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算是一种有意识的努力。
就文字及结构而言,我认为它不如《篱下》和《矮檐》。
《栗子》集里同名《栗子》的小说称得上是萧乾短篇中的又一力作,它采用极富表现力的象征主义手法,热情讴歌了青年学生抗日救亡的爱国行动,揭露了当时残暴的市政当局对爱国学生的镇压罪行。全篇充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
萧乾是位剪材的高手,他不去直接描述学生爱国行动的壮举,对当局的凶狠也只是一笔带过,他巧妙地将人物形象之间的矛盾冲突安排在那次事件发生的前夕和事件过后的第二天。而且,他把一对柔情缱绻的情侣由恋爱到分手的经历揉进了大的政治历史事件,使作品更具感染力。
《栗子》作于1935年除夕,题“为纪念一二九抗日先驱而作”。了解中国现代史的人都知道,1935年,日本帝国主义进一步向华北地区发动新的进攻。5月,日军驻华北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同国民党政府亲日分子何应钦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使中国在河北、察哈尔的主权大部丧失。10月,日军策动河北香河等县的汉奸举行暴乱,占据县城,搞起了所谓“华北五省自治运动”。11月25日,汉奸殷汝耕在日军策动下,在通县挂起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招牌。随后,日军又煽动和支持内蒙的德穆楚克标鲁普、汉奸李守信等人组成“内蒙自治军政府”。日本帝国主义要灭亡中国的行为,使中日民族矛盾变得异常尖锐。全国各阶级的民众普遍地坚决要求抗日。北平的青年学生更是怀着赤忱的爱国心和责任感积极行动起来,建立起许多学生组织。1935年12月9日,北平学生一万多人举行了大规模的抗日救国游行示威,高呼“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军政当局对赤手空拳的爱国学生进行了镇压。《栗子》故事的大背景就是这场震惊中外的“一二九”运动。
萧乾是怀着对镇压者的极大愤慨,对在血泊中挣扎的爱国学生的同情和尊重,对依然在冰场上玩着“外曲线”好手无可奈何的愤怒,来写这篇小说的。如果说他企图揭露现实的《道旁》还带着忧郁的气息,而在一个国破人亡的时节写下的《栗子》,却不再容许投进那样忧郁的暗影。
萧乾记得写作《栗子》的始末,那是一个刮大风的下午,他刚由天津报馆请假回北平。一下火车,就看到站台里外排列着超过平常数目的士兵,闪亮着锋利的刺刀,逼视着每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他揉着眼里的沙子,来到巴金的住处。这时巴金正听一位朋友述说前门外军警毒打学生的事。看见萧乾来,让他别急着回去。留在这里,立在群众里面,他们要亲身经历这场存亡的搏斗。
“一二九”,多么可纪念的日子。有多少青年只为喊出民族的自尊,流血,失踪。夜里12点了,宣武门胡同里还有狠心的警察在狠命鞭打手无寸铁的学生。“让你们再游行,再演讲,混蛋!”好像学生真犯了什么大罪或彼此结过深仇大恨似的。
他无法安眠。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他的师友斯诺。斯诺和夫人海伦也因神经过度受了刺激昨夜未能阖眼。热情的海伦蓬散着头发,一把捉住他的胳膊嚷到:“中国人对中国人能那么很,你信吗?”萧乾说不出话,他心下以为奴隶的性格照例是如此的。他陪斯诺夫妇顶着大风去了好几家医院探望学生,看到三年前学生沿街乞募来的“抗敌”大刀,如今是刀刀砍在他们的头上了。后劲,额部,眉际,分裂开的鼻梁,斜剁成两半的嘴唇,最惨的是有个学生被砍断了左臂。他们躺在病**,如被刺伤了的带血的羔羊,却还关怀在国家和民族的危亡。而卖国者在他们挣扎于血泊时,欲将国家恭谨地捧给狰狞的主顾。萧乾的心在流血。
