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协调的猴子/(1 / 1)

1992年,民族植物学家、“精神探索家”泰瑞司·麦肯南(Terence McKenna)出版了一本书,名为《众神的粮食》(Food of the Gods)。该书提出了一个理论:摄入具有致幻效果的蘑菇,是导致第一批类人猿进化到智人的原因。该理论的解释基于至少两个假设:第一个假设为,我们就是我们所食用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与食物之间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当我们的食物恰好是某些植物或蘑菇时,这种关系会产生对彼此都有利的影响;第二个假设是,摄取有致幻效果的蘑菇,直接影响了选择,改变了选择本身所作用的行为模式。这些模式可归因于至少三个不同等级的感觉运动与认知增强:在低剂量时,甚至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与其他食物一起被食用,蘑菇能提高视觉敏锐度,尤其是识别周围情况的能力(狩猎行为);在中等剂量时,它们会产生能量、增强性欲(生殖行为);而在高剂量时,幻觉体验的性质和强度可能会产生魔幻或宗教思维。

当然,这只是一种理论,它结合了其他通常可追溯至萨满教、意识行为的迷幻起源和岩石艺术的理论。但不难理解,为什么可以从考古学的角度来研究致幻物质的使用。服用其中一种物质所引起的感觉运动与认知的颠覆,就像一个真正的光学仪器一样,首先让人以不同的方式看见,尽管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不是唯一的效果。在心理个体化中,西蒙栋将感知判断为一种生命体的个体化行为,被要求消除一种由被感知对象提出的亚稳张力。关于被感知对象,不仅要了解其形式(格式塔),而且还要知道其相对于自身的极性:“如果没有初步的张力,即没有潜能,感知就不能达到整体的分离,反过来,感知又与所述整体极性的发现相对应。”

目前,很可能没有比致幻物质更有效的媒介能够产生亚稳张力。在致幻物质中,位居“女王”地位的无疑是由瑞士科学家阿尔伯特·霍夫曼(Albert Hofmann)合成的LSD。在他与德国知识分子恩斯特·荣格(Ersnt Jünger)长达五十多年的通信集中,我们可以读到后者对技术进步提出的考虑,以及一种技术进步与改变意识状态的物质之间存在平行现象的观点。在一封信中,霍夫曼询问荣格,这些药物对人类心灵会产生多么深刻的影响,也就是说,它们是否会影响到“他存在的核心”。荣格如此答复:“在物理学领域,还有生物学领域,我们开始推动一些技术,这些技术不再被理解为传统意义上的进步,而是干扰了进化的、与物种发展没有关系的。葡萄酒已经产生了很多变化,它带来了新的神明和一个新的人性。但葡萄酒之于新物质,就如同古典物理学之于现代物理学。”那么,根据他的比较,致幻物质是一种新的东西,在范式上与任何其他形式的意识改变都不一样。

但总的来说,科学与迷幻之间的关系是矛盾的。如果说,霍夫曼等科学家们和各类知识分子尝试这些物质是为了研究他们的效果—比较著名的例子有刚刚提到的荣格,还有英国作家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还有一些人则为这种信念付出了职业生涯的代价,蒂莫里·利瑞[40](Timothy Leary)对此深有体会。同样重要的还有药物与媒介研究之间的关系,在最近的一项研究中我曾试图对此进行总结。研究中我介绍了一些新的实验调查,这些调查旨在证明,在使用了脑成像仪器的前提下,人体与致幻物质接触时,大脑里会发生什么。因此,我想重新回顾这个研究,并讨论一下我的观点,即致幻物质是生态媒介,它们产生亚稳媒介化是在关系层面上,而非简单的反馈层面上。

通常,致幻物质如LSD、赛洛西宾和麦司卡林[41],充当着血清素2A受体(5-HT2AR)的激动剂。这意味着它们的摄入激活了受体,这些受体在正常情况下会与天然配体结合,但在药物供应的情况下,受体正好与迷幻激动剂结合。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发生什么?这取决于很多因素。首先是剂量,剂量的多寡会导致截然不同的效果;但也要看时间。如果在短时间内,这些反应可能类似于精神病发作引起的反应;但长远来看,这些反应能够治疗某些心理疾病。罗宾·卡哈特-哈里斯(Robin Carhart-Harris)博士是一位年轻的精神药理学家,他在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研究迷幻药物多年,对致幻物质的临床功效深信不疑。

