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特殊关系(1 / 1)

张居正传 周其运 4806 字 1个月前

获得严嵩好感

夏言突然被严嵩扳倒,而且遭到的不是什么勒令退休或者罢官的命运,而是杀身之祸,以内阁首辅的显赫身份被绑赴西市斩首,这让当时的官员们吃惊了。所以当严嵩取代夏言之后,依附严嵩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夏言死后,严嵩又排挤了新任首辅翟銮,如愿以偿地担任了内阁首辅,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专擅朝政时代。张居正与严嵩有着极其微妙的关系。当时内阁大学士严嵩兼任翰林院院长。在明朝有个惯例,内阁首辅同时兼任翰林院院长,杨廷和、严嵩、徐阶皆是如此。因此,严嵩也名正言顺地成为张居正的老师。翰林院里设内阁公座,严嵩一切公务皆在此办理。

严嵩对张居正在翰林院的表现一直是赞赏有加,甚至让他充当自己的秘书。比如,严嵩的《圣寿无疆颂》《得道长生颂》以及《代谢赐御制答辅臣贺雪吟疏》,都是张居正代笔写的。

历史记载,在张居正的《张太岳集》中有十几篇为严嵩父子写的赞美诗,还有一些文章,有的是为了严嵩的生日庆贺,有的是过节的时候写的庆贺诗文,还有一些是代严嵩写的上奏朝廷的贺表。张居正最早的诗文就是始于这个时期。

从庆贺生日的诗文,到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子也要写庆贺诗文,再到严嵩后来甚至让年轻的张居正代自己写上奏朝廷的贺表,这可以看出张居正与严嵩的关系是越走越近的,而且严嵩对张居正也比较欣赏。

张居正因文学才华出众,帮严嵩起草过一些青词,得到严嵩的器重。嘉靖二十九年(1550),严嵩七十大寿,张居正还写了一些贺词,以及“声名悬日月,剑履逼星缠。补衮功无匹,垂衣任独专”“履盛心逾小,承恩貌益虔。神功归寂若,晚节更怡然”之类的打油诗。在严嵩失势以后,分宜县知县替张居正经营丧事,张居正对知县说:“闻故相严公已葬,公阴德及于枯骨矣;使死而知也,当何如其为报哉?”(书牍一《与分宜尹》)

张居正第一次上书

正当严嵩春风得意、如鱼得水之时,张居正也开始在官场上崭露头角。张居正在翰林院担任编修——负责编写国史和实录的七品官职,度过了前三年庶吉士生涯,第四年,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1550),开始入朝议论朝政。张居正上朝的第一年,满怀报效国家之志,写了洋洋洒洒几千字的《论时政疏》,指出了朝廷政治的病症,关键在于皇帝沉溺道教,不理朝政,拒绝大臣的批评,导致政局日趋紊乱。他在奏疏中写“今之事势,血气壅淤之病一”“群臣百寮不得望陛下之清光已八九年”“大臣虽欲有所建明而未易进,小臣虽欲有所献而未敢言”。张居正指出当时存在五大积弊:“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张居正针对上述存在的问题,提出全面改革主张。

他还进一步指出官吏“考课不严,名实不核”,边境守备“虏骄日久,迩来尤甚,或当宣达,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财政“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虽然他对改革还没有完全清晰细致的谋划,却已成为日后改革的端倪。

