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9年,南宋祥兴二年。
这一年,拜占庭东罗马帝国和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为了恺撒的王冠明争暗斗,花剌子模的苏丹和巴格达的哈里发为了伊斯兰教最高正统拔刀相向。
对于中国人而言,这一年最主要的事情是“祥兴”这个年号的终结。远在东亚的蒙古人和陆秀夫主导下的南宋,正在为了皇帝的荣誉进行着殊死搏斗。
当时的南宋二十万军民都在崖山之畔的大海上,枢密副使张世杰不用陆秀夫的谋略,在危急存亡的关头,准备带着小皇帝突出重围。
生存还是毁灭?陆秀夫选了后者。
护卫了南宋一生的陆秀夫坚持不让皇帝出走,而是把他绑在身上,君臣二人投海自尽了。他放弃了生的机会,毅然选择了死。
当时的南宋明面上还有二十万的大军,围堵在崖山南北的元朝将领张弘范、李恒,仅仅只有五百艘船。
看似还有希望。而人世间最有威力的东西,莫过于希望。
陆秀夫为什么在这个生死关头做出这个选择?南宋二十万军民在崖山海战中的情况又是什么?这场南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海战,为什么输得没有任何悬念?南宋百余年的底蕴为何一朝尽没?
陆秀夫是崖山海战的见证人,也是南宋彻底腐朽过程的亲历者。
嘉熙二年(1238年),近八十万蒙古大军围攻淮西庐州。
南宋多年遭受金兵侵扰,宋理宗赵昀纵情酒色,不关心国家存亡和人民的死活。权相贾似道把持朝政,与内侍董宦臣狼狈为奸,蒙骗宋主,排斥群臣,鱼肉民众,对金统治者的入侵一味苟安乞和,致使金军铁蹄所至,城邑为虚。
陆秀夫的老家盐城,直到绍定五年(1232年,陆秀夫出生前四年),才由两淮制置使赵善相率兵收复。
在国家处在被入侵的苦难之中时,端平三年(1236年),陆秀夫出生于盐城县(今江苏建湖县)一户家道衰败的人家。
宝祐三年(1255年),陆秀夫离开家乡,进京赶考。这时陆秀夫才十九岁。对陆秀夫来说,参加科举考试,是当时唯一的投身报国的途径。
宝祐四年(1256年),临安城,集英殿。此科一共有进士六百零一人,状元是著名的文天祥,二甲第一名是谢枋得,陆秀夫排名第二十九。
之后,陆秀夫返回京口,迎娶章氏为妻。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这一年可谓是陆秀夫人生最幸福的一年。
宝祐五年(1257年),朝廷委任贾似道担任知枢密院事。每一个封建王朝没落之际,都会出现皇帝“亲小人,远贤臣”的现象。
庙堂之上的变动,深深地影响了陆秀夫。面对现实,他的理想根本没有发挥的地方。取得功名的陆秀夫不愿意继续当官,心灰意懒的他只能在家中研修书籍,等待合适的时机。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动**年代最需要匡扶天下的人才。淮东制置使李庭芝是陆秀夫仕途道路上的一个贵人。听说陆秀夫的名声之后,他大力邀请陆秀夫出山襄助自己。
李庭芝是南宋末年难得的将军,驻守淮东扬州城,在江淮线上抵御着蒙古的铁骑。这里是距离南宋朝廷最近的防线,也是蒙古大军的主要攻击地点。陆秀夫选择来这里赴任,主管文字性的工作。这是陆秀夫第一次为官。
进士及第,文韬武略,陆秀夫一生的仕途就此开始。
这一年,他二十一岁。
宝祐六年(1258年),奸臣贾似道担任参知政事、右丞相兼枢密使。
南宋现在的主要策略就是幻想着蒙古大军不南下,纳贡称臣之类的都可以,只要不打仗就行。大蒙古国也不会放过这个灭宋时机,大军兵分三路,迅速南下。
贾似道作为丞相,瞒报军情,不做任何的准备,只想着封锁消息,蒙蔽主上。
蒙古大军这次的目标是鄂州(今湖北武昌区)。鄂州在当时是南宋重镇。他们准备强渡长江。
贾似道提出迁都,陆秀夫等人强烈反对:大战在即,迁都只会使得军心不稳、士气下降。
忽必烈在九月发起鄂州之围;贾似道阵前求和,答应忽必烈纳币称臣的请求。
蒙古可汗蒙哥骤然离世;忽必烈为了与阿里不哥争夺最高权力,率兵返回蒙古高原。
忽必烈从鄂州撤退后,1260年在开平(今内蒙古多伦县一带)称汗。
蒙古人内战打了四年多。这四年里,南宋得以苟延残喘。
1261年,南宋景定二年。
陆秀夫建议李庭芝把两淮制置使署所从京口迁到扬州。
两淮是南宋的核心区域,这里是南宋的军事优势地区,也是南宋经济最发达的地方。其中尤以扬州为重,扬州是宋朝时期的经济重镇。
两淮制置使的中心放在扬州后,这里民心、士气大振。李庭芝在陆秀夫的辅佐下,重视战备,大力发展经济,幕府里人才济济。当时的人们称之为“淮南小朝廷”。
李庭芝器重陆秀夫的才学,对他的人品更是“雅器重之”。
陆秀夫才思敏捷,下笔成文;待人热情,谦虚谨慎;平时沉默寡言,战时当机立断。李庭芝对陆秀夫倍加重用,将其由普通幕僚,升迁主管机宜文字,参与起草给朝廷的奏折和公告、法令,并委以处理各部门的公事等。
李庭芝说:“陆秀夫文韬武略,才智过人。我得一秀夫,胜似如虎添翼。”
1264年,南宋景定五年,大蒙古国至元元年,忽必烈决定迁都燕京。两个月后,宋理宗驾崩。太子赵禥即位,是为度宗皇帝。
李庭芝以面见圣上之名进京;陆秀夫作为幕僚,跟随李庭芝进京。
南宋朝堂上奢侈腐败之风大盛,皇帝没有帝王之相;庙堂之上的人,大多是贾似道一类的佞臣。陆秀夫带着无尽的失望与悲伤,离开了临安城,回到了两淮驻地。
求人不如求己,稳定国本最基础的办法就是巩固地方民众。陆秀夫在李庭芝批准后,随即在扬州及两淮部分地区开办学校,宣扬理学理念,培育两淮地方民风。
在多年的努力下,两淮地区民心可用。蒙古军队多年来偶有入侵,也被两淮地区的人们打回去了。
陆秀夫清楚,两淮的得失决定着长江一线的安全问题。长江倘若有了闪失,南宋这半壁江山也将不复存在。
1267年,南宋咸淳三年,大蒙古国至元四年,忽必烈在整顿蒙古各方势力之后,率兵南下。
忽必烈重用贤能之人,厚待南宋投降的将领,加大力度推行汉文化—上到官员,下到百姓。这极大地促进了辽、金故地人们对蒙古政权的认同。
一日,忽必烈召集文臣武将,只有一个议题:如何迅速攻灭南宋?
