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从路人的角度写一场煤矿悲剧破坏了一个幸福的小家庭,是要警告:广大世界不太平,营造个人小天地也是白搭。
我当时努力跳出自我,关心世界。这是巴金对我最主要的告诫。
《道旁》是《篱下集》中最具象征色彩的一篇,与其说是篇小说,倒不如说是篇寓言。萧乾在《创作四试》“象征篇·前言”里的一段话,是理解这篇“寓言”的一把钥匙:“《道旁》即(赖飞路),影射的是人生(life)。那是我初进报馆时,每天公余散步的伦敦路,是天津市我最留恋的一角……总之,在那条路上,我呼出了我对大城市的咒诅。那时东北完了,锦州、热河相继陷落。大家隐隐觉得迟早有个‘大时代’的到来,然而什么时候到来,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影子。有的发愁,有的出关去当义勇军,也有的更发狂地享乐起来。利用《道旁》这人工支架起来的故事,我想写的是在大风雨中,小欢乐是难维持下去的。人生,安乐窝的另一端必有个煤矿,逃也无用!”
萧乾从哈代的小说《还乡》体味出,把背景与人事混沌起来会有更大的艺术效果,而且几世纪内也不见得会有足以压倒哈代这悲剧的国手。《道旁》的“背景”是“赖飞路”(即人生路),它“永如一条巨蛇,一道小河,蜿蜒,漫长,平静地躺在中央。”而这里的“人事”便是那几十条被坍塌的矿井埋没的生命,其中包括正度蜜月的洋人海工程师。萧乾把他对生命悲剧的哲理性思考巧妙地铺设在人生的背景上,使人感到一股沉重的忧郁。
哲理性寓言小说的人物形象模糊朦胧并无大碍,只要其隐含的哲理涵义明晰即可。小说伊始,“我”这个矿局职员就在人生大道上孤独散步了。每晚“我”都坐车来到赖飞路的北端,呼出生活的郁气,苏醒一下被产煤吨数窒息住的心灵,感到一种逃遁者的轻松,在飘满黛绿的原野上踯躅前行。但赖飞路与疲倦、冷漠的都市相接,附近有洋商的跑马场,沉眠着不幸生灵的万寿公墓,毛织厂和洗染公司,罗马式建筑的学校,黄昏是尽责鸣响晚祷钟的教堂和时常传出军号声的兵营。高大烟筒里喷出的黑雾连朱红的晚霞都染成了灰色,那是自然美丽与工业文明混合的结果。
“我”这个孤魂习惯低着头用手撩触着松针,感受那刺痛的愉快。这是一层象征:麻木的生命需要外界刺激的疗效。麻木来自爵士音乐,柏油马路,灰色黄昏,还有牵着长耳狼犬的西人夫妇以及道旁向阔人伸出肮脏手臂的乞丐。萧乾用感觉性的文字描述了“我”茕独漫步是,时而欣悦时而反感的情绪,欣悦守时的老人每天将一车红马蹄灯散布星星似地把它们分配到提醒骑车人注意的地方,反感无线电发出的刺激神经的怪声音和哗哗的骨牌碰撞声。这段描写令人疑是新感觉派作家的手笔。
神不可测的秋空实际上是那个黑暗时代的象征,它吞没了多少灵魂挣扎活下去的呼喊和祈求人类幸福的祷告。孤傲的立体建筑在黑色天空下眨着漠视的冷眼,受苦的生命又在修筑另一座洋房。由伦敦来的海工程师和妻子贞妮住在这里,构筑爱的小屋。他们总是亲昵地微笑,随着留声机的乐曲低微地合唱“我俩携手遁迹人间,躲避到谁也寻不到的地方”,“你我偕老终生,爱情美梦永不沉沦”。这就使最后的悲剧更令人黯然神伤。“我”贪爱他们那种甜蜜的感觉,纵使街灯用眼睛讥笑“我”的痴愚,“我”也要默默守着他们领取幸福。美丽的贞妮哭着哀求丈夫不要下井,海却说了一段很有深意的话,这自然是萧乾的哲学:世界是一个整体,我们没法脱离它,另盖一座乐园。换言之,倘若人生的悲剧命运一旦降临,那就是不可抗拒的,逃也无用。
这之前,“我”曾到六七十里外的矿山调查工人的生活情况。那么多粗犷、诚实的黑色生命为了多挣几个糊口钱,每天都在那可怖的地狱般的矿井里,拼命拖着煤车,用大声嚷叫来宣泄生命的无奈。“我”发现一座矿井有坍塌的可能,回来后打算如实报告上司,同事劝“我”少操这份闲心,因为“刚由伦敦来的,一对洋囝囝。哼,蜜月!甜不上几天就得下苦井”。从这时起,“我”没再走近那间洋溢着温馨爱的小屋。
矿井崩塌,活埋了三四十人。“我”受了良心的自责,感到这些人全是“我”埋的。同事却轻描淡写的叫“我”别着慌,说死的都是工人,只有一个外国工程师。几十张缺乏人性的粗黑的脸被埋葬了,开矿者们无动于衷,仿佛死了几十只蚂蚁。哭成泪人的家属只能拿到一张五十块钱的支票和一具装殓尸体的薄木棺材。一个生命价值五十块,足以反照那社会的罪恶。而“我”竟在同事的宽慰下,开始领悟自己只是个小职员,把偌大残剧的责任来到自己背上实在可笑。但“我”还是没勇气再去赖飞路散步。试了一次,就匆匆逃了回来。尖尖的松针已不能刺痛“我”的手指,“我”的生命麻木了。
《道旁》旨在说明世界是一个整体,光致力经营个人的小天地是徒然的。整个局面一旦瓦解,那个小天地也就**然无存了。当整个世界陷在愚盲、残酷、饥饿、野蛮的洞里时,自己挖一个小洞是算不得出路的。如小说中矿井的坍塌波及到海氏夫妇平和的宁静。火山终于毁灭了庞贝。把这校长变为现实就是,东北沦落,全民族这个“整体”正如那矿井处于崩溃的边缘。黑云压城城欲摧,还有谁头上能染上一片美丽的彩霞?
萧乾以富有象征意义的形象抒写了一幕人生哲理悲剧,仿佛在一架巨大的钢琴上以充满乐感的文字音符沉重地弹奏着一曲悲怆的合奏。他创造了许多新奇的比喻,如把都市形容为一个疲倦的舞客,赖飞路是都市的一条胳膊,把流星的坠落比喻为如顽童在青石板上任性涂抹的线条。这类独特的比喻不一而足,使小说在悲哀里又增添了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