更重要的是他提出的问题都切中时弊,如权贵巧取豪夺聚敛财富。正德年间,大学士梁储之子在广州顺德因与人争田百余顷,杀二百余人;大学士焦芳在河南泌阳营造府第,劳役数郡百姓。嘉靖年间,将严嵩抄家后得银二百万两以上,几乎相当于国家一年的总收入;还有黄金三十万两,其他珍品无数。在江南,有的大地主占田七万顷。在朝廷,大学士徐阶一家就占田二十四万亩。明朝中叶,兼并土地的情况相当严重,突出的表现是皇族、王公、勋戚、宦官利用政治特权,以投献、请乞、 夺买等手段,大量占夺土地。全国纳税的土地,约有一半为大地主所隐占,拒不缴税,严重地影响了国家收入。贵族大地主疯狂地掠夺土地,封建剥削进一步加剧,租种官田的农民生活极苦,有“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来好白头”和“为田追租未足怪,尽将官田作民卖,富家得田民纳租,年年旧租结新债”的歌谣。农民产去税存和田居富室、粮坐下户的情况多所发生,处境悲惨。明朝中期后,政府的财政危机逐渐加重。洪武年间, 夏秋二税米两千四百七十三万石,麦四百七十一万石。到正德初年,土地集中,赋役不均,人口流移,地方买嘱书吏,隐匿赋税,政府每年公征米两千二百一十六万石,麦四百六十二万余石。嘉靖后,税收更降到米一千八百二十二万余石,麦四百六十二万余石。但政府的支出却与日俱增。特别是嘉靖二十九年(1550),蒙古俺答汗进逼北京,政府因添兵设饷,军费大增。据户部统计,嘉靖三十年(1551),各边饷银达五百二十五万两,修边、赈济等所需又八百余万两,两项合计约一千三百余万两。而正税、加派、余盐贩卖,加上其他搜刮,总共才九百余万两。隆庆元年(1567年)底户部统计,太仓仅存银一百三十万两,而应支官军俸银一百三十五万、边饷银二百三十六万、补发年例银一百八十二万,三项通计总支出银需五百五十三万两。以当时的现银当之,只够三个月的开支,京仓存粮也只是够支在京官军月粮两年余。明王朝的财政拮据到了可怕的地步。蒙古、女真时常掠夺边塞,南方叛乱时作。黄河屡次决口,动辄漂县数十。官员倾轧,争权夺利,尸位素餐。

内阁是明朝最重要的机构,上达天子,下领百官,明朝的官员都以能进入内阁为荣。然而,在明宪宗成化年间,内阁所有大臣都被称为“纸老虎”,做事畏首畏尾。这不是因为他们害怕皇帝,而是惧怕太监导致的。不但当时的内阁大臣是这个样子,连六部大臣也是如此。当时的内阁是首辅万安、大学士刘珝、大学士刘吉。万安之所以能当上内阁首辅,不是因为他有多少拿得出手的政绩,主要是因为他巴结献媚的本领。他的主要巴结对象,就是最受皇帝宠爱的万贵妃。有了万贵妃为他吹枕边风,他的仕途一帆风顺。他不仅当上了文渊阁大学士,没过多久还成了内阁首辅大臣。万安虽然成了内阁首辅,为官却不怎么样。当时,汪直任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深受明宪宗信任,连禁军指挥权都掌握在手,可谓是真正的位高权重,一手遮天。汪直嚣张得不得了,看谁不顺眼,就让谁滚蛋回家去。万安的原则就是尽量不去招惹大太监汪直,任由他胡作非为,朝中大小事也都是看他脸色行事。首辅尚且如此,大学士刘珝更是大事不管、小事不看,是尸位素餐的典型。刘吉更是不得了,脸皮是最厚的。他是靠巴结皇帝、勾结宦官而混进内阁的,办事不行,多次被弹劾。但是他压根不予理睬,我行我素。所以,当时的人们讥讽内阁是“纸糊三阁老”,六部是“泥塑六尚书”。在 “纸糊三阁老”的带领下,六部尚书也成了徒有虚名的人,纷纷学习阁老们的生存“精髓”,正事不都干,一时间,朝纲崩坏,朝政乌烟瘴气。

为了让嘉靖皇帝接受意见而又不因嘉靖皇帝反感而引来祸端,张居正颇费心思,语重心长地写道:“臣听说英明的君主不会憎恶臣下言辞危机的进谏,因而青史留名;仁人志士不回避杀身之祸而向皇帝直言进谏,使国事避免失误,因而功勋流芳百世。”这显示出了张居正极高的智慧,也初步显露出其强大的政治手腕。

