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倒台
张四维、申时行立刻看出冯保向内阁安插亲信的用意,两人迅速结成新的同盟。张四维深知申时行以屈居于潘晟之下为耻,便鼓动申时行一起向言官吹风,要把潘晟拒之内阁之外。
六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张居正死后第三天,御史雷士桢首先闻风而动,上疏弹劾潘晟秽迹昭彰,不足以委以重任,请皇上收回成命。万历皇帝接到奏疏后有点犯难,考虑到不能首辅刚走就否定其遗疏,便下诏驳回,说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第二天,给事中张鼎思、王继光、孙玮、牛惟柄,御史魏允贞、王国等人也开始上疏弹劾潘晟。潘晟已经离开原籍来京上任,在半路听说消息,连忙按被参的惯例上疏请辞,停在杭州待命。万历皇帝只好把他的退休待遇提到辅臣级。
十二月初七,山东道御史江东之上疏,弹劾冯保的亲信书记官、锦衣卫同知徐爵。十二月初八,又有江西道御史李植上疏,直指冯保“当诛十二大罪”;又揭发吏部尚书梁梦龙以三万两银托徐爵贿赂冯保,谋得此职。任命下来后,梁梦龙竟然前往徐爵家拜谢—“受命公朝,拜恩私室”。
万历皇帝批示将徐爵逮入诏狱审讯,后移交刑部拟斩。对梁梦龙,万历皇帝暂时没动他。但又有人穷追,万历皇帝不想再保梁梦龙了,勒令他致仕。李植继续上疏:
其一,冯保的亲信张大受、徐爵都是逃犯,冯保明知道还收为心腹。
其二,徐爵参与批阅奏章,凡重要机密、紧急军情,皇上还没看,徐爵都知道,抢先泄露于外;在宫内窥伺皇上起居,打听圣母动静,听到宫内的戏言亵语,就出去宣扬。其他人以为他好大神通,争相攀附,竟致其门庭若市。
其三,公主选驸马,入选者是靠贿赂冯保才被顺利选中的。
其四,皇上赐给乳母田庄银两,冯保先勒索其两千五百两。
其五,御用监买来的珠宝,冯保挑选低劣的给皇上用,贵重的尽入私囊;连罚没的赃物,他也窃为己有。
其六,冯保的房子店铺遍布京师,数不胜数;在原籍深州造有私宅,规模之大,可比王府,有房间五千多间。
其七,冯保之弟冯佑在太后居所内高声辱骂太监,冯保之侄冯邦宁兄弟在皇帝所选的九嫔之中挑了两个绝色美女做妾(享受皇上级别待遇)。
其八,冯保竟敢僭用皇上才能用的黄帐。
奏疏还捎带了一笔,说冯保“密迩辅座,掌握中枢”(亲近辅臣,控制外廷)。
万历皇帝批示,冯保罪恶深重,本该杀头,但念他是先帝托付,效劳日久,姑且从宽,发往南京闲住;而且还令“赏银一千两,衣服两箱”。
当冯保临去的时候,慈圣太后还不十分清楚冯保为什么离开,便问万历皇帝。“没有什么,”万历皇帝说,“只是他受了张居正的蛊惑,不久朕自会召回他的。”
浙江道监察御史王国上疏,又举出冯保“十大罪”,要求比照武宗时处死权阉刘瑾之例,处死冯保。万历皇帝哪里会接受这建议,见王国没眼力,罚他到南京的衙门待职去了。后又有御史李廷彦继续弹劾冯保,万历皇帝恼火了,让他停职反省。见奏疏里都提到了冯保敛财的事,万历几天后下令抄冯保等人的家。
万历十年(1582)十二月十四日,陕西道御史杨四知上疏,论已故太师张居正十四大罪,“大略言其贪滥僭窃,招权树党,忘亲欺君,蔽主殃民”。万历皇帝做出答复:“居正朕虚心委任,宠待甚隆,不思尽忠报国,顾乃怙宠行私,殊负恩眷。念系皇考付托,侍朕冲龄,有十年辅理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
对于张居正的亲信庞清、冯昕、游七等人,万历皇帝没有放过,下令逮入诏狱严刑审讯。四天之后,四川道御史孙继先上疏,继续“追言往事”,请求将先前因弹劾张居正而得罪的吴中行、赵用贤、艾穆、邹元标、余懋学、傅应祯、王用汲等一干人召回复职,刘台等已被冤死的,给予恩恤。言官陈与郊、向日红等亦上疏跟进。对平反之事,万历皇帝同意了,下诏说:“朕一时误听奸恶小人之言,以致降罚失中。凡是这奏本上列名的因建言得罪的,俱起用。其余有类似的,吏部都查明报来。”