忽必烈没有经过正常的忽里勒台选汗大会得到汗位—在蒙古人心中,这种行为是对成吉思汗的不尊敬。蒙古人有幼子守灶的传统,忽必烈凭借武力夺取了最高的大汗地位,他急需一场战争转移蒙古人的注意力。
有人建议先攻下四川盆地,顺流而下。也有人建议先攻取江淮地区,一把钢刀直接插进南宋心脏地带。
众人各执一词,莫衷一是。唯有南宋投降过来的刘整认为,“欲灭南宋,先取襄阳”。这位缔造元朝水师的南宋降将,提出的战略非常狠辣。
四川周边山岭环绕,易守难攻;江淮地区水网密布,不利于蒙古骑兵的进攻。进攻四川不如进攻荆襄,夺下荆襄则易取淮泗,南宋朝廷所在的江南地区也就唾手可得了。
襄阳位于长江流域的中间位置,先把襄阳攻下来,可以直接把南宋倚仗的长江防线断成两截。从襄阳往东,兵锋直指两淮江南;往西,也可以阻碍四川地区的来军。
对于陆秀夫所在的扬州而言,倘若襄阳丢失,江南地区的门户则会洞开。
在制定好灭宋的战略之后,蒙古大军迅速抵达襄樊。忽必烈命史天泽率军出征。对当地的地形优劣有着独到的了解的史天泽,先筑新城,再添长围,使南宋大军不能南北兼顾。
宋将张世杰紧急率军北上,只可惜远道而来,败下阵来。
张世杰吃了败仗,度宗皇帝这才知道襄樊战场的严峻局面,赶紧安排更多的援助部队。可这就像是葫芦娃救爷爷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上,无法形成集中的优势兵力。
一个个援助部队连连败北。驻守襄阳多年、守护襄樊重镇多年的南宋大将吕文德终于撑不住了。
吕文德是南宋末年难得的将才,固守襄阳多年,令蒙古铁骑无法踏足襄阳城。在各方援助势力纷纷失败之后,吕文德深知无力回天;再加上多年战阵,疾病缠身,于1269年死在了固守多年的襄阳城。
此时,守卫襄阳的南宋将领范文虎消极备战,宋廷安排李庭芝前往支援。陆秀夫负责军机文字事宜,以重要谋臣的身份,一同前往襄樊。
陆秀夫深知,作为外来户,了解当地情况的最好方式就是询问当地的老百姓。当地的百姓多年居住在这里,熟悉这里的具体情况。
在多方打听之后,陆秀夫酝酿出一个声东击西的办法。
农夫知晓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可以直通襄阳城,可以先由其他将领大张声势,吸引蒙军的注意力,陆秀夫带人把物资带进襄阳城。
这场声东击西的战役中,李庭芝帐下的两名将领与蒙古大军作战时表现得相当英勇,陆秀夫也率军完成了既定的任务。但最后关头,由于范文虎胆小怯战,躲在三十里外驻军,声东击西的计划最终也没有能取得更大的战果。
范文虎上报朝廷,说是陆秀夫的计划打乱了他的整体部署,导致蒙古大军的出击。李庭芝随即被罢官还乡,陆秀夫也离开了襄樊前线。
襄樊一战是南宋至关重要的一战,这场战争的胜负直接决定了南宋政权的存续。
陆秀夫作为李庭芝的幕僚,这场战争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经历的大型战争。在这场战役里,他也发挥了幕僚的作用,亲自探察襄阳当地的实际情况,筹谋援助襄阳的策略。
扬州的安稳决定着两淮的归属;两淮是否安稳,直接决定了南宋朝廷的存续。
李庭芝离开扬州后,扬州城民心浮动。
忽必烈火速任命史天泽、伯颜统领元军各路人马。刘整、吕文焕作为前军向导,二十万大军迅速南下,先头部队早已经抵达扬州城下。
忽必烈受汉文化影响颇深,南下的大军中有四分之三的将领是汉人,足可见其知人善任、任人唯贤。
扬州城一片恐慌,淮泗一线乱成一团。朝廷赶紧把李庭芝请回来;同时,陆秀夫回任原职。
扬州一战,是一场恶战。
陆秀夫在之前援助襄樊的战争中是首次亲临前线,作为主管军机文字的幕僚,为大军出谋划策。这次扬州之围,陆秀夫是一名战士,手提兵刃在战场厮杀搏斗。
元军数万人马驻扎在江北一线,南宋控制的地盘仅剩下江边的一个桥头堡—瓜洲。蒙古大军重兵防守此地,企图打断南北之间的联系。
陆秀夫组织了三千兵马,从晌午厮杀到黄昏,终于领兵进入了扬州城。进入扬州城只是第一步,后续如何御敌才是重中之重。
扬州一战,李庭芝这样评价陆秀夫:“君实,文韬过人,武略超群,志在复国,必成大器。”
进入扬州城后,陆秀夫整理城堞,划定重点防御的地方,安排重兵把守。
之前的几十年面对蒙古大军,很多人都选择了所谓的“良禽择木而栖”。例如,史天泽、吕文焕、刘整之流,这些人是十足的有才能的人,最终选择了顺应历史发展的潮流。
蒙古大军三次西征,南宋的臣子们肯定有所耳闻。更多的人会本能地害怕和畏惧。扬州还被称为“淮南小朝廷”的时候,李庭芝帐下人才济济。到了扬州城被围困的时候,所有人都跑光了,仅剩下陆秀夫还在勉力维艰。
是他看不懂局势吗?显然不是。陆秀夫有大局观,文韬武略早已经远近闻名。但陆秀夫作为地方大员,没有急于施展自己的抱负,而是坚定地维持着这个烂摊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投降。