在这封奏章中,年轻的张居正提出当今朝廷一共存在着六大弊病:一,皇亲国戚等宗室过于骄横、贪腐,同时占用了太多的资源,使得国家不堪重负,而且有尾大不掉之势,希望皇帝可以遏制宗室的力量(张居正的第一条就指明了宗室的问题,可能和他儿时与辽王的过节有关,不过这种弊病基本上还是存在的,并非无中生有);二,官吏的任用不合理,大量官位被并不适合的人占据;三,官员贪污腐化,尸位素餐;四,朝廷的国防实力太差,北方边境的防备明显不足,鞑靼人随时都可能突破边防四处抢掠,甚至兵临北京;五,奢靡过度,贪腐不堪,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每年都出现巨额赤字,许多重要的朝廷事务由于缺钱而无法办理;六,言路闭塞,不能及时获知朝野之中的弊病。最后他希望皇帝可以及时采取措施,改革弊政。应该说这封奏章还是比较客观的,基本较为全面地总结了当前的弊政,而且措辞比较和缓,不会引发什么政治争端,可以说是张居正试探性地上疏。

其中最醒目的是张居正向皇帝提出了自己关心已久的宗藩问题。这段文字是这样的: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臣伏睹祖训,观国朝之所以待宗室者,亲礼甚隆,而防范亦密。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师法祖训,制节谨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竞求真人之号,招集方术通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亲媚于主上,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虐,陵轹有司,朘刻小民,以纵其欲。今河南抚臣又见告矣。不早少创之,使屡得志,臣恐四方守臣无复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势成,臣愚以为非细故也。所谓宗室骄恣者此也。臣闻才者材也,养之贵素,使之贵器。养之素则不乏,使之器则得宜。(节选自《论时政疏》)

这是张居正在政治生涯中第一次试手,显示出了独到的政治眼光和非凡的政治才能。刚上任,张居正打响了第一炮,得到嘉靖皇帝的嘉许。

这篇奏折说的宗藩问题,句句说到大明王朝的根上。明初朱元璋为加强对全国的统治,大封藩王,要其镇守各地;而且藩王只能是朱姓子孙,即将自己的众多儿子外派边疆,戍卫国土。然而,自从朱允炆执政后,这成了最棘手的问题。很多藩王拥兵自重,占地称王,对中央政权直接构成了威胁。尽管朱允炆大力削藩,从洪武三十一年(1398)七月到建文元年(1399)四月,先后削掉周、齐、湘、代诸王的王位,将其贬为庶民,可终究还是被强大的燕王朱棣反掉。朱棣依靠藩王势力当上了皇帝,从此改变了大明朝的命运。

朱棣执政后,他的首要大事也是削藩,因为他最清楚藩王的潜在危险。

经过几代皇帝的努力,到了嘉靖时期,藩王的势力已经大为减弱,威胁基本消除,再也没有藩王可以同皇权抗衡,也没有燕王朱棣那样的藩王存在。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张居正的奏文再次提醒嘉靖帝:宗藩问题不可小觑。因为就在自己的堂哥武宗朝时期,藩王造反就有两次,最大的是宁王朱宸濠的叛乱。

朱宸濠为宁王的第四代继承人,朱元璋五世孙,宁康王朱觐钧庶子。第一代宁王,因为军功卓著得到了大宁这片封地(今北京以北草原一带)。这是军事上一个重要的前哨基地,宁王被派往这里也是为了戍卫边关。1399—1402年的内战中,明成祖朱棣怀疑这位亲王对自己的忠诚,将其迁移到了北京,剥夺封地,将其原封地赐给了三个蒙古王,后又将宁王重新安置在江西省。天顺时期(1457—1464),第三任宁王因牵连进一桩谋反案,被朝廷剥夺了拥有卫队的权利,而且后来再也没有恢复。

