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与高拱
嘉靖四十四年到四十五年间(1565—1566),内阁又起了变化。内阁中本来是徐阶、袁炜二人,嘉靖四十四年三月,袁炜病重罢归,四月,补严讷、李春芳二人;就在这年十一月,严讷又病了,内阁只剩徐阶和李春芳。李春芳是一个好好先生,一切都很安定。到了嘉靖四十五年三月,徐阶又举荐郭朴和高拱入内阁。郭朴从嘉靖四十年(1561)起,已经是吏部尚书,在资历上已应当入阁;高拱在当时是数一数二的人才,而且曾经做过裕王的侍讲学士。徐阶及早举荐高拱入阁,认为这是一种政治手腕。徐阶看定高拱对自己必定感激,至少也是政治上的友人,但是徐阶却看错了。
嘉靖皇帝经常住在西苑,商讨政事就差人传大臣。突然有一天,嘉靖皇帝对他们说,现在很多大臣都在西苑,文渊阁没人照看,应该有一个人长期照看文渊阁。
高拱极力想取代徐阶,就对徐阶说,您年纪大了,因此一直留守文渊阁吧,有事我们向您汇报就行。都是人精位高的权臣,徐阶立即明白了高拱的意图,非常生气。
嘉靖四十五年(1566),嘉靖皇帝更加衰老了,因为多病,斋醮得更积极,一切目标只是长生。户部主事海瑞委实看不过,决定上书直谏。一切直谏的榜样都在那里,嘉靖帝的朝廷里,充满了血腥。海瑞买好棺材,一边准备后事,一边吩咐妻子:“这条性命,就献给皇上吧!”他回头一看,书童和长随都跑掉了。大祸临头,他们平时伺候主子,现在用不到了,怎么会愿意陪主子坐牢呢!海瑞点点头,很明白这个道理。他上疏了。他还记得最激昂的几句:“陛下诚知斋醮无益,一旦幡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使诸臣亦得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释此不为,而切切于轻举度世,敝精劳神,以求之于系风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见劳苦终身而终于无所成也。”
这不仅是一个刺激,简直是一个霹雳!嘉靖皇帝把海瑞的奏疏扔在地下,大声地说:“把他捉住,不要让他走了。”内监黄锦接着道:“奏明皇上,这人不会走的。”他把海瑞上疏以前的行为一一奏明。嘉靖皇帝待他把奏疏捡起,读了一遍又一遍,长叹了一声:“我虽不是纣王,此人可方比干了。”
这一年冬天,嘉靖帝的病势越来越重。十二月,嘉靖帝禁不住徐阶的忠谏,终于搬回大内乾清宫。就在这一天,在位四十五年的嘉靖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以后,第一件事是发布遗诏。在明朝,遗诏常是大臣们的手笔。遗诏草成的时候,皇帝早已驾崩。于是一些大臣常常利用这个机会,把前朝的一切弊政,用遗诏的名义来一个总清算,因此在政治上,遗诏往往产生重大的影响。武宗逝世以后,杨廷和草遗诏:罢威武团练诸军,散遣入卫边军,守京城九门及南北要害,罢遣番僧,释南京逮系罪囚,放遣四方进献女子。这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现在徐阶的机会到了。他就和张居正商量一切事宜,可是遗落了高拱。这下高拱就不乐意了。他倒不是妒忌张居正,而是恨徐阶。高拱心想,这事你徐阶怎么能不让我参与呢?怎么说我比张居正的资历也老多了,我又是隆庆帝资格最老的老师,你们借隆庆帝的名义起草诏书,收买人心,怎么能不经过我呢?所以高拱后来在徐阶下台后重新执政的时候,就“尽反阶所为”,也就是把当初徐阶、张居正进行的平反昭雪的工作全部推翻,概不承认。可见,高拱的气量真的不太大。
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裕王朱载垕即位,这是后来的穆宗。完全不同于嘉靖皇帝紧紧把权力握在手中,隆庆皇帝生性懦弱得很。他爹嘉靖皇帝把他晾了几十年,就是不立他为太子,弄得他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几十年,整天在惊恐与小心中度日,心理都有些变态了。他登基之后,最大的特色有两个:一是不管事,随大臣们怎么去折腾;二是好脾气,就算是有大臣公开指责他,他也一笑了之。他采取全面放权的形式,而当时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些顶尖大臣也确实可以治理好国家。他继位的时候,内阁大学士是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四人,徐阶是首辅。
