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好的书评要用极简练的文字表现出最多的智慧(1 / 1)

《书评写作》一章是讲如何写作书评。首先,标题要新颖,不能总在原书名的前面加上“读”、“评”、“论”什么的,最好能通过标题来揭示原作的要点。第二,要极力避免习见的书评套式,摆脱固定格式的奴役。萧乾还特为此列举出四种应避免的常见格式。第三,对如何加小标题,评者要斟酌考虑,过于机械会显得呆板,干燥无味。

对于怎样写好开头,萧乾通过大量的书评实例归纳出七种:“引人入胜”的、展示原作内容的、史的追源、宣布批评的步骤及标准、推崇的、批评的、诠释的。结尾有六种:申斥的、讽谏的、声明的、奖誉的、指导性的、批判的。最后,他引用17位英美报刊书评栏目主编人对写作书评的意见,加上自己的理解,展示出他心目中理想书评的图画。理想的书评要有智慧,文字要灵活,简洁爽直,不能拙笨,要用具体细腻的分析替代空洞的套语。

他说,好的书评要用极简练的文字表现出最多的智慧。它介绍的是智慧,是美,是想象;它本身也必须是那些。如创作一样,书评要的是智慧。俏皮的话常很动听,但也常是不可救药的偏见……智慧的文字是不伤人的,但对于愚蠢错误可不轻恕。智慧的文字使作品成为亮晶透明,钻入读者的心灵……作者富想象,书评若缺乏了想象也将不成为作品与读者间的桥梁了。

《书评研究》的最后一章是《书评与读书界》,分四节专门谈了书评同出版商、图书馆、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他们对书评家各有自己的要求,当然都是从自我利益出发。出版商希望书评家放弃那把客观公正的尺子,为其做形同图书推销员的变相广告;图书馆员只求书评中有一句负责任的话,即此书是否该买。书评写的是否漂亮跟他没关系;书评家跟作者的关系要复杂多了,作家似乎先天是反抗批评的,双方很难和睦相处。发展至今天,竟有作家与批评者打起官司,实是文学的一种悲哀;书评家的真正对象是读者大众,他应是作品与作者之间最直接周全的介绍人。

萧乾在历数了书评家的艰难之后指明,书评家要有自己的信仰,不为任何风气所左右,不折服于任何一位某大学者,他不以宠爱恭维侍奉作者,正如他不以书评的座椅威胁作者。他以正大光明的态度获得作者的佩服。但他并不在意那佩服。他尊重的是批评工作,而不是他个人。

令萧乾伤感和痛心的是,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到他晚年,他所期待的那种职业书评家仍未出现。他曾经应邀参加过一次书评会议。一问,台下的“书评家”们都是各文艺出版社的宣传干部。他大失所望,因为这么一来,书的评论与广告就混为一谈了。他说,我们需要的是既有修养又有独立见解的书评家,他们应当像30年代的李健吾那样,既是作家的知音,又是对读者负责任的顾问。而且人情书评和有偿书评愈演愈烈,媒体记者要靠报社和出版商养活,书评写作者也要躲在编辑、书商和作者的卵翼下挣饭吃。出版商收买记者和书评吹鼓手已是不争的事实。我曾见到某读书报记者堂而皇之地写到:由于工作关系,我常从出版社白拿书。白拿了人家的书,谈何保证评论的独立、客观、公允。实际上,中国的书评业早已陷入一种恶性循环的怪圈。这与出版界的腐败不无关系,此不赘述。难怪萧乾说:书评的最大障碍是人事关系。中国写书的人大都只允许你褒,容不得你贬,即使你贬得蛮有道理。一本书面世,假如谁也不吭声,写书的人倒不在乎;说上一点好话,自然就不胜感激,倘若你历数一本书的七分好,同时也指出它的三分差,麻烦就来了。有的人甚至会在另外的场合挑眼找茬,为几个字能结下多年深仇,在你料想不到的时候大做文章。

另一个困扰中国书评业蓬勃发展的因素,是政治指标,萧乾曾在致一位美籍华人作家的信中写到:“在我们这里,书评并不风行。很少刊物经常刊载书评,专登书评的刊物更是凤毛麟角了。这里,倘若一本书中出现了严重错误(特别是指政治性的),立刻会有评论家(而且很多位)出来指责的。一本书倘若刚好写到当前政策的点子上,也不愁有人来称赞。然而倘若一本书没有差错,题材又不特别时髦,那么没人理睬是经常也是正常的事。你们那边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这里是:一本没人来评的书是好书。至于我们什么时候也像你们那样,书出来总有人来评评,在下实在不敢确信。从30年代我就在盼望着这一天。”