弘治十年(1497),朱宸濠嗣王位成为第四任宁王。朱宸濠仗势欺人,无恶不作,随意杀戮地方官员,抢占民田。如果仅仅这些事情,他尚不足以毙命,更要命的是,他还觊觎皇位,恢复宁王已裁撤的护卫,蓄养亡命之徒,蓄谋造反。

正德二年(1507),他先后贿赂太监刘瑾、佞臣钱宁、伶人臧贤等人,希望靠奸诈之臣得到皇位。朱宸濠不是一个军人,相传他有几分文学才能,是个文艺爱好者,追求享乐。因此,他纵然有野心,但缺少策略,直到最后他依靠的仍是诡计和阴谋,军事力量甚微。

宫内太监、没落的举人都是他收买的对象,他的军队主要是南昌城内的守军。当他的阴谋被识破后,他便决定孤注一掷,起兵发难。当时,汀、赣巡抚兼佥都御史王守仁得知朱宸濠起兵叛乱,即与吉安知府伍文定等急檄各府州县,派兵前来会剿。1519年8月9日,王守仁率领部队前去镇压,计划首先攻占南昌。先头部队在1519年8月13日晚抵达南昌,次日发起猛攻。

之后王守仁在长江与宁王的主力交战。王守仁推断宁王将赶回去保卫南昌总部,但到那时宁王的部队将是虚弱而疲惫的,在激战中将处于不利地位。8月20日晨,宁王企图乘船逃跑,明朝军队赶上了他的船队。小船被烧着。宁王逃走,随即被俘,叛乱只持续了四十三天。

到了明世宗时期,宗室的骄恣有所减弱。世宗的两兄弟——徽王朱厚爝和辽王朱宪,与世宗一样迷信道教,整天与一群道士厮混,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世宗封朱厚爝为太清辅元宣化真人,封朱宪为清微忠教真人。

但嘉靖是个疑心十分重的人,生怕有人起来造反。这时如能有人站出来重提这个问题,说明有人替他分忧。因此,张居正此举得到嘉靖的赞赏还是讲得通的,毕竟事关朱家王朝。意外的是,严嵩父子等一帮奸臣也一致大力支持削藩,这点就有些不可理解了。

严嵩是最爱打击异己的,凡是有才华之人,无论旧臣还是新人,无不受到他们的迫害。张居正初出茅庐便开始“抢风头”,如何逃过这一劫呢?这只能说是严氏父子居心叵测:鼓动嘉靖加大削藩力度,打压太子。当然了,当时的张居正是无从知晓严氏父子的阴谋的。

在世宗一朝,张居正作为一个七品翰林院编修上奏这样的奏章,这是他初次也是最后一次阴差阳错地牵动了各方的利益,引发重重矛盾。庆幸的是,他自己没得罪嘉靖帝,更没有得罪严嵩,暗流涌动终归又趋于平静。于是张居正对于仕途的热情变成失望。此后在嘉靖时代,他除了例行的奏章和必要应酬,不再有所作为。应当说的已经说了,可是也并未起到什么好的效果,张居正开始再次将主要精力用于朝章国故的探索,对于时政便不置一词。

这一次上书,指出当时政治的症结,充分表现出张居正的政治才能,也得到徐阶的高度赞赏。徐阶评价“居正为人,欣面秀眉目”“勇敢任事,豪杰自许,然沉深有城府,莫能测也”,称赞他是国家的栋梁之材。

休假三年

嘉靖三十二年(1553),张居正二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年龄,一心想干一番大事。他有诗《拟西北有织妇》,透出志在宰辅的抱负。

西北有织妇,容华艳朝光。朝织锦绣段,暮成龙凤章。投杼忽长吁,惄焉中自伤。绵绵忆远道,悠悠恨河梁。远道不可见,泪下何浪浪!春风卷罗幙,明月照流黄。山川一何阻,云树一何长。安得随长风,翩翻来君傍。愿将云锦丝,为君补华裳。