当天下午,他来到母校燕京大学。他感觉这真是所怪学校。面对“九一八”国难,有的学生奋起抗日,有的则仍旧成天挎着三弦琴,挎着女友的胳膊,在湖畔唱着好莱坞流行歌曲,谈情说爱。立在抗争最前线的是这里的学生,学校冰场上也有“外曲线”高手在表演。他痛苦,他愤慨,甚至开始怀疑知识与良心不是相辅并行的,这些吸吮了西洋文明而忘却自身处境的“溜冰者”们是腐烂的一群。回到住处,他便怀着一腔莫可奈何的愤怒心绪写下了《栗子》,塑造出几个具有象征性典型意义的人物。于若菁是那些在民族危亡关头终于觉醒,投身到爱国行动热潮中的青年学生的代表;曾是她恋人的孙家麒则是那类置国家、民族利益于不顾,贪溺个人生活的自私鬼们的象征,他们的灵魂已经腐烂;男女友人由政治歧见而决裂,在三十年代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孙的父亲是位警察署长,他无疑是当时残暴镇压学生运动的军政当局的化身。
小说开始,警察署长的三少爷孙家麒独自坐在校园的一座小土坡上,沮丧地玩弄着一把圆滚冰凉的栗子。他把失去了菁的痛苦发泄在栗子上,他捏碎了一颗又一颗栗子,对着寒冷的夜空诅咒着,狗男女,一个个捏死你们!在家麒眼里,这些栗子全活脱脱变成了那些要“闹事”的同学。望着平滑光亮的冰场,他不由想起他和菁平和日子里的热恋。多幸福,他为菁唱起豪放凄艳的歌,哼起华尔兹的调子,而菁总是安详地依偎着他,送来温柔的微笑。冰上掠过他们美妙的身影,他们携手滑到席棚去啜饮热可可。蒸气暖着他们红润的脸蛋。然而,自从菁参加了学生的爱国组织以后,经常开会、引传单,对他冷落、疏远了许多。他只想紧紧地抱住菁,去构造自己的安乐窝,并不关心国家、民族正处于全面的危机。他赌气地拉起“夏夜曲”,因而与纠察股长发生了摩擦。他甚至怀疑是那颊上生满了黑髭的臭股长勾去了他的菁,发誓要把她夺回来。他以美国权威心理学家的名言“古今女子皆崇拜英雄,爱野蛮”为依据,闯进了学生组织的办公室,对他所憎恨的股长粗暴无礼。菁执意要参加第二天的游行,家麒不让去,说爸爸来了电话,对付学生的水龙、刺刀、机关枪全准备好了,爸爸有权柄不准我去,我有权柄不准你去。菁气愤地表示,我有我的事,我得去做,去告诉你爸爸,把枪擦亮点。
第二天,一群不安于现状的青年走上街头,迎着北风,去喊出民族的尊严,谱写一首爱国的衷曲。“黑衣弹压者”对学生举起了屠刀,有许多散发着青春朝气的青年倒在血泊中。文明的街道在混暗的街灯下,变成血腥的屠场。菁的右眼被扎伤,住进了医院。散失人性的警察署长居然在儿子呜咽的跪求下,同家麒一起到医院探视“未来的”儿媳,并与来探病的学生股长等学生发生冲突。股长用受伤的手握起拳头,对这位杀人不眨眼的老军人说,走开吧,你这个凶手,这里没有儿媳妇,这里只有为自由挨毒打受虐待的人。我伤不重,我还能拼。表现出爱国学生为自由而战的坚强决心和对屠夫的无比愤恨。
在小说结尾处,于若菁和孙家麒彻底决裂。以前,菁只是对家麒说,你自己既不肯来,暂时先别来缠我。现在,血淋淋的现实使她猛醒。她睁开眼,用愤怒的目光盯视着坐在床畔的家麒,嘶哑着嗓子叫他走开,说你捏碎了我,得叫我养息。我好了还要去干。我认不得你了。我讨厌你,你走你的路吧,不要在这里。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萧乾在这篇小说里,将象征主义的艺术手法同爱国主义的思想主题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感情冲击波。尤其是他巧妙立意,把“栗子”同人物命运连接起来:那些被捏碎了残废地躺在黑黑衣袋了栗子,是那些为自由而流血的爱国学生的象征,他们像栗子一样会轻易被那“忠勇的大拇指”(象征镇压学生运动的军政当局)压碎。但“栗子”还是刺痛了弹压者者的“指肚”,这里象征爱国吸收的不甘屈服和学生的爱国运动会动摇、震撼当局的统治。家麒劝菁不要参加游行时,无意从兜里带出一把破裂的栗子。这自然是萧乾的有意安排。家麒说,他们早晚都得像这个,给捏得粉碎。你还去混吗?菁并未退缩,而是勇敢地在民族危难时刻,放弃了个人恋情,投身到爱国运动中。另外,菁同家麒的恋爱和《道旁》中海氏夫妇赖飞路上温暖的家,同样具有象征意义。《道旁》中矿井崩塌,个人的小天地**然无存。菁正是认识到了生活的真正意义,才牺牲了个人享乐,加入到拯救那“矿井”的行列。《道旁》沉重、忧郁,《栗子》浑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