《书评研究》称得上是一本通俗的书评理论读物,并无太深奥的道理,它引用了太多的国外书评资料,以至在某种程度上淡化了萧乾自己的书评观。但它提供出一个启示,书中援引的许多文学家、美学家对艺术、美学的认识、理解一定对他自身的创作和批评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如桑塔亚那的《审美论》,《邓肯自传》里对美的感觉的描述,王尔德的唯美主义,克罗齐的表现主义,以至印象派批评等。再者,《书评研究》实际上还开列出一份十分难得的萧乾所喜读的书单:哈代的《苔丝》,勃朗特的《简·爱》,狄更斯、福楼拜、莫泊桑、亨利·菲尔丁的小说,雪莱、华兹华斯的诗歌等。当然远不止这些。

萧乾在创作上有意识地追求一种庄重与诙谐的合奏。狄更斯运用幽默讲述悲惨故事的出色技巧,亨利·菲尔丁讽刺的深刻,哈代批判现实的悲观主义思想,勃朗特对诗意爱情、悲哀灵魂的刻画,都深深影响、启迪着他。他认为《简·爱》虽是一部充满血泪的书,但它没能用幽默来调和那凄楚的苦感。或许这正是《简·爱》的伟大之处,不过由此可看出萧乾对幽默的偏爱程度。他读这些小说时,可能还没开始创作,这使他在日后的创作中潜意识地把大师们的艺术韵味,注入自己的小说,通过人物的塑造和技巧的驾驭,调和成属于自己的颜色。他在1947年出版的《创作四试·刻画篇》的前言里就曾说过:大天才也许着笔即成,而他是描‘芥子园’出身的……在他的‘芥子园’里,有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哈代的《还乡》,Agnes Smedley的《大地的女儿》,高尔基,契诃夫,曼殊斐尔的短篇,和沈从文、张天翼、巴金、靳以的早期作品。如今又加上福斯特(E.M.Forster)的故事结构,劳伦斯(D.H Laurence)描写风景的抒情笔调,吴尔芙夫人氛围心情的捕捉,乔艾斯的联想,赫胥黎的聪明,斯坦倍克的戏剧力,宝恩女士(Elizabeth Bowen)的烘托,海明威的明快,詹姆士的揉搓功夫。

《书评研究》的最后还有四则附录;《创作界的瞻顾》、《小说》、《欣赏的距离》和《文字的绘画》。尽管与书评无直接联系,但可视为《书评研究》的补充。头两篇展示了中国现代小说的进步,“我们的作者是逐渐由蒙昧地认凭灵感差使而进为有意识的艺术者了”。开始追求艺术的“壮美”,反映出萧乾对当时文艺现状的清醒认识和深刻思考。《欣赏的距离》实际上是萧乾的审美哲学,与英国心理学家布劳用所谓“心理的距离”(psychological distance)来解释审美现象近似。换言之,萧乾用自己的体会,自己的语言,表述了审美距离说。《文字的绘画》似乎是萧乾的一篇宣言,文学家都应是文字的绘画家,他的“本领在调匀适当的颜色,把这图画以经济而有力的手法翻移到纸上去”。这其实就是他最初的创作主张。同时,萧乾还描绘了几种派别的文字绘画,浪漫的“水彩画”、古典的“油画”、白描的“漫画”、寓言的“插画”,还有印象派的画风,这些也都能在他的创作中找到对映。

从《书评研究》来看,萧乾成不了那种能够建立自己体系的理论家,而小说创作他后来又觉得是件十分累人的事,塑造人物、设计情节、运用技巧,还得加上怎样的情调,太麻烦,不如写顺了通讯来得省手、省事。或许真因为此,1938年以后,写惯了通讯、特写的萧乾,没再写小说。还有一个原因,他已不甘于只在小说中表现个人的那点经历,想突破狭窄的题材圈子,要写生活中的大题材。新闻工作正好成全了他。实际上,他写作小说的时间只有五年,对喜读他小说的读者来说,不能不是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