然而,时代允不允许他的才能得到施展呢?答案是不允许,因为当时朝廷的实际情况很糟。

嘉靖皇帝不理政事,一意修道。严嵩大权在握,把持朝政大权。徐阶却是精心结撰青词,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悠闲。再加上新崛起的政治势力严世蕃胡作非为,朝廷被搅得鸡飞狗跳。

因为与严嵩的这层师生关系,张居正对严嵩的一些丑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却又对严嵩的为人、为政极为不满,隐忍敷衍中希望有人能有所作为,因此把最大的期待放在徐阶身上。徐阶此时也显得极其善于阿谀奉承,把自己的文学才干用于为嘉靖皇帝写青词,得到嘉靖皇帝的青睐和宠幸。他经常被皇上单独召见,并长时间交谈,而他的才干又高过严嵩,自然引起严嵩的猜疑和警觉。徐阶在升任礼部尚书后,不少政见与严嵩有极大分歧,却虚与委蛇,甚至近乎讨好般将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严嵩的孙子。

张居正已经意识到,这些所谓的理想和抱负已经将自己压得喘不上气来,原本心怀一腔热血、立志干一番大事,此时愈加彷徨, 深感极度苦闷压抑。他对皇帝,对身居高位的内阁大臣,对一群阿谀逢迎、攀龙附凤的文武百官失去了信心。心灰意冷的他甚至感到身体不适,在嘉靖三十三年(1554)上疏请病假辞去官职返回家乡江陵休养。他在上疏中写道:“既得请归,则卜筑小湖山中,课家僮,锸土编茅,筑一室,仅三五椽,种竹半亩,养一癯鹤,终日闭关不启,人无所得望见。唯令童子数人,事洒归,煮茶洗药。有时读书,或栖神胎息,内视返观。”

看来,张居正是决定从此远离官场,回乡下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有趣的是张居正在离京前还给徐阶写了一封长信,题目叫《谢病别徐存斋相公》。他先是极力赞扬徐阶:“相公雅量古心,自在词林即负众望三十余年。及登揆席,益允物情,内无琐琐姻娅之私,门无交关请谒之衅,此天下士倾心而延伫也。”然后他又话锋一转,委婉批评起来:“况今荣进之路,险于榛棘,恶直丑正,实繁有徒。相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将以俟时,不亦难乎?……夫宰相者,天子所重也,身不重则言不行。近年以来,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论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则?顾忌之情胜也。”这段话的意思也就是说您文采出众,进入内阁荣获好评,不搞关系不走后门,人们对您期望极大。可是当今皇帝与大臣关系疏远,内阁首辅不敢讲一句话。面对如此不堪的时局,老师您应该有所作为。可是作为我最敬重的人,您怎么能也顾忌权位,不敢讲一句话呢?

休假获准后,张居正回到了老家。休假的这段时间内,他最多是去拜访故友。镇山朱公朱衡、浔阳董公董份都是他的好友。这时与他来往较密切的还有辽王朱宪。尽管政见不一、志向不同,但毕竟是从小认识的朋友,两人经常赋诗饮酒。

除了拜访故友,他还经常去游山玩水。他游过衡山、南台寺、方广寺,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诗兴大发,提笔就作几首诗。这时,他似乎已经不再关注那些所谓的国家大事。

其诗《宿南台寺》写道:“一枕孤峰宿暝烟,不知身在翠微巅。寒生钟磬宵初彻,起结跏趺月正圆。尘梦幻随诸相灭,觉心光照一灯燃。明朝更觅朱陵路,踏遍紫云犹未旋。”

《出方广寺》写道:“偶来何见去何闻,耳畔清泉眼畔云。山色有情能恋客,竹间将别却怜君。瘦筇又逐孤鸿远,浪迹还如落叶分。尘土无心留姓字,碧纱休护壁间文。”

