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雨夕》:我偏爱它是缘于它比我另外的小说更接近我对短篇小说的理想(1 / 1)

它篇幅短,线条简略,并不精雕细琢,像一小幅写意画。

萧乾曾在《给自己的信》中把《雨夕》说成是《篱下集》里仅次于《丑事》的失败之作,这可能是因为这是他写小说以后惟一被退稿的一篇,但后来还是发表了。以后他又改变了看法,认为《雨夕》差不多是他小说中诗意最浓郁的一篇,而且只有这一篇能使他这下界凡骨可以稍稍接近上界星辰。黄照在评《篱下集》提到《雨夕》时,说它的“情调达到清淡内纯一的美的极峰,像一首弦乐,奏到紧促的时候,徒然中断,弦声已止,余音犹存,极尽悱恻之致”。写凄凉的雨景和嫠妇的哀怨恰到好处,具有中国古典美学“寓情于景,寓景于情”的境界。情是景中情,景是情中景。《雨夕》更像一首充满忧郁、悲凉的散文诗,在淡淡的苦味中,引起灵魂的震颤。

《雨夕》依旧没有复杂的情节,而且篇幅甚至是《篱下集》中最短的,却几乎是萧乾所有小说里最具艺术韵味的一篇。它感人,不仅在由长工的嘴讲述了一位被逼疯的女人的苦难命运,这段故事篇幅上并不到全篇的一半。更重要的在于有沉郁的自然界雨景的配奏,在悲哀的浪漫气息中挤满了现实,冷静哀婉的抒情与严酷冰凉的现实相谐,给人一种压抑沉重的美感。萧乾初写小说时,努力师承的是契诃夫和曼斯菲尔德。他特别喜欢他们用简略的笔触来勾勒人物,画面外有些弦外之音。

小说的开头,极力渲染避雨经验的浪漫,以诗意的语言描述出一副肃穆的雨景图。这是萧乾早年送羊奶时遇雨的真实情景。及至写到青年男女漫步幽静的地方,会想起古老日子里荒唐的艳梦时,笔锋徒然转到十二三岁时“我”经历的一次并不香甜的避雨。那是“我”同一个年长些的同窗到五六里外的一条长河去捉螃蟹,遇雨,躲进一家磨棚。一会儿,蓬乱了头发的少妇出现了。长工说她是疯子,愤怒地赶她走。她冲“我”傻笑着,向后退去,直到消失在密密的高粱地里。“我”气得抱怨起长工,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讲起事情的原委:她小时候给杜家二少当童养媳,长大后圆房。讲究、文明的杜二少在北京上洋学堂时有了“描眉打发”的新欢。回来后,休她她不走。新少奶奶撵她,她也不走。一个苦命的弱女子能上哪儿呢?爹妈都死了,哥哥又是个对老婆言听计从的窝囊废,再加上城里来的少奶奶整日打骂,她疯了。更不幸而残酷的是,夜里她无家可归,只好睡在庄头的大槐树下,被巡夜的保安队**了一大顿。长工宿命地说她长相上就带点苦命,沦落至此,也是命运所致。疯妇人所遭受的人格侮辱和肉体**,辛酸得使人震撼。

这篇小说的叙事角度与前有所不同,并未对疯女人的悲惨命运做直接描述,而是从侧面,即通过“我”的眼睛和长工的嘴轻笔带过。这大概就是萧乾所说的那种小说技巧:当现实躺在眼前时,你却钻到树林里由叶隙间窃视。正是这种“窃视”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使读者在这幕悲剧中体味到更深广的社会悲剧的内涵。萧乾也没直接去抨击旧的婚姻制度和封建伦理道德在精神上对疯女人的摧残,而是让形象,即她自身浓重的悲剧来揭示杜二少们的兽性。

《雨夕》的成功之处还在于通过对话把长工微妙的心理活动刻画得精致入微。照理说,长工同疯女人属同一社会阶层,何以对她那样冷酷寡情,连在矮檐下避雨都不行。原来,他是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为村里正查寻是谁强奸了她,他犯不上让人知道他和疯女人在一个磨棚里避过雨。从对疯女人苦难身世的叙述语气,可以感到这位本质善良的长工对她的不幸充满了深深的天气我、怜悯和无奈。一方面,他愤世嫉俗地咒骂那年头“人真是畜生”,尽干伤天害理的事;另一方面,他又怕引火烧身。面对疯女人,他只能以凶狠的外表来掩饰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既反衬出疯女人命运的可悲,更投射出那个社会扭曲人性、践踏生命的阴影。

小说中有多处的文字描写既富情韵又传神,对人物的心态、命运,起到了很好的衬比作用。如描述疯女人被赶那一幕:“她一手扶了墙,恶意地向我们呲了呲牙,就向高粱地走去了。可怜呵,她随走随回头,那么古怪地对我笑,呆傻地笑。滑倒了一交,爬起来,却还在回着头,回着头,直到为雨条,为高粱叶遮得看不见了”。这充满悲哀的白描文字,直欲使读者为那疯女人流泪。还有一段:“雨微得檐水只剩下稀疏的点滴了。天已比灰云更暗了下来。弯了腰的庄稼在黄昏里垂着泪喘息着。我听故事的兴趣浓厚了起来,可是同伴坚持地要回去。由于他的固执,我可又想起左脚上的湿鞋来了”。这段描写明显带有象征寓意,在“大雷雨”下,“庄稼”只有垂泪喘息的份。换言之,在那个时代,弱小者只能是大雷雨中弯了腰的庄稼。

《雨夕》在疯女人的哀唱中结束,颇有欧·亨利小说结尾的风格,余韵无穷,耐人寻味。萧乾自己讲过,他过去太受“结构派”如欧·亨利的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