山西道御史魏允贞弹劾张居正任首辅时的几任吏部尚书张瀚、王国光、梁梦龙,说他们是靠拍张居正的马屁过日子,吏部选官也全是张居正的授意。御史张应诏弹劾刑部尚书殷正茂、兵部尚书兼两广总督陈瑞曾贿赂过张居正、冯保。因这两人的名声本来就不是很好,万历当即勒令致仕。
御史黄钟揭发湖广巡抚陈省曾重金贿赂张居正,还派遣兵卒数百名守卫江陵张家,每年费银数千两。万历皇帝马上将陈省削职为民。此外几任兵部尚书张学颜、吴兑,礼部尚书徐学谟,工部尚书曾省吾,刑部尚书潘季驯,吏部侍郎王篆,蓟辽总督戚继光,陕西总督高文等,皆或贬或免。
与老师徐阶比起来,张居正最致命的缺陷就是在安排“接班人”的问题上,没有设法物色一两位能力超群、志同道合的后备人选插入内阁,直到最后一刻都还要事必躬亲,在内阁中任用了一批无能且不忠诚的同盟。
攻击升级
在万历皇帝的纵容下,言官们对张居正的攻击还在升级。南京刑科给事中阮子孝弹劾张居正的三个儿子及王篆的两个儿子“滥登科第”,说他们的学位是作弊得来的。万历皇帝即令将这五人全部革职。万历十一年(1583)三月,万历皇帝下诏宣布,追夺张居正所有官衔,包括上柱国、太师兼太子太师的荣衔,并革去其子张简修锦衣卫指挥同知职;到八月,再夺张居正“文忠公”谥号。
首辅不是清官
张四维的门生李植再次站出来,揭发张居正有“篡逆”之心,“即斩棺断尸,尚有余罪”,其言辞之激烈,登峰造极。他还与江东之等勾结起来,一唱一和,上疏弹劾吏部尚书杨巍等人是张居正余孽。他们这样丧心病狂地报复,意在兴起大狱,搞死一批人。《明史》对此有记载:“帝追仇居正甚,以大臣阴相庇,独植、东之、可立能发其奸,欲骤贵之,风示廷臣。”这给万历皇帝决心清除张居正势力增添了更大的砝码。
虽然张居正已死,这些人还是紧咬着他不放。当时,扣在张居正头上的最大的一顶黑帽子就是贪污受贿。有人揭发,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曾以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黄金三万两、银子十万两贿赂冯保。可是,抄冯保的家时并未发现这些。还有人检举张居正家有银火盆三百个,张家几位公子胡闹打碎的玉杯、玉碗有好几百只。
张居正虽不是廉洁官员代表,但绝不是贪污成性之人,在大明官员中尚属于清廉。他一向标榜私宅不见一客,非公事不通私书。曾有一知县行贿,遭张居正当面拒绝;知县以为礼轻,便又加了一条玉带再次送去。张居正两次奉还,并致信说:我一直以“守己爱民”四字与你共勉,你居然会以为我嫌礼品少,还是认真思之以自励吧。
还有一件事足以证明张居正的清廉。隆庆六年(1572),湖广抚按欲为张居正修建牌坊,以显示家乡人民对他的感恩之情。此提议一出,遭到张居正的拒绝。可是,这位抚按已经以张居正的名义募集到大量钱财。既然张居正不让修牌坊,那张居正收下这些钱总可以吧,湖广巡抚遂将钱送到了张家。张居正坚决不收,这令抚按十分为难,这募捐的钱也不大好退回。怎么办?还是张居正出了一招,此钱可交给地方官府。两广将帅也曾向张居正送礼,他都一概拒绝了。张居正执政期间,收受贿赂的机会非常多,下有知县七品小官,上有一方巡抚大员,少则几十两白银,多则万两黄金,但他从没动过心。尽管自家院府的修建是由地方官“统筹解决”了,但张居正表示,愿用历年的工资、赏赐和田租来偿还。
由此可见,说张家在江陵修建的大宅来自民脂民膏,大多来自这个传闻。张居正的为人,万历皇帝还是清楚的。他清楚张首辅绝不是贪恋钱财之人,当有人再陷害其贪污腐败时,他则严厉斥之:“你们这些一塌糊涂的言辞,朕真是受不了了。”于是万历皇帝就接连下诏:“先前权奸当道,科道不置一词;罪人已被逐斥,就不要再攻击了,实在有伤国体。以后言官论人应该实事求是,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则不宜肆意诋毁,弄得大臣人人自危。奸党现已斥退不少了,今后要为国家爱惜人才,讲究和平之道。再有违旨追究往事的,定重治不饶!”