最令他难忘的还是衡山之游。嘉靖三十五年(1556)十月,他携应城李义河、湘潭王会沙、汉阳张甑山,一同游览了著名的衡山,并写下了《游衡岳记》《后记》等十多篇诗文。

在《游衡岳记》中,他这样写道:“余用不肖之躯,弱冠登仕,不为不通显。然自惟涉世酷非所宜,每值山水会心处,辄忘返焉,盖其性然也。夫物唯自适其性,乃可永年。要欲及今齿壮力健,即不能与汗漫期于九垓。亦当遍游寰中诸名胜,游目骋怀,以极平生之愿。今兹发轫衡岳,遂以告于山灵。”

这篇诗文表面表达了张居正无意功名之意,其实真实心境恰恰相反,这正是他壮志未酬的真实写照。他这是借“景”消愁,在诗酒往还中消磨岁月。“欲骋万里途,中道安可留?各勉日新志,毋贻白首羞!”这样的诗句并不像是单纯地因游美景有感而发。什么是“万里途”“日新志”?当然不会是“遍游寰中诸名胜”之志,而是发自内心地为国家的前途担忧。

其实,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他都或多或少地有些许不得志的情绪隐含其中,表面上已经放下,其实都郁积在胸中,只是还没爆发而已。他已经退出政治生活,一边请告回籍,一边还认定“欲骋万里途,中道安可留”!请病假的是他,自称“齿壮力健”的也是他;号称“闭关不启”的是他,约李义河游山的也是他。这就是这一时期张居正的纠结人生。

在告假回乡后不久所作的《登怀庾楼》里,他写道:“但恐濛汜夕,余光不可留。风尘暗沧海,浮云满中州。目极心如惄,顾望但怀愁。且共恣啸歌,身世徒悠悠。”他既为奸臣当道而苦恼,又充满忧心如焚却无可奈何的心态,却只能借酒浇愁。

张居正难以忍受老师徐阶的不作为,愤然离开朝廷,回到故乡江陵,开始了田园隐居生活。他在小湖山里面修筑了一处茅屋,种了半亩竹子,养了一只仙鹤,终日闭关不出,不去会见宾客,只带着几个童子煮茶采药。据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说,张居正就是在这茅屋里修身养性,博览群书,甚至游走于山水,沉迷于《庄子》。

当时的明朝风雨飘摇:土地兼并、皇室特权、苛捐杂税;北方,蒙古人不断地骚扰劫掠,边境屡屡吃紧;南方,倭寇侵袭东南沿海,愈演愈烈。张居正写了《闻警》诗句:“初闻铁骑近神州,杀气遥传蓟北秋。间道绝须严斥堠,清时哪忍见毡裘。临戎虚负三关险,推毂谁当万户侯?抱火寝薪非一日,病夫空切杞人忧。”他既忧国忧民,又为事不关己的“杞人”之忧而无奈。

他也担心“长安棋局屡变,江南雨檄旁午,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则不可胜讳矣”,特别是贪赃枉法风气和民怨积累后,倘若有人聚众造反,局面将不可收拾。

“十年此地几经过,未了尘缘奈客何。官柳依依悬雨细,客帆渺渺出烟多。无端世路催行剑,终古浮荣感逝波。潦倒平生江海志,扁舟今日愧渔蓑。”张居正身在江陵,心在北京,始终心系国民,关心政治时局,也更加深入了解民情,真正地体验到了底层人的艰辛和疾苦。面对皇室宗藩乱政,地主兼并土地,平民百姓失业,商人机巧变诈,他的改革主张也在不断完善。

他意识到,若想改变这一切,只有施行法治。但是作为一个在野人,尽管有心加以制裁,也有心无力。他在《学农园记》有过这样一段文字描述:“每观其被风露,炙熇日,终岁仆仆,仅免于饥;岁小不登,即妇子不相眄;而官吏催科,急于救燎,寡嫠夜泣,逋寇宵行;未尝不恻然以悲,惕然以恐也。或幸年谷顺成,黄云被垄,岁时伏腊,野老欢呼,相与为一日之泽,则又欣然以喜,嚣然以娱。虽无冀缺躬馌之勤,沮、溺耦耕之苦,而咏歌欣戚,罔不在是。既复自惟,用拙才劣,乏宏济之量,惟力田疾耕,时得甘膬以养父母,庶获无咎。”