陆秀夫在蒙古大军的重重包围下,冷静地分析了局势,向李庭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蒙古大军凭借人多势众,再加上秋高马肥,把目标对准了扬州城。攻下扬州城,可以轻易越过荆湖地区;其他长江以北的大军,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强渡长江,集中优势兵力,夺下临安城。
解扬州之围,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宋军小部队多股势力的反包围,突破蒙古大军的包围圈。具体的部署就是:留下部分防卫扬州的兵力;把其他的部队分成三部分,分别从三个方向反攻。
这个战略可谓是胆大心细。其关键在于,陆秀夫敏锐地发现了元军战线过长的弊病。
大军分为多股兵力,绕到元军背后,等待好时机发动突然袭击—这样一则可以歼灭元军有生力量,二则可以挫伤元军士气,三则可以取得老百姓的支持。
李庭芝完全采纳陆秀夫的谋略。此次之后,两淮战线上罕见地出现了宋军的反击。
伯颜、刘整统率的十多万大军展开在两淮地区,战线过长导致组织相当臃肿。史天泽、吕文焕一路的湖北方面大军,一直没有战果。
日久天长,大军的供给不给力,伯颜围困扬州的大军只得选择退回淮西以北的地区。元军撤退,是宋军的一个时机。元军数量众多,其中不乏一些刚刚投降过去的人,撤退的过程肯定很混乱。
陆秀夫亲自指挥三路大军,迅速北上追击元军。中路大军一直追到运河线以北,打到楚州才停下。是役,歼敌万余。
扬州之围已解,整个淮东地界,已经没有元军。
1274年,咸淳十年,度宗皇帝驾崩。皇子赵显即位,是为恭宗。
谢氏为太皇太后,贾似道独班起居,奸佞为祸朝纲。
南宋的局势愈发岌岌可危。李庭芝等人赶往临安上奏御敌之策。这次进京面圣,陆秀夫随行,并首次成为京官,在朝任职。
李庭芝深知朝廷腐败已久,主少国疑。把陆秀夫留在临安,是为了他的前途和发展,更重要的是为了在临安有个忠臣。
太皇太后恩准后,陆秀夫在临安城主管文思部。
文思部隶属于工部,专门负责皇帝与文武百官的金银钱财,是一个十足的“肥缺”。但陆秀夫没有被金银打动,在京城始终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秋后,马肥草软,西路元军统帅史天泽病倒,西路大军统归伯颜、阿术掌控。
史天泽病倒之后,或是兔死狐悲,抑或是想完成史天泽未竟的目标,吕文焕请命亲自为先锋大将,由襄阳入汉济江,直扑南宋而来。
军情紧急,陆秀夫在临安坐不住了,上奏请命辞官去前线。贾似道也乐得耳边清静,加封陆秀夫为淮东制置使参议官,兼任淮东路提典刑狱公事—相当于李庭芝的军事参谋长加监狱典狱长。
陆秀夫火速赶往扬州城。这次的围城战比上次凶险多了,元军猛攻淮泗一线,已夺下多个城池。李庭芝孤掌难鸣,率军与元军交战数次,可惜都以失败告终。
疾风知劲草,板**识诚臣。昔日,李庭芝所在的扬州没有危险时,帐下幕僚极多。这些人并非没能力,相反,他们非常明白局势的变化。
局势有利的时候,人们都会蜂拥而至,生怕自己落后;一旦局势发展得对自己不利,这些闻声而来的人,跑得比谁都快。这次扬州之围,李庭芝帐下的幕僚纷纷远去。
在临安城主管金银钱财的陆秀夫,主动辞去京城的肥缺,前往战火纷飞的前线,人性的光辉就在一瞬间显示出来。
人生来都会趋利避害,但有些人却选择负重前行、逆流而上。
危急关头,陆秀夫的到来,给驻守扬州的李庭芝增强了信心,称赞陆秀夫回来是如虎添翼。
有的人有能力、有才干,却只想着自己的利益;有的人空有一腔救国热忱,遇到事情就自乱阵脚。而陆秀夫既有忧国忧民的心胸,也有退敌护国的策略。
面对血与火的考验,陆秀夫又一次献策。这次,关键是疲敌。所谓疲敌,就是拖住元军,固守不战。这样既能够减轻荆襄的压力,也能拖垮元军士气。
元军久攻不下,就占据扬州城背面的平山堂,在这里修筑望楼,以窥探扬州城的防备部署。
陆秀夫迅速安排士兵在城内也修筑了一道土墙,阻挡元军的窥探。同时,他发现城中有诸多流民。
多年的战争,河南、山东、山西等地的老百姓不堪元军侵扰,纷纷前往扬州城,寻找赵氏皇家的庇护。这些人多为青壮年,他们的家园被元军强行夺走,祖先们千年来呵护的土地成了蒙古人的跑马场。
经过长途跋涉,身体素质不好的流民在途中就已经离世。来到扬州城的这些流民,大多意志坚强,身体底子好,是很好的兵力补充来源。
陆秀夫亲自把这些青壮流民编练起来,组成新的一支军队。这支新的军队参与城中维护工作,逐渐成为李庭芝麾下的新生军事力量,后来在抵抗元军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仅仅九日,城墙上的土楼就远远地超过了元军的望楼高度。