这段话意在告诉那些伺机报复张居正的人:张首辅不是贪官,朕可以做证。
辽王朱宪翻案
张居正贪污一案,以万历皇帝亲自站出来澄清而告终。可以说,结果还是比较圆满的。但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情又令万历皇帝为难了。
这件事事关辽王朱宪。朱宪是万历皇帝的爷爷辈。不过朱宪此时已死,这一疏是他的次妃王氏呈的。
万历十二年(1584)四月,原辽王府(隆庆二年被废)朱宪次妃王氏上疏万历皇帝,说“已故大学士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换言之,张居正设计陷害亲王、强占王坟、霸占产业、侵夺皇田,最后还特别提到了一句,“辽王家财,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这是要全面地为辽王翻案。万历皇帝意识到,这个问题很棘手,一旦处理不好很有可能会导致自家人纷争不断。
兵科给事中孙玮也于万历十年(1582)十二月紧随杨四知之后,弹劾原福建巡抚劳堪秉承张居正之意,于隆庆年间将秉公调查辽王案的刑部侍郎洪朝选下狱逼死。万历十二年(1584),洪朝选的儿子洪竞上疏,要求惩办冤案的制造者。都察院副都御史丘橓也上疏,提到了应该对劳堪定罪。云南道御史羊可立上疏“已故大学士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土”。万历皇帝命湖广抚按核查辽王案。
同时,这个案件也引起了万历皇帝的极大兴趣。当然,这段历史的真相他全然不知,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出生。张居正与辽王朱宪的恩恩怨怨我们前面早已提到,他俩早在十几岁时已结识,但因志向不同,逐渐生分。张居正心怀抱负,被国家重用;而朱宪只是一个纨绔子弟,张居正对这种纨绔子弟充满不齿与痛恨。张居正回家休养时,其诗里常常表现出愤懑与苦恼的情绪,这里头固然有忧国忧民的成分,也有对纨绔子弟不作为的讽刺。后来,两人的嫌隙更是越来越大。万历初年,张居正实施改革,其中就有一项削藩的政策,要求对全国的藩王进行整顿。辽王便牵连其中。因辽王朱宪被认定有谋反之嫌,辽王府被撤。大概是因为这项变革是由张居正发起的缘故吧,两人之间的疙瘩越系越紧,算是解不开了。
辽王府被废,当时也有人诬告这是张居正所为,认为张居正看上辽王府,想占为己有。
万历皇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皇亲曾受过张居正的欺负,看来张居正真是胆大包天,不把朱家人放在眼里。随即万历皇帝下令,派人前去张府,照着奏本上所列的财产一一没收,金银珠宝、钱粮田地、湖泊等全部抄没入官,不许隐瞒、包庇,如有人敢包庇,就要拿来重治!
