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贺业春在日本新澙大学获得了医学博士证书。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其实只用了四个月),在一个至今无人涉足的领域内,这就不能不在同时赴日的科技人员里、在医学界的同行中引起极大震动。
贺业春,身材矮小,嗓音细弱,言辞淡淡。这种毫无成功者锐气的外表,使我这个采访者在失望感中多少掺杂着一点惊奇。
是不是侥幸呢?
她说,成功是侥幸,出国进修也是侥幸。因为在具备条件的人选中没有人懂日语。我虽然业余一直在自学日语,但年龄又过了“杠”,没想名额竟会落到我的头上。
说“侥幸”,实属自谦。能够领略一下异国风情,这不仅是行前亲友们对她的嘱托,就连新澙的专家教授也是这么看的。“出国观光学习嘛,不过是走走看看,再了解一下有关的学术研究方法,也就不错了。”然而这话却深深刺痛了贺业春的心。
作为哈尔滨医科大学解剖教研室的讲师,贺业春和其他许多同行一样,只是知道淋巴球从血液先到淋巴结,再到达淋巴液这一大体运动过程,而对淋巴结的整体构造并不清楚;对淋巴细胞的各部分具体通道,在形态结构上并不十分了然;尤其是淋巴细胞最密集的那部分几乎一直是个谜。这对进一步探讨免疫反应不能不说是一个障碍。如何去突破它呢?
机会终于来到了。她说:恰好,我所在的地方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扫描电镜(能观察立体状超微结构的电子显微镜),这个攻关不可或缺的精良医学器械强烈地吸引着我,哪里还有心思上街观光,就连每天上下班必须经过的道路我也尽量乘车走。规定早上九点上班,我六点钟就到了,晚上也总是乘十一点的末班车赶回宿舍。导师藤田恒夫教授早就在留心我的学习情况了,有一个星期天,他去检查了我做的切片。结果出人意料,他说我基础很好,可以马上进扫描电镜室了。而且破格规定:扫描电镜我可以优先使用,连藤田先生所带的研究生也得在我不用的时候用。这真是我们赴日研修人员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我想说句感谢的话,可泪水却早已涌了出来……于是,往日那些被拖模糊了的医学问题又渐渐清晰起来,紧迫起来,非解决不可了。46岁的人,竟突然焕发了青春活力,复活了事业心……本来,46岁,学业上就不该再是光提问题的年龄了。
大概由于我整天在扫描电镜室里忙活吧,引起了电镜室的日本技师的好奇,有一次他问我:“以前我曾觉得中国人干啥事都是慢悠悠的,是不是因为中国地方大的关系呀?日本地界狭小,所以干什么都急匆匆的。”
他本来是赞扬我,但我听了却老大不自在,我为我们民族的工作效率脸红。因此,我只是本能地回了一句:“不对呀!”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对方看我发窘,便赶紧用话给我解围:“日本人急性子多,中国人急性子也不少,你不就是一个嘛。”
这次谈话,我一直记在心里,至今难以忘怀。那时虽然每天的工作量在家一星期也干不完,但我还不满足,总是想方设法加快速度,累得我没工夫想家,连食欲都没有,一到晚上就光想能足足地睡上一觉该多好。可是不能呀,我要做试验,试验……新澙方面组织我们旅游,我放弃了,他们不理解。我们自己的代表团又邀请我们聚会,也被我谢绝了,他们还是不理解。我不在乎,现在时间是属于我自己的了,我不愿再忙于日常应酬。
头两个月,我顺利地通过了语言等必要的关卡,当然最主要还是增长了信心并赢得了导师信任这道“人”的关卡。6月份,我开始向我们主攻方向进击。我本来是搞人体解剖的,对淋巴组织结构不熟,这回有了扫描电镜,乐得我竟对淋巴整体进行了全面观察。一般认为最难于看清楚的细胞多的那部分,被我选作重点,我要突破它,要向医学界揭示这里的结构秘密。我像走入一座神奇的迷宫一样乐而忘返。我一边观察,一边查阅大量难以见到的日美欧有关文献。(那里的资料特别丰富,规定每人对新材料都要先浏览一遍,以清楚科研动向。)我从各种不同见解中寻找焦点,分析研究。然后把我自己摄制的几百张图片按顺序拼接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淋巴断面图。光这样的照片,我一共拍了十本,每本200张。经过反复观察分析,我提出了与现今可查的记载完全不同的问题。我的导师藤田教授是脾脏专家,他的研究成果居世界第一。他拿过我那些分门别类张贴好的图片,以及用文字说明的与别人的异同点和我的见解,只扫了一眼便立即对他的研究生说:“你们看,多清楚,一目了然,太好了!”
细细看完之后,他又对我说:“你这份淋巴结构研究也可以称作世界第一了。”
不久,我拍的图片被选入日本《科学大辞典》。11月份,我在“第十三届日本扫描电镜学会”上作了学术报告,进行了图片展览,并当场回答了一些著名学者、专家的质询,我的回答被他们称作“富有创新意义的独到见解”。接着,我用英文写的论文被藤田教授命名为《迄今未知的淋巴迷路》,刊登在向全世界发行的《日本组织记录志》上。于是,他们开始为我申请博士学位。
可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语言刚入门,就弄清了这么重大的问题,而且还用英文写出了论文,还要提为博士?不相信,就是不相信。
经过一个多月的资格审查,我的学术答辩获得各方面赞许,疑问消除了。3月16日正式批准授予我博士学位,并颁发了学位证书,一时轰动了整个新澙大学。
……
本以为贺业春还能讲出很多她的动人故事,不料,她却平静地说:“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在条件充足、时间保证的情况下,谁都可以做出来,我不过尽了一点责任。”
也许她说得对吧,条件是成功的重要因素,而责任心呢?责任心又是由什么引起的?如果每个人都有这么强烈的愿望和坚韧不拔的毅力,是不是就一定会有很强的责任心呢……我正这样想着,只听贺业春笑着说:“藤田本人就是一台医学上的扫描电镜。”
“他也是人才学上的扫描电镜。”说完,我也笑了起来。
的确,他们同去日本研修的一行八人中,荣获博士学位的仅有她一人。她说她不过是在淋巴通道方面,对过去的机能理论给了一个形态学上的证明。其实,内行的人都知道,这一发现对免疫学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因此,仅她归国后的第一个星期,就收到了寄自美国、法国、加拿大、奥地利、南斯拉夫等世界各地的14张明信片,纷纷向她索要关于“淋巴迷路”的论文。人们欣赏她的成功,更钦佩中国人的见识和能力。我想,或许每一个中国人尤其是自学者,大概都会和我们一样,在思索中感到欣慰吧。
(1985年第十二期《学友》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