青壮流民组成的两万军民亦可以走向战场。陆秀夫在守城期间,出谋划策,随军出击,指挥战斗。同时,陆秀夫深入民间,体察民间老百姓的生活。
战火纷飞之际,蝗虫灾荒不断;陆秀夫随即建议李庭芝开仓放粮,接济百姓。
扬州城官兵一体,上下一心,扬州的防备已经初见成效。
人才有时候就是全才,陆秀夫就是典型。
身为幕僚,在李庭芝的帐下,遇到战事,陆秀夫都会冷静地分析局势,提出有建设性的建议。
为人臣子,在战火纷飞的情况下,他领军作战,亲往前线,手持兵刃,纵横疆场。
作为老百姓的父母官,陆秀夫始终都很在乎百姓,指导农业发展,开辟盐道,降低赋税,开仓放粮。
…………
随后不久,陆秀夫的事迹传到临安城,朝廷又一次调陆秀夫回京任职。因为陆秀夫在这次扬州之战中对农业的帮助,这次他的官职是司农寺丞。
司农寺丞是主管国家农业生产的官职。虽然远离前线,但在战争年代,这个职务是非常重要的。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陆秀夫在李庭芝的大力举荐之下,离开扬州城,在临安主导全国农业发展,为长期抵抗元朝积攒本钱。
李庭芝可谓是陆秀夫一生最重要的人,是知音一般的存在。离别之际,陆秀夫向李庭芝和盘托出了心中的长远规划。
扬州之围几次败北,蒙古大军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坚守扬州的胜利不能停滞不前,必须加大力度,继续积攒军械,巩固防线。
元军多次在扬州功亏一篑,必然会做出调整。淮东本来就是有利于南宋军事力量的地方;下一步,元军必然会把荆鄂作为首要攻击的目标。荆鄂倘若不存,李庭芝在扬州的一切成果也就岌岌可危。
陆秀夫认为汪立信的御敌三策还是可以一试的。汪立信的具体策略就是:锁汉江、挡玉泉、陕州宜都以下联置堡寨。
这也是李庭芝的期盼,以陆秀夫的才干和水平,定然是捍卫南宋的最后一道防线。把陆秀夫举荐给京城,也是希望他能够在关键时刻耿直上奏,联络各方义士,保全大宋。
二人即将离别,陆秀夫泪流满面,长揖到地,留下两句诗给李庭芝:“近来又报秋风紧,颇觉忧时鬓已斑。”
这正是文天祥《题碧落堂》中的两句诗。
陆秀夫回到临安,随即赴任。他认真地查阅资料,审视呈文;深入州县,了解当地的农业生产事宜。陆秀夫不要官员陪同,清廉从政,为筹集粮草奔波。
江南当地的民谣这样称赞陆秀夫:“老爷千千万,清官一二三。清官何等清?莫过陆秀夫。”
随后,陆秀夫被擢升为宗正少卿,兼权起居舍人。
元军在淮东失利,阿术献计伯颜:佯攻扬州,牵制李庭芝;大军主力前往荆鄂;荆鄂到手,顺流而下,扬州城必然无力抵抗。
元丞相伯颜迅速调整战略,抽调大部分元军增援荆鄂。
吕文焕亲自前往战场。同时,伯颜以金钱、爵位为诱饵,荆州将领黄顺归降元。荆鄂门户洞开,吕文德费心守护多年的荆鄂地区,已经难挽颓势。伯颜率大军趁势掩杀,大军马上攻下整个荆鄂地区。
长江中游天险不复存在,南宋政权被硬生生地打成两段,扬州城岌岌可危,南宋岌岌可危。
危急关头,贾似道之流默不作声。陆秀夫提议,必须由贾似道丞相亲自领军前往,才能抵御蒙古大军。贾似道没法反驳,只好前往前线。
这个弄权之臣,整日酒池肉林。恰逢元前军先锋刘整病故,贾似道趁机攻击元军。
刚一交战,贾似道就被吓破了胆,带过去的十三万人马损失殆尽。他自己躲进扬州城,南宋危在旦夕。
贾似道兵败,南宋朝堂上众人纷纷请求迁都,以躲避蒙古大军的锋芒。皇帝和临朝称制的太后没了主意,只有陆秀夫坚决反对迁都。
说得好听点是迁都—实际上,这就是文武百官的集体逃命。
迁都并非不可,迁都是暂避锋芒的一种战略转移。但暂避锋芒之后,南宋是否还会有机会卷土重来呢?朝堂之上的臣子们暂避之后,估计树倒猢狲散了。
士气和民心就是在一次次的躲避之后丢失殆尽的。北宋高宗皇帝远征契丹失败之后,选择暂避锋芒,后来就一直纳贡称臣,到现在自称侄孙,乞求苟全。
陆秀夫进言:“为今之计,只有诏令各路兵马,前来勤王。拱卫好京城安稳之后,再做其他打算。”
命令下来,只有扬州城的李庭芝第一个积极响应。
扬州与荆鄂本就是捍卫南宋的两扇大门。如今,荆鄂已失,李庭芝扛着巨大的压力,抽出两万兵马,让这两万人进京勤王。
勤王大军突破重重阻碍,终于抵达临安城。陆秀夫激动不已,大军中有很多就是他当年组织的青壮流民,如今早已经成为铁血战士。
此时,又来了一支援军,由原郢州都统制张世杰率领。
参政陈宜中见张世杰到来,知道他原是从元军来的,很不放心。陈宜中把张世杰的部队调开,另拨一支新军由他统率,派往浙西抗敌。
陈宜中为何如此怀疑张世杰?原来其中也有缘故。
张世杰是元将张柔的从子,少年起,一直跟随张柔左右。张柔在蒙古军夺取幽、燕后归顺蒙古,屡次受命南侵,残杀宋室臣民。