接到万历皇帝的圣旨,刑部侍郎邱橓、太监张诚带一行人从北京出发了,赴张居正荆州古宅。
出发以后,邱橓接到在朝几位大臣的书牍。内阁大学士申时行说:“圣德好生,门下必能曲体,不使覆盆有不照之冤,比屋有不辜之累也。冀始终留神,以仰承圣德,俯慰人心。”许国已入内阁了,也说:“愿推罪人不孥之义,以成圣主好生之仁,且无令后世议今日轻人而重货也。上累圣德,中亏国体,下失人心,奉旨行事者亦何所辞其责。”最沉痛的是左谕德于慎行的一书,洋洋千言:“江陵殚精毕智,勤劳于国家,阴祸机深,结怨于上下。当其柄政,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且江陵平生,以法绳天下,而间结以恩,此其所入有限矣。彼以盖世之功自豪,固不甘为污鄙,而以传世之业期其子,又不使滥有交游,其所入又有限矣。若欲根究株连,称塞上命,恐全楚公私,重受其困。又江陵太夫人在堂,八十老母,累然诸子皆书生,不涉世事,籍没之后,必至落魄流离,可为酸楚。望于事宁罪定,疏请于上,乞以聚庐之居,恤以立锥之地,使生者不致为栾、郤之族,死者不致为若敖之鬼,亦上帷盖之仁也。”
但是对这一切话,邱橓都置之不理。
张家灾难
地方官员谁也不敢怠慢,把张家人赶到旧宅里,将门封住,禁止出入。当张诚等赶到开门查抄张府时,里面的老弱妇孺已经饿死十几口人了。两位钦差到后,死命追赃,广事株连。他们按照万历皇帝的思路,预先估计的财产大约有银二百万两。几日内,他们便将查抄结果上报:江陵宅内,大概有金二千四百两,银十万七千两,金器三千七百两,金首饰二千四百两,等等。张居正北京的府第,刑部也报上来,折银一万六百两。
丘橓下令严刑拷打,追逼到底。张居正三子懋修受刑不过,诬陷称有大约三十万两银转移到了曾省吾、王篆、傅作舟等家。张懋修投井不死,不食又不死,侥幸保存一条性命。张敬修自杀,并留下血书(《绝命书》):
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叹解网之无人,嗟缧绁之非罪,虽陈百喙,究莫释夫讥谗,惟誓一死,以申鸣其冤郁。
窃先公以甘盘旧眷,简在密勿,其十年辅理之功,唯期奠天下于磐石,既不求誉,亦不恤毁,致有今日之祸;而敬修以长嗣,罹兹闵凶,何敢爱身命而寂无一言也。
忆自四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即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惨不忍言。至五月初五日,邱侍郎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审,其当事噂沓之形,与吏卒咆哮之景,皆生平所未经受者,而况体关三木,首戴幪巾乎!在敬修固不足惜,独是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惟变产竭资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且又要诬扳曾确庵(省吾)寄银十五万,王少方(篆)寄银十万,傅大川(作舟)寄银五万,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胆落。嗟此三家,素皆怨府,患由张门及之,而又以数十万为寄,何其愚也!吾意三家纵贪,不能有此积,亦不能完结此事,吾后日何面目见之,且以敬修为何如人品也。今又以母、子、叔、侄,恐团聚一处,有串通之弊,于初十日,又出牌,追令隔别,不许相聚接语。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虑会审之时,罗织锻炼,皆不可测,人非木石,岂能堪此!今幽囚仓室,风雨萧条,青草鸣蛙,实助余之悲悼耳。故告之天地神明,决一瞑而万世不愧。
暖乎,人孰不贪生畏死,而敬修遭时如此,度后日决无生路!旷而观之,孔之圣也而死,回之贤也而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予于此时,审之熟矣。他如先公在朝有履满之嫌,去位有忧国之虑,惟思顾命之重,以身殉国,不能先几远害,以至于斯,而其功罪,与今日辽藩诬奏事,自有天下后世公论,在敬修不必辩。独其虚坐本家之银,与三家之寄,皆非一时可了之案,则何敢欺天罔人,以为脱祸求生之计。不得已而托之片楮,啮指以明剖心!此帖送各位当道一目,勿谓敬修为匹夫小节,而甘为沟渎之行也。
祖宗祭祀,与祖母、老母饘粥,有诸弟在,足以承奉,吾死可决矣。而吾母素受辛苦,吾妻素亦贤淑,次室尚是稚子,俱有烈妇风,闻予之死,料不能自保。尤可痛者,吾有六岁孤儿,焭焭在抱,知亦不能存活也。
五月初十日写完此帖,以期必遂,而梦兆稍吉,因缓。十二日会审,逼勒扳诬,慑以非刑,颐指气使,听其死生,皆由含沙以架奇祸,载鬼以起大狱,此古今宇宙稀有之事。上司愚弄人,而又使我叔侄自愚,何忍,何忍!
邱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三尺童子亦皆知而怜之,今不得已,以死明心。
呜呼,炯矣黄炉之火,黯如黑水之津,朝露溘然,生平已矣,宁不悲哉!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于亿万年也!
张敬修自杀,满朝震惊。
刑部尚书潘季驯闻讯,悲不自胜,毅然接连上疏,请求保释张居正家属,直言“治居正狱太急”,说张氏家属已有数十人毙于狱。
当时的首辅申时行也上疏道:“现籍没其家,国典已正,众愤已泄。若其老母衣食供给不周,子孙死亡相继,皇上您也有不忍吧!”