穆宗隆庆元年(1567),张居正由翰林院侍读学士,进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侍郎是正三品。隆庆元年二月,张居正晋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同时入阁的还有陈以勤。二人入阁,都是因为曾为裕王府讲官的缘故。
隆庆元年四月,张居正晋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据《文忠公行实》,张居正的这次进官,是因为他重修《永乐大典》。就在这短短的时期里,内阁里发生一次阁潮。隆庆元年的内阁,实际是三个名臣的内阁—徐阶、高拱、张居正。
隆庆元年的三人组内阁,徐、高、张看似团结,但事实证明他们仨的组合并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在徐阶和高拱之间,随着权力的稳定,开始出现间隙。张居正对徐阶是十分尊重的。高拱与徐阶处处作对,矛盾日益深化,逐渐成为继严嵩之后徐阶最主要的对手。
徐阶在扳倒严嵩之后,快速提拔了一些人,这其中就有高拱和张居正。有人可能会有疑问,高拱为什么如此心狠手辣,要对自己的恩师下手?其实,严格来说,高拱并不算徐阶的人,他们的关系非常微妙。
嘉靖末年,徐阶断定裕王最有可能是皇位的继承人,而谁会成为新皇帝身边的红人呢?那也毫无异议,就是侍读高拱。高拱与裕王虽为师生,关系却非同一般。在裕王的各位老师里,高拱无疑是分量最重的那块牌子。因为在裕王看来,高拱在自己身边时间最长,对自己最忠诚,屡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就在严嵩几次陷害中,高拱都是挺身而出,以命相救裕王。在裕王最无助的日子里,高拱就像父亲一样给了裕王最大的依赖。裕王有一天做了皇上,势必重用高拱。
徐阶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主宰未来政局的必定是这两人。于是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将张居正安排进裕王府,做裕王的老师;二是拉拢高拱,将高拱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来。
高拱也是一个政治嗅觉特别灵敏的人,见徐阶有拉拢之意,半推半就地入伙了。毕竟当时的大权还掌握在严氏父子手中,可对严氏形成威胁的只有徐阶。
张居正和徐阶、高拱都有相当好的关系,现在还没有到他崭露头角的时机,但是徐阶、高拱的对立正逐日尖锐。
徐阶与高拱的对立
高拱对徐阶与门生张居正瞒过同僚起草的遗诏不满,就散布流言,怂恿言官弹劾徐阶,说徐阶的次子多次走后门,家人横行乡里等,制造倒徐舆论。徐阶一边向皇帝申辩,一边以退为进,请求退休,引起舆论同情,朝中官僚对高拱极度不满,纷纷弹劾高拱。
第一个攻击高拱的是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嘉靖帝病重的时候,高拱从直庐偷偷地回去,准备搬家。因为他已经年过五十,却没有儿子,所以一有机会就回去与妻妾团聚。胡应嘉知道了,上疏弹劾。嘉靖帝在昏眩当中,一切不问,但是高拱认为胡应嘉和徐阶同乡,一定受了徐阶的指使,事态便扩大了。高拱有仇必报,本来谈不上容忍,一直都在等待机会扳倒徐阶。隆庆元年,吏部尚书杨博主持京察。京察是明代的制度,宪宗成化四年(1468),奏准京官五品以下,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共同考察。孝宗弘治十七年(1504)奏准每六年举行一次京察,因此六年京察的制度确定了。但是万历以前,有时还来一个特别考察,这便是所谓的“闰察”。在大臣手里的威柄,只是“京察”。这个威柄,照理握在吏部尚书手中。除了都御史可以随时过问外,不受任何人的干涉。现在权柄在杨博手中了,这一次的京察,连御史、给事中都降黜了,算得上雷厉风行。偏偏杨博的同乡——山西人没有一个降黜的。这样一来引发了御史和给事中的公愤。第一个攻击杨博的,又是胡应嘉。
胡应嘉弹劾杨博挟私愤,庇乡里。弹劾的内容是没有说错,可是恰恰错在胡应嘉的吏科给事中官职上面。在吏部办理京察的时候,吏科给事中应当参加,吏科给事中事前没有提出异议,事后偏要提出弹劾,因此穆宗下令内阁商量处罚胡应嘉。