张世杰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一心想投宋复国,不再为蒙古卖命。因此,战事懈怠,规劝张柔返宋。张柔责他叛元,欲施军法。张世杰无奈,只得率部投宋。他屡建战功,成为南宋较有名气的将领。
陈宜中怕张世杰叛宋,成为元军的内应,故不予重用,并抑制他的兵权。张世杰毫无怨言,挥师渐西,稍挫元军的锋芒。
后来陆秀夫奉旨前往张世杰营中奖谕。张、陆彻夜交谈,两人因见解略同,视对方为知己。
临别时,陆秀夫、张世杰携手出帐,眺望江南春色,感慨万千。
紧接着,江西提刑文天祥招募两万人马进京勤王。
虽说各地抗元义士都来到了临安城,只可惜,南宋的精锐大军在贾似道手上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临安城中的大小官员纷纷远离京城,各自逃命去了。左丞相跑了,被追回来;右丞相又不告而别。南宋朝堂灭亡的征兆已经逐渐浮现出来,庸庸碌碌之人终日在朝堂上弄权误国。
关键时刻,皇帝加封陆秀夫为礼部侍郎。
贾似道兵败之后,江汉沿线的守军没有战心,纷纷遁降。伯颜大军迅速挺进建康城(南京)这座当时中国南部最大的城市,就这样被奸臣贾似道白白地葬送了。贾似道随后在逃亡中被宋军诛杀。
荆鄂丢了,建康丢了,江淮防线已经形同虚设。在建康城站稳脚跟的元军火速出击,伯颜大军主力兵锋直指临安城。
南宋皇帝最后的庇护所,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防御纵深了。
留梦炎、陈宜中分别是南宋的左右丞相。陈宜中的策略就是乞求元军退兵,向其称臣纳贡。工部侍郎柳岳到元军大营求和失败之后,陈宜中又派礼部侍郎陆秀夫前往元军大营。
伯颜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元军将领,很早就知道陆秀夫的才干。陆秀夫在南宋属于鹰派,也就是坚决主战的代表。这次陆秀夫作为南宋的代表前来议和,伯颜想要狠狠地杀一杀他的威风。
伯颜首先说自己不愿意黎民百姓受苦,希望南宋罢兵、束手就擒。陆秀夫说,既然希望黎民百姓安稳,就退回长江以北,商议和平事宜。
这场议和,本来伯颜想要给陆秀夫个下马威,好好地整治一下他。结果,陆秀夫不卑不亢,有理有节,反驳得他无话可说。
次日,伯颜试图诱降陆秀夫,被陆秀夫大义凛然地斥责和拒绝。
焦山战役,张世杰大败;荆南各地都为元军所夺取。伯颜后顾无忧,大起兵戈,猛攻扬州,意在临安城。
南宋这边早已经乱成一团,只剩三人还在坚守。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这三个南宋末年最后的忠勇之人走到了一起。
南宋皇帝、太后不知大事,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顿时作鸟兽散。
左丞相留梦炎自知南宋已经无力回天,自己卷铺盖跑了。右丞相陈宜中主管各项事宜,却只知道消极备战。在最后关头,陈宜中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留下千古骂名,带着自己的钱财也跑了。
宋太祖一条哨棒打下的赵氏江山,就这样逐渐走向崩盘。
朝堂会议上,空****的皇宫大殿上就站着三个人。
陆秀夫提出建议:迁都。
张世杰疑惑地问他:之前不是反对迁都吗,为什么突然反复?
陆秀夫说,之前襄樊与淮东都在,这两条防线足以拱卫临安城;但如今襄樊以南都成了元军地盘。
丢失襄樊所在的长江中游,扬州城独木难支。为今之计,只有迁都。迁都就意味着赵氏皇室得以存续下来—保卫大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卫皇帝一脉。
淮东危急,李庭芝仍然坚守在前线。福州、广州沿线的东南沿海还是宋土,尚有数万将士可用。
在南宋危亡之际,陆秀夫又一次敏锐地发现了关键之点。南宋的情势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唯一的希望就是皇帝。只要保护好皇帝,一切尚未可知—当然,这也是陆秀夫最后能做的。文天祥、张世杰深深认同陆秀夫的建议。
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初,伯颜大军驻扎在距离临安城三十里的地方。
当下,南宋丞相都跑光了,只好起用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
文天祥在危亡之际,毅然接受丞相之职。说实话,这个职务现在是一个烫手山芋,无论与元军议和成功与否,都是南宋灭亡的替罪羊,都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不过,文天祥用自己的能力告诉世人,什么是民族的气节。