万历皇帝饶了张家的家属,但是对于其财产仍抓得一丝不苟,特别叮嘱张诚马上把荆州张家抄出的财物押解进京,不便于运输而又来不及变卖的(如石牌坊等),交由当地巡抚来办。在北京,刑部等衙门把张居正在京的财产尽数解入内库。当年十一月,张诚也将荆州抄到的十万两财物解回北京。兴师动众地抄了张家一回,连房子带地,全部折成银子,总共不超过二十万两,不及严嵩的十分之一。
万历皇帝的复杂性格
为何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打击如此迫不及待,并且打倒后,又踏上一脚,让他永不得翻身呢?其实这是万历皇帝与张居正长期积累的矛盾的总爆发:
张居正当权十一年,在万历十年(1582)病死。此时朱翊钧已二十岁,蛇蝎性格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大量显露。他恨透了在他幼年时对他生活管教过严的宦官冯保和在他幼年时对他读书要求过严的张居正。
朱翊钧十岁时,就经常拷打身边的宦官和宫女,把这些可怜无助的人拷打到死。冯保向李太后报告,李太后就责骂朱翊钧,有时候还揍他。有一次李太后暗示他,如果他不停止凶暴,他可能有被罢黜的后果。张居正兼任皇家教师,往往在朱翊钧早睡正甜时,强迫他起床读书;在他读错字时,又声色俱厉地纠正他。
由于李太后的信任,张居正担当的角色有时的确有一点尴尬:在朝廷,他是首辅;在皇帝面前,他是老师。作为首辅,他必须听命于皇上;作为老师,他又得严格管教学生。这两种角色常常产生冲突。李太后是一个严厉的母亲,希望张居正是一个严格的老师。小皇帝一直很怕张居正,从来不喊张居正的名字,而是恭恭敬敬地称“元辅张先生”。
万历六年(1578),十六岁的朱翊钧成婚之后,李太后再也不能住在乾清宫里监护他了,就回到了自己的慈宁宫。回去之前,李太后把张居正找来谈了一次话,她说她现在再也没有办法监护皇上了,要张居正承担师相的责任,对皇上多多管教。但此时的朱翊钧已不是当年的孩子了,他开始有自己的主见;并在贴身太监的引诱下,他滋长了游玩之心。有一次他溜到西城去玩,带着孙海和客用两个贴身太监。喝得半醉时,朱翊钧吩咐找两个宫女唱唱曲,于是太监找来了两个宫女。朱翊钧要两个宫女唱坊间的流行小曲,两个宫女说不会唱。朱翊钧很生气,抖威风说:“我叫你唱歌你还不会唱?推出去斩了!”天子无戏言,出口的话都是圣旨啊。孙海一听,这可闹大了,本是偷着出来玩的,闹出人命来可就麻烦了,就赶紧提建议,不要斩了,把两个宫女的头发削掉,代替斩首。
这件事被李太后知道了,很生气,第二天把两个宫女找来,问明情况以后,就跑到了奉先殿,在丈夫隆庆皇帝灵前哭起来了,说儿子现在就这样浪**,哪当得了皇帝,妾身准备把他废掉,让他的弟弟潞王接替皇位。万历皇帝一听说吓坏了,赶紧跑到太后面前哭,跪在地上不起来,希望得到原谅。李太后说,这件事要看张居正怎么说。在太后的授意下,张居正替皇上写了一份检讨书,叫罪己诏,颁布出来,承认这件事做得荒唐,今后再也不发生了,这件事才算过关。李太后对儿子严格管教,张居正积极配合。朱翊钧因此渐渐地对张居正产生不满。朱翊钧十九岁时,成熟了,想自己管理国家。张居正也看出朱翊钧大了,多次上疏,希望“还政”,把国家的控制权还给皇上。有一次朱翊钧很委婉地在李太后面前提这个事儿,李太后却回答说:“你三十岁之前不要提亲政的事,一切听张先生的教诲。”李太后对张居正如此信赖,使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由不满变成仇恨。所以张居正一死,万历皇帝迅速对他进行清算。
张居正在位时,万历皇帝一直尊其为师。而事实上,万历皇帝不是敬爱他,而是敬畏他。万历皇帝年幼时,对张居正很是畏惧,背诵《论语》时,偶尔背错。只要张居正一声“背错”,万历皇帝就会吓一跳。有一次万历皇帝将《论语》里的一句话“色勃如也”中的“勃”读成“悖”,遭到张居正断然呵斥。另外,每当朱翊钧犯错的时候,李太后就会对朱翊钧说一句话:“使张先生闻,奈何?”万历八年(1580),朱翊钧已经十八岁,醉酒后打了身边的两个小太监。李太后得知后大怒,不仅罚朱翊钧长跪,还以废帝威胁,并找来了《汉书·霍光传》让他好好读读。霍光历经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三朝,官至大司马大将军。李太后的行为,有些“你不好好干,就会被张先生废掉”的意味。其间,李太后曾主张废立潞王朱翊镠。同时,李太后让朱翊钧读《霍光传》的消息传到张居正耳中后,张居正也吓坏了,如果李太后和皇帝真把自己当作霍光那样防备了,该如何是好?当年李太后赶走高拱的旧事还历历在目,自己可不想步高拱后尘。于是,他赶紧向朱翊钧上疏请辞,然后“天子慰留恳切。最后手书称慈圣口谕:张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岂忍言去。俟辅尔岁至三十而后商处。先生毋复兴此念”。
