角落里有个安谧。这时她侧过身来了。她耳下压着的是一束已腿去乌黑光泽的头发。她揉了揉那还透露着泪渍的眼睛。如果一个人在初醒的时候容易揭露本相,这是一个心肠慈母型的妇人,手背上爬满的青筋印记着她四十年来人世的操劳”。不难看出,萧乾分明是在用至情的文字来描绘儿时眼中心爱的妈妈的形象。写这篇小说时,他酸楚的内心一定充满了自责、内疚,因为小时候他没能很好地体谅妈妈的内心感受,没能很好地抚慰她那颗倍受创伤的心。成人了,他用小说来纪念妈妈。
寒冷的冬夜对这娘儿俩是难挨的。房里冷得像冰窖,脸盆里是冰,水瓮里是冰,眼睫上的泪水也凝成了冰,连爷爷从隆福寺给乐子买回的鱼缸都冻裂了。不懂事的乐子嚷着要妈赔。妈妈凑近炕沿,低声说,乖,讲点人理。是妈给冻的吗?妈要有这本事就不在这了。谁叫房里没有火。妈妈意识到这话落在妯娌耳里不受听,再也说不下去了。萧乾用这种侧比的艺术手法描述了孤儿寡母寄人篱下辛酸的处境和卑微的心境。妯娌一家守着火炉睡着暖和觉,他们却不得不在寒冷中度过漫长的黯夜。人情冷暖全在此了。然而寒冷侵蚀不掉母子亲情:妈妈伤感地告诉乐子自己过门的经历,乐子为妈妈唱起私塾里群唱的调子。
萧乾在这篇小说里还塑造出另一位可爱的形象,一位矮胖的聋子姑娘。她是个老处女,心肠特别好。每天早晨,为他们娘儿俩劈柴、烧水。她是三叔前妻遗下的孤女。一次,她为乐子洗澡,淘气的乐子好奇地说,姐姐,你这么大姑娘给个男人洗澡,不害羞吗?说得姑娘羞红了脸,跑出去,以后再不给她洗澡了。萧乾的老堂姐是这位姑娘的原型。她个子同样矮胖,长得一点也不美,但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只是耳朵不聋。她给萧乾洗澡时,萧乾也说过那句同样的话。乐子爸死的时候,聋姑娘抹着泪,在棺材后面默默发着愿:大爷,您疼我一场,您放心,我帮大嫂抚养起您这条根。萧乾少时,妈妈要出去佣工,临走时,她向老堂姐托付说:姑娘,我就这么一条**。好歹看在你大爷面上,多照应他吧!老堂姐发誓要妈妈放心。她已决定不出嫁了。
除此,萧乾把儿时上私塾的经历也揉进了小说。他像小说里的乐子一样,讨厌那坐落在一尼姑庵里的私塾。萧乾因有时交不上束脩,更不能像别的孩子逢过节给老师提个蒲包,脑袋上不知挨了多少次烟袋锅的敲,手心挨板子的次数就更多了。至于乐子,当然也是这样。尽管妈妈总是用亲切的手势催他进去,他是多么不愿迈进那高高的门槛。严厉的私塾先生因他偷看尼姑跪着诵经,罚他背书。背不上,自然少不了一顿打。萧乾注重对儿童心理的刻画。乐子把那只认钱不认人的老师称为“臭老头子”,他以一颗少年敏感的心感悟到木板后面缺乏那么一颗柔软的心,有的是“什么时候你才交钱”的一腔愤恨。
为了让孩子继续读书,妈妈在一家黑铺子当掉了木箱底仅存的一副玉手镯。十两银子的东西,而且是特别的纪念品,四钱银子就被一个尖下巴的人捧到后库去了。这也是源于萧乾自己儿时的记忆:为了他的学费,妈妈早当掉了惟一的一副玉手镯和爸爸遗下的一件皮袄。她还死说活说,央求那收购旧物的商贩多丢下几个钱,搬走家里的最后一件家具,一张用来吃饭的小炕桌。
乐子妈好容易才凑足了学费,可还有老师的生日呢。无奈的妈妈只好又提了个瘦小的蒲包怯怯地迈进私塾的门槛,对老师托付着,您多栽培这个孩子,他又笨,又淘气,您尽管打。说到打字,妈妈说不下去了。这一切换来的却是那吸着鼻烟的塾师一阵阴森的冷笑。
萧乾这篇小说的成功主要在两方面,一是写出了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岁月的艰难。同时,在酸楚中描写了那样动人的母爱。事实上,萧乾是在用一颗滚烫的心在描绘自己的妈妈。从她身上,萧乾承袭了一片阳光,一泓暖流,对生命的一股热情。她教他愉快,乐观,好意地估量别人,对万物普遍地发生兴趣。
《矮檐》同其他小说比起来,情节依然平淡,人物也不多,但作品充盈着浓郁的感情色彩,细节描写入微入情,对话更加口语化,且增添了诙谐的成分。叙述语言的欧化也明显减弱,有时带有较强的生活味,如把乐子的脑袋瓜儿形容为“小秃葫芦”,包含着母亲的爱怜;把眼睛比喻为两只“小黑窟窿”。萧乾真可称得上是写短篇小说的妙手,虽缺少契诃夫的深刻,却有着曼斯菲尔德的清丽和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