文天祥被扣留,潭州失守,湖南告急,临安全城震惊。
一片混乱之中,陆秀夫指示淮军各部坚守南门,两位皇子(益王、广王)得以离开临安。随后,陆秀夫亲自带领士兵回城,希望劝皇帝南迁,只可惜城门紧锁,元军已经进城。无奈之下,陆秀夫只得带数万淮军前去保护益王、广王。
二月初五,南宋皇帝朝着元大都的方向跪拜,举行了正式的投降仪式。
伯颜攻下临安城后,大肆屠杀居民,疯狂掠夺金银珠宝;命范文虎追击二王;三月押解显帝、太后等人送往元大都。
范文虎追击二王的路上,陆秀夫设计埋伏,斩杀元军三千余人,保护二王安全。
陆秀夫与张世杰在温州合兵一处,等待文天祥归来。文天祥被元军俘虏之后,幸运地逃出生天,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抵达温州。
五月,益王赵昰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加封陆秀夫为直学士院。
在小朝廷安稳下来之后,陈宜中诋毁陆秀夫,说他目无君上;陆秀夫随即被贬潮州。面对诋毁,陆秀夫无可奈何。失望至极的他前往潮州,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岁了。不惑之年,陆秀夫的疑惑却越来越多。
满腔愁苦的他准备开设学馆讲学—讲学是那个年代文人经常做的事情。教化民风是一件大事,这也算陆秀夫对自己的交代。就在准备过程中,陆秀夫突然得知李庭芝为国尽忠,死在了元军手中。
元军在平定了内部的动乱之后,随即投入了更多的兵力征伐南宋小朝廷。
李庭芝是南宋末年难得的实力派将领,终其一生,他都没有在京城中养尊处优过。他一直处于战争前线(要不就是被罢免还乡),他驻守的淮东是南宋心脏地带的屏障。
若是扬州的守将是个无能之人,在元军的人海战术下败下阵来,或者来一个“识时务”,南宋的寿命可能会缩短很多年。
襄樊和四川地区可以凭借很多天险,这里的得失决定着南宋的安危。但淮东地区的得失,直接决定了这个王朝的结束时间。
江南是偏安政权最倚重的地方:这里的长江天险,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水网密布,可以很大程度上阻碍蒙古骑兵;农业发达,可以支援其他地区。
这次李庭芝战死,扬州城破,江南一线门户洞开。
李庭芝死前遭遇了一件痛彻心扉的事情,蒙古大军把皇帝、太后俘虏之后,随即让他们劝降李庭芝。
元军使者略带讽刺地问李庭芝:“不是我劝降,是你们的谢太后劝降。你们的皇帝都没了,你还在替谁守护城池?”
李庭芝答道:“自古只有奉诏命守城,哪有奉诏命投降的!”
是啊,皇帝都成了阶下囚,太后写的亲笔信也送来了。封建社会讲究为人臣子要尽职尽责,李庭芝忠诚于大宋的皇帝,可如今,连皇帝都被俘虏到元大都了。
艰难酸楚,个中滋味谁人知晓?
元军从襄樊顺流而下,迅速攻下淮东各地,扬州已经成为孤城了。淮东各地沦陷,这个小朝廷也只剩下逃跑的份了。
伯颜大军迅速南下,准备下海追击二王。李恒入江西袭击文天祥,唆都接连攻陷泉州、漳州、惠州、广州。景炎帝在张世杰的保护下,在最后一刻乘船离开广州,前往潮州。
1277年,景炎二年,陆秀夫接旨还朝。不久,元军将领刘深又带大军包围潮州,宋军败退秀山。
元军的优势在陆地上。面对元军的绝对优势,陆秀夫等人只得把皇帝等人带到海上。
大军在一处港湾寻得庇护,南宋小朝廷在这里搭起了住所。恰好有八个山头,皇帝说一山一龙。陆秀夫随即更正说,应该是九龙,皇帝是真龙天子—这就是香港九龙的名称来源。
海浪波涛中,数万南宋军民没有补给,没有基地,有的只是无尽的恐慌。很多时候,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缘于自身的恐惧。
陈宜中躲在占城(今越南南部城市),朝廷多次召见,也不见踪影—这位逃命丞相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陆秀夫担负一切军政事务,督军驻守,加强备战。
屋漏偏逢连夜雨,幼年皇帝在落水后,病情加重,惊吓恐惧中一命呜呼了。小皇帝死的时候仅仅十一岁,行朝在这一刻到了崩溃的边缘。
临安城没了,丞相跑了,皇帝死了。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行朝中的人都觉得大限将至,准备各自四散而去。
在这个紧要关头,陆秀夫站了出来:“度宗皇帝还有一个皇子,诸公能抛下这个小皇子不管不顾吗?”
“古往今来,有很多中兴之主,都是凭借几千人就恢复了朝廷宗庙。我们文武百官都在,数万将士枕戈待旦,难道不能如此吗?”