张居正当权的十年,所揽之权,正是万历皇帝的大权。张居正效忠国事,独握大权,但在万历皇帝的心里,实际上是蔑视主上的表现。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开始寻找复仇的快慰。张居正一生鞠躬尽瘁,万历皇帝为何要死后报复?明朝律法规定,抄家罪行主要有三点:谋反,叛逆,奸党。当万历皇帝下旨抄家后,正直的大臣左都御史赵锦上疏提出异议,认为张居正“未尝别有异志”。万历皇帝给出的理由是张居正“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用这十二个字给张居正定了性。万历皇帝认为自己还宽大了,“本当剖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伊属居易、嗣修、顺、书都永戍烟瘴。都察院其榜居正罪状于省直”。
“复辽”争议
这之后,“复辽”的舆论甚嚣尘上。不“复辽”,怎么能说明张居正罪大恶极?万历皇帝对“复辽”,似乎兴趣并不很大,因此事情拖到万历十二年(1584)八月,才算有了说法。
八月九日,万历皇帝下诏,指示各衙门堂官会商辽王案件处理事宜,同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拟复辽爵,及重论居正之罪。”辽王朱宪是没有儿子的,要“复辽”,可从旁支过继一个来,这个封号就还可以由这个家族承袭下去。不过,恢复一个被废的宗室封号与对前任首辅再加重罪,两件事都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影响。“复辽”,有可能助长宗室气焰;加重张居正的罪,将使此后所有的执政大臣胆寒!万历皇帝之所以将两件事一并提出,侧重点其实是在第二件事:不“复辽”,就不足以定张居正的重罪。这确是有点太过了。
此时首辅申时行也一改往日温和的态度,站出来劝阻说,皇上若“复辽”,不是颁发一张平反诏书就算完事的,你还要给他重建王府,今后又要多出一份宗室开支,要不了几年又将多出两三万人的财政支出!一席话,击中了万历皇帝的软肋,使他无言以对,不得不同意内阁大臣的意见。
不“复辽”,无非是减轻张居正的罪,孰轻孰重,万历皇帝掂量了很久。为了彰显自己的正确举措,又证明张居正确实有罪,万历皇帝还给吏部下旨,破格擢升告发张居正最起劲的三人——李植、江东之、羊可立,说三人“摘发大奸有功,俱着于京堂不次使用”。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三人因为告发张居正最厉害,破格提他们做副部长。三人果然以七品御史连升六级,各得正四品少卿职,真是“京中一日三少卿,狂吠亦得乌纱顶”。司礼监太监张诚因抄张居正家有功,赐荫弟侄一人为锦衣卫百户;后张诚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势威风堪比当日冯保。
万历十二年(1584)八月,对张居正的最终判决出来了。都察院按万历的旨意,参劾已故首辅张居正。这是一份国家起诉书,万历皇帝批示了一段话,给张居正做了定论:
“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庶希**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断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追论。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都著永戍烟瘴地面,永远充军。”
同时万历皇帝下令,要在各省张榜公告张居正的罪状。
对此,李太后未置一词。许多人便做出种种猜想,但最重要的或许是李太后身处深宫,没有亲信,当初可能并不知情,知情时可能为时已晚,无法改变后果,只好默许。李太后的性格,或许并不能成为阴谋者。
万历皇帝和张四维、申时行内阁君臣相通,“尽反其政,以媚天下”。
而继任的首辅申时行,目睹张居正身后的惨祸,刻骨铭心,此后凡一切事务,均施行“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