这段话的意思是:那些农民们冒着风霜雨雪,冬寒夏暑,终年劳碌,最多只能免于饿死。年成稍微亏欠些,而官府催逼租税跟催命一样,他们就只能哭天叫地。就算幸运遇上了丰年,他们也不过欣然欢呼,搞一些庆祝活动。除了农民本身的辛苦,张居正还看到了苛捐杂税的繁重。官吏不断额外加收各种名目,而地方上的豪强也仗着权势,把本该自己缴纳的租税转嫁到一般民众头上,进一步加重他们的负担。民众被繁重的苛捐杂税压得死去活来,动辄破产。针对此,在野文人张居正建议,应该先压缩政府开支,降低租税,以培养民间元气;等老百姓富裕了,再合理征税,细水长流地收钱,国家财政自然也就宽裕了。

张居正还仔细考察了故乡江陵一带的历史和现状。经过实地分析,他认为,明朝建立后最初一百年左右,江陵的情况还是比较好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辽王之类的皇亲贵胄势力越来越膨胀,田地的赋税分担越来越不公平,国家征税越来越困难,大量百姓的土地被豪强兼并,百姓因此而沦为难民或者农奴。江陵的情况,其实也就是整个大明朝现状的缩影。国家不断败坏衰退,再这样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休言大隐沉金马,且弄扁舟泛碧浔。他日紫阁如相忆,烟水桃花深更深。”因此,他要做“大破常格,扫除廓清”的“磊落奇伟之士”,才能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惩戒奸恶之徒,破除弊端陋习,让社会走上正轨,让全国的民众承担更加合理的税制;让那些饿得奄奄一息、冻得瑟瑟发抖的人,都能吃饱饭、穿暖衣。

内忧外患,民不聊生

事实也是这样,在朝廷大政没有清明的时候,要在外省找一片净土是不可能的。此时的大明朝内忧外患,不能不令张居正担忧。

嘉靖三十三年至三十五年间(1554—1556),北方俺答不断南侵,大掠通州、大同一带;东南方面,倭寇侵扰更加频繁。倭由太仓夺海船再入江北。海盐、嘉兴、嘉善、松江、嘉定等地倭寇流窜严重,邻近的山东危矣。

总督浙福南畿军务张经、巡抚浙江副都御史李天宠积极防御倭寇。而嘉靖皇帝却听取严嵩义子赵文华“倭寇猖獗,请祷祀东海以镇之”的荒诞策略,奉命南行,沿路骚扰。同时,赵文华还上疏弹劾张经,不肯办贼。

其时,张经正在调兵杀敌,并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五月在王江泾大破倭寇,斩贼一千九百。张经却被逮入京,同时李天宠也被逮,不久二人被弃市。杨继盛上疏反对严嵩和赵文华,也被杀。

面对东南和西北方面来敌的进攻,朝廷却大肆残杀有抱负、有主见、有办法的人才。与此同时,朝廷内部的大战也上演了,严嵩和徐阶的矛盾走向公开化。徐阶蛰伏几年后,实力大增,而严嵩在皇帝面前日渐失宠。徐阶意识到这是将严氏父子赶下台的最好时机,于是朝局再次暗流涌动。

嘉靖三十六年三月(1557),张居正假期满,奉命回朝。从嘉靖三十三年请假病归,到三十六年销假,为期三年,而按照张居正自己的说法却是六年。他在《先考观澜公行略》自称:“甲寅,不肖以病谢归,前后山居者六年,有终焉之志。”

六年是指从嘉靖三十三年到三十八年,是一个大概的计数。无论如何,张居正亲自见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权力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