内阁当中,郭朴和高拱是同乡,这一次首先发言的是郭朴。他毅然地说:“胡应嘉出尔反尔,全不是人臣事君的道理,应当革职。”
“应当革职为民。”高拱也说。徐阶看了看郭朴,再看高拱,没奈何,只得点点头。胡应嘉的革职,算是革定了。
“文死谏,武死战”,就是说文官要死于敢言直谏,武将要战死沙场,那才是死得其所,算是荣耀的事。明代的言官权力极大,还形成了一个专门的系统,叫六科给事中。他们的权力大到想说谁就说谁,就是没根据、没调查研究也可随便议论朝政、弹劾大臣。
六科给事中人多而且极其团结,大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动不动就一窝蜂一起拥上,你动了一个,他们会来一群。于是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给事中一窝蜂地弹劾高拱,御史郝杰甚至直言不讳地说高拱“无宰辅器”。事态更加严重了,一切责任都推在徐阶身上。徐阶拟旨调胡应嘉为建宁推官,处分减轻了,但是言官们还不满意。欧阳一敬再劾高拱“威制朝绅,专柄擅国,亟宜罢”。高拱当然不能承认,便来一次答辩。事情又转到徐阶手里了。徐阶拟旨,一边慰留高拱,一边斥责言官。徐阶两头“哄”,满心以为从此结束了一件公案。
可是高拱没有满意。高拱希望徐阶拟旨,给言官们一次廷杖。高拱这一招非常毒辣,在对付言官的同时,也给徐阶出了一个难题:你同意,就要承担责任,到时候言官反弹,即使不是主要责任,也得有次要责任,正好找一垫背的,并且如果这事真不关徐阶的事,也要把你弄进来蹚浑水;还可作为试探,你不答应,那就证明你跟他们穿一条裤子,是你让人坑我,那好,我就以牙还牙,也不客气了。可是徐阶决定不和言官们结怨,没有答应,于是高拱更加怀疑徐阶与言官勾结,就指使手下言官弹劾徐阶。
胡应嘉被革后不久,高拱就指使手下言官齐康对徐阶提出一次弹劾。可是齐康这一次却犯了言官们的众怒。欧阳一敬弹劾齐康,齐康也弹劾欧阳一敬。于是徐阶和高拱的手下言官互相弹劾,乱作一团。但是齐康这一边人数太少了,终究抵不上欧阳一敬的气势。齐康被其他言官们痛骂不算,言官们又把矛头一齐指向了高拱,说他挟私怨报复胡应嘉,又莫须有地指使齐康攻击徐阶。这一下高拱犯了众怒,从此高拱成为众矢之的。但是射向高拱的最后一支箭,却是从南京射过来的。
京察的大权操在吏部和都察院手里。在京察的时候,得到贬黜处分的官员,连皇帝也留不得。隆庆皇帝以前,京察是无上的威权。五品以下的官吏,一经“察典”,便是终身的耻辱,于是就产生了另一个途径——破陈。自陈便是陈述个人的缺失,听候皇帝的处分。但是给事中、御史们,可以提出“京察拾遗”;经过“京察拾遗”的,官员便没有幸免的机会。这一次高拱和北京的言官闹翻了,因为要顾全身份,北京的言官到底不好提出拾遗,因此拾遗的责任落在南京的给事中和御史肩上。虽然有隆庆帝护着,可是一窝蜂的言官大有吃人的架势,高拱也不好意思在京城待了,于是提出辞职,回老家了。隆庆元年(1567)五月,高拱辞职。高拱辞职以后,言官对郭朴还是不断地攻击,到九月间,郭朴也辞职。这一次阁潮里,徐阶又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当然这是一次严重的阁潮,然而张居正毕竟度过了,在左右为难中,总算没有得罪老师,也没有得罪朋友。言官们的嚣张气焰,给张居正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言官们得到徐阶的保障,议论逐日地激昂起来。隆庆帝感觉厌倦,吩咐徐阶惩戒言官,徐阶只是传谕言官,自行省改,事情又平息下去了。
隆庆二年(1568)正月,张居正加少保兼太子太保。这一年上半年,政局又发生了一些波浪。内阁里面,除了徐阶、张居正,只有李春芳、陈以勤,没有了互掐的机会。可是隆庆皇帝的贪玩又惹出乱子来了,徐阶一再谏阻,却惹来皇帝的反感,给事中张齐又给徐阶提出一次弹劾。徐阶终于也受不了了,加上年纪也大了,跟严嵩斗了十几年也算是看透政坛了,况且自己培养的接班人张居正也完全能挑大梁了,所以他急流勇退,提出辞职,彻底回家养老了。
因隆庆皇帝对高拱离去及徐阶以“国师”自居的姿态心怀不满,虽有许多朝中官员挽留徐阶,但隆庆皇帝还是立即批准徐阶退休。徐阶辞职了,回到江南的故乡。临行的时候,徐阶把朝廷大事和个人家事,一切都托付给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