经过陆秀夫的一番慷慨陈词,人心稍微安定下来。
八岁的卫王赵昺即位,改元祥兴。陆秀夫擢升为左丞相,张世杰为越国公。
陆秀夫写了两个皇帝的遗诏和登位诏书。海风呼啸,他成为这个王朝最后的护航者。
祥兴元年(1278年)十二月,元军士兵伪装成老百姓,逐渐对文天祥形成包围圈。文天祥数千军队尽数溃败,自己也成了俘虏。
宋军在雷州兵败后,行朝一行人选择了崖山做根据地。
南宋祥兴二年(1279年)正月初二,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率领水师离开海丰,朝着珠江口进发。
张弘范帐下李恒率领大军从陆路进军,张弘范亲自指挥水师从潮州进发。在甲子门,张弘范遇到宋军斥候,得知幼帝就在崖山。
崖山,崖山。
崖山位于如今广东新会县南边八十里的大海中,与西边的汤瓶山对峙。中间海面开阔,故称崖门。两山中间有港口,形成天然的避风港,可以隐蔽宋军的一千余艘船。
陆秀夫组织宋军在崖山修建行宫,同时还修筑了三千余间房屋。内忧外患之中,陆秀夫仍然每天给小皇帝讲授《大学》中的经典,期盼他成为中兴之主。
正月十四日,张弘范大军抵达崖山以南的海域。
宋军把修筑的房屋全部烧毁,以示坚持抵抗的决定。只可惜,宋军没有把守住出海口,被元军的一字长蛇阵包围。
现在南宋最主要的军事力量就是张世杰的部下,张弘范派人三次诱降张世杰,最后,无果而终。
劝降没有效果,张弘范只能硬攻。
元宵佳节,一年一度的海上竞渡正常举行,崖山附近的人们喧嚣鼓舞。崖山周边,二十万南宋军民分散在一千多艘船上。他们肯定没有参加当地居民的元宵竞渡—因为在前一天,张弘范的大军已经围住了他们。
崖门内近一千五百艘船只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军火用品。南宋作为防御的一方,无论是心理上还是战术上,都是被动的。
崖山海战从正月十三日全面展开,一直持续到二月初六。
南宋很有自知之明,在陆地上的战争他们根本就不是元军的对手。南宋可以凭借的就是水师。在水网密布的长江一线的防御战中,锤炼出了南宋最强大的水师力量。
崖山海战初期,南宋拥有的各类船舰共计有一千多艘,这在当时可谓是一支较强大的海军力量。
在崖山最开始的这段时间,陆秀夫带人收集了很多粮食,这些粮食可以供二十万军民用半年。
蒙古士兵本来就不适应海上作战,之所以一直重用南宋的降将,也是想要依靠他们海上作战的优势。
元军的舰队仅仅五百艘,这五百艘船的体型远远不如南宋的。战争还没开始,元军的两百多艘船就已经迷路了,在南海转来转去找不到方向,并没有参与崖山海战。也就是说,崖山海战中,只有元军的三百余艘大小船只和南宋一千多艘船作战。
南宋军民有二十万,许多将领都是在和元军常年作战中锤炼出来的,士兵们属于在主场作战,士气高涨。
若是宋军的指挥不出现重大失误的话,崖山海战或许还有转机,最起码不会败得那么彻底。
张世杰是崖山海战的主要军事将领,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坚持把所有的船只都用铁索连接起来,具体的策略就是死守,不准大军出击。
四年前,焦山之战中,张世杰就是把十艘船连在一起而吃了败仗的。这次他把错误放大了一百倍,崖山海战的结局在这时就基本确定了下来。
元军有了战机。
张弘范一行的水师抵达甲午门时,陆秀夫深感张世杰策略有误,提议更正。
陆秀夫认为:蒙古水师用船舰堵住崖山南边的出海口,已经断了后路。为的就是让咱们前后之间不能进退,当务之急应该集中优势兵力主动出击—胜了最好,不胜也可以撕开缺口,打断元军的包围。做最坏的打算,我们还可以让皇帝从海西位置突围出去。
陆秀夫在危急时刻找到了问题关键,固守也得有守的资本。在陆地上固守,可以同时开展农业,巩固民心。但现在的战场在大海上,前后都没有依靠,固守最拖不起的是时间。
元军完全可以等待大军到来,完成包围—困上几个月,南宋这二十万大军就不战自败了。
最紧要的是水源,在大海上一旦没有了饮用水,谁也撑不住。张弘范占据了崖山之后,重兵把守崖山沿岸,同时派人阻截南宋取水的小船。
靠船上的淡水坚持了一周后,二十万大军只能喝海水,几乎所有人都上吐下泻。生理上都有了问题,心理上最坚定的信念也都消磨得不剩几分了。
南宋的土地在崖山大战前,已经都成了元军的地盘。
战争最考验人性。坚持需要一个盼头,在这茫茫一片的深蓝大海上,一切都是变数。
崖山海战成功的关键有两个:一是打破张弘范在崖山之南的包围圈,另一个就是需要一场胜仗来激发士气。
张世杰认为:大军在海上游**时间太久了,二十万人中,无论是士兵,还是妇孺家属,都已经离心离德。
在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面对各个方向疾驰而来的车辆,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站在原地不动。这是人最基本的本能反应,面对危险的时候,人们大多都选择驻足不前,观望一番;等待形势明朗,再做打算。
张世杰是南宋末年难得的忠臣,但从能力来说,他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军。
崖山海战是南宋的谢幕之战。作为南宋最后的丞相,陆秀夫再次劝告张世杰:倘若仅仅是崖山南边的一路水师,尚且可以与之作战;若是一直固守,崖山之北更多的元军到来,形成包围态势,那时就回天乏术了。
陆秀夫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文人士子、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他是一个丞相,将军阵前厮杀,丞相出谋划策。
扬州城的李庭芝知人善任,对陆秀夫的计策言听计从,终成一段佳话。但张世杰坚持自己的想法,一千多艘船,自北而南排成一字长蛇阵,各自用大铁链连接在一起,周边垒起巨大的楼棚。
死守崖山,这是张弘范最希望看到的一幕。元军主力还没到,水师力量太过单薄。张世杰的死守,给了自己修筑楼棚、千船横锁的时间,也给了张弘范筹谋的时间。
眼看着南宋一千多艘船锁在一起,已经彻底失去了机动性,张弘范派遣几百艘小船装满茅草、火油,趁着大风天,火烧宋军。
张世杰提前做好了准备,在前面一排的船上面涂上淤泥,元军的火攻没有奏效。
就这样,崖山海战的第一阶段以宋军小胜告终。陆秀夫陪在小皇帝身边,稳住皇室家族成员。
时间飞逝,二月初,元军李恒率部而来。自北而来的大军迅速扭转了局势。在北面的李恒部,猛攻南宋与崖山之间的通道;张弘范的大部队在崖山安置好了大炮。南宋二十万军民没有了水源。
张世杰的小聪明让宋军小胜一局;但在绝对的战略劣势下,一切的努力终究化作云烟。
大军夹击之下,张世杰无可奈何,把皇帝以及行朝官员带上船,纵火焚烧崖山行宫及一切杂物。
张弘范提前安排奇兵,断了宋军后路;大军分成四队,分别距离南宋水师一里开外。
南宋水师得以苟全的重要因素就是背靠崖山,基本上是一面御敌。
二月初六,正午时分。
潮汐到来,巨浪拍打着崖山。
南宋水师大军随海潮向东偏移,失去了崖山作靠山。元军迅速完成了对南宋水师的合围。张弘范各路大军四面夹击;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而至。
无数的羽箭往来纵横。张弘范在接近宋军船只时撤下了幕布,在混乱中几艘南宋的船只都被攻陷了。由于船只连在一起,多米诺骨牌效应开始了。甚至南宋的大旗也不见了。更多的人看到军旗不在,在紧张恐惧中陷入了混乱。
炮声轰隆,雷声滚滚。厮杀、惨叫声不绝于耳。
张世杰带着十八艘船,希望带走幼年皇帝。陆秀夫不同意,担心皇帝又被俘虏;张世杰自己趁乱逃了出去。
陆秀夫并不认为单单凭借这些人能突围出去。陆秀夫的妻子、儿子跳江自尽。他跪倒在幼帝身下:“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裕皇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说罢,把小皇帝绑在自己身上,君臣一起跳进大海。
张世杰突围后说:“我为赵氏,已力竭了。一君亡,又立一君,今又亡。”随后,自溺于江中。
1276年,“临安”了百年有余的南宋,在法理上已经不存在。陆秀夫等人的勉力维艰,硬生生延续了南宋三年的命数。
1279年,二月初六,南宋最后的皇室血脉与军民葬身大海。
南宋彻底亡了。
这一年,陆秀夫年仅四十三岁。七日后,有渔民把陆秀夫的遗体安葬在崖山以北的青径口。
崖山海战中,南宋有很多的错误操作。
首先,在雷州战败后,南宋行朝二十万人退避崖山,本来就是权宜之计。暂避锋芒后就应该主动出击,让自己处在有利的地位。
陆秀夫察觉到这个问题,就建议主将张世杰占据崖山西南出海口。水无常形,兵无常势。胜败本就在转瞬之间,留后手是很重要的。张世杰或许是盲目自信,或许是缺乏信心,没有听取建议。
其次,陆秀夫所说的崖山出海口非常关键。从双方综合考量,元朝水师首要的目标就是控制住这里。没有了出路,剩下的就是熬时间,而这正是南宋的劣势。
最后,最严重的失误就是张世杰下令把所有的船锁在一起—这个战略秉持主将一战定胜负的执念,却丧失了水师的机动性,放弃了出海口。
崖山就这样成了南宋的“水葬场”。
南宋就这样亡了。
陆秀夫的一生都在战火中度过,1279年是他的终点,却不是封建社会士大夫辉煌终结的时刻。
除夕夜,本来是家人团聚的美好的日子,1279年南宋的除夕夜却是在慌乱中度过的。
南宋在1279年仅仅维持了三十多天,这个国家已经成了十足的海上之国。漂泊在崖山大海边的南宋行朝的人数有二十万之众—一部分是士兵,更多的是士兵以及官员的家属。这个群体是南宋最后的希望,也是元军的眼中钉。
元军即将统一全国,在大海上的这一千多艘船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务必除之而后快。
一条船上百余人,在粮草断绝、缺乏水源的时候,一切的理想信念都变得虚无缥缈。何况整个北方大陆都在元朝行省的规划之中,南边还有张弘范的水师挡着去路。
1279年是宋朝定格的时间。
很多人都说,陆秀夫没有带着小皇帝突围出去太可惜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个想法过于理想化了。
1279年,灭亡南宋的仅仅是张弘范以及李恒的南北两路水师;在元军的等级序列中,他们仅仅是第三等。第一等的元军没有参与后续的灭亡南宋,在南宋故土上驻守的也仅仅是第二等的大军。
可以说,崖山海战,就是一场狮子搏兔的游戏,这头狮子根本没有发挥全力。
南宋的二十万军民中,妇孺家属居多;即使突围成功,也只是少数人。绝大多数人都会成为弃子。
这二十万人为什么也选择投海自尽呢?因为身份。
他们的确是南宋将士们的亲戚朋友,还有一些忠义之士。说到底他们是老百姓,并不是真正的士兵。但他们的身份早已发生了变化。
南宋首都临安城沦陷,皇帝、太后尽数成为俘虏。王朝的象征已经没有了。大元的奠基者忽必烈最期盼的就是这个。
结果,两个小皇帝相继即位,在一路逃亡的过程中也聚拢了十数万的臣民。
赵氏是皇家,皇家的根基是忠心于他们的人们。斩草须除根。两个小皇帝无论是生是死,千余艘船上的二十万人,已经成为这个王朝实实在在的象征。
民心向背,对帝王而言是最重要的。
这二十万人也明白,在元朝四等人的制度中,越早被征服的等级越高。他们象征着的南宋是最晚降服的,受到歧视和虐待是必然的。更糟糕的结果是,即使投降,他们也基本上会被屠杀殆尽。所以,在陆秀夫的示范作用下,或是因为忠于南宋,或是因为绝望至极,抑或是羊群效应,他们都选择了跳海自尽。
崖山海战的主角不是小皇帝,也不是在中枢辅政的陆秀夫,更不是指挥作战的张世杰,而是这二十万人,这多数不曾留下名字的人。他们是普通人,没有皇帝、丞相、将军所拥有的荣誉。
最后的二十四日,恐慌与死亡始终萦绕在崖山上。
最终,陆秀夫带着皇帝维护了自己最后的尊严。有了带头的人,其他人也做出了惊人之举。他们不愿意做受尽屈辱的弃子。宋朝的弃子已经很多了。
在元军的合围之下,带皇帝突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即使不去想元军开出的天价筹码,仅仅为了自己活下去,也难免会有人把小皇帝抢走,送给元军。
陆秀夫拒绝张世杰带走小皇帝,最担心的是