此外,卡哈特-哈里斯还提出了一个雄心远大的理论,该理论的目的不仅是展示临床应用带来的潜在益处,且展示了当主体决定进行一次“旅行”时,大脑组织普遍会发生什么。该理论名为“熵脑”(The Entropic Brain),将服用致幻物质而产生的意识状态描述为“初级意识”。这种表述指的是一种原始意识的形式,无论是本体论还是系统发生的意义上,还有功能意义上:梦、精神状态、儿童的心智,以及我们以狩猎与采集为生的祖先们受迷信驱使的心智,都应被视为原始意识,混沌(熵)在其中阻碍了认知天赋的稳定。

另一方面,“次生意识”是一个机警、精神健康的成年智人的典型特征:功能秩序、风险的降低、感觉运动与认知常规的稳定,这些预测策略完善的结果成为规则。在正常情况下,当我们休息时,为了产生这种次生意识,我们的大脑会进行一种操作模式,这种模式在文献中被称为“预设模式网络”(default mode network ,简称为DMN),它是一种结构与功能连接的交织,表现出较高的一般代谢活动,但在执行特定任务时会表现出一种相对的中断。致幻物质的使用,通过诱导大规模的大脑非同步化状态,而作用于这种模式,从而产生分裂和解离现象:一方面,致幻物质(本例中为LSD)破坏了预设模式网络的常规功能连接;另一方面,它们倾向于一些区域之间的重新连接,通常这些区域因抑制因素而在功能上被区分开来。因此,换句话说,在大脑中通常处于强大功能连接的区域中,这种连接会减少(分裂),而在那些通常相互“隔离”的区域中,则会形成功能上的关联(解离)。

依据这些实验,迷幻体验的神经元关联是一个混乱无序的大脑,因此处于一种不平衡的状态—如果我们采用西蒙栋的术语,也可以称其作亚稳平衡的状态。在这种原始意识重建的条件下,主体发现自己被投入到一个闪光、不稳定的世界中,这个世界主要是由联觉类型的现象生成的,这些现象很有可能是由解离过程促成的,这些过程禁止抑制剂,阻止大脑的正常运作,即把来自不同渠道的感觉信息分离开来。

发现自己处于这种状态时,主体试图降低亚稳性,其目的—由自生的必然性所施加—是赋予他所经历的事物一个意义。这一领域的许多研究项目所依据的假设是,逐步稳定化的过程能够产生强大的治疗效果,根据最近的实验证明,这得益于致幻物质可促进大脑可塑性的能力。特别值得指出,赛洛西宾是治疗抑郁症非常有效的药物之一。如果上述提出的分裂和解离原则是正确的,那么致幻物质可以引发一个重构稳定且常规的思维形态的过程,主要作用于结构的生理方面,但不限于此:与其他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方式不同,当进展顺利时,迷幻体验还伴随着与神秘主义体验相类似的感觉,其心理和存在的影响可持续至服用后的十四个月内。

致幻物质是世界的碎片,是引发了大脑功能重构过程的生态媒介,迫使主体实现(生成)完全新颖的感觉运动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像回到童年(初始意识),因为事物具有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一面。因此,为了试图与其暂时进入的怪异感官世界保持一致,动物—人开始了一个解码探索。主体与物质之间的再可塑**锋所产生的亚稳性程度,不能说成是简单的反馈:卡哈特-哈里斯将这种与世界融合、在任何嬉皮作品中都能找到的感觉定义为“自我的消解”(dissoluzione dell’ego);人们可以体验到生动的灵魂出窍的经历,这种现象学上的描述根本不可能将其说得清楚。我们周围的事物—在使用低剂量的致幻物质时,它们只是表面和图案,但在较高剂量时,它们还有面孔和具体的物体—以联觉干扰和内省性思维为特点的节奏不停地转化。几个小时后,亚稳性降低,幻觉效果减弱,世界恢复到可理解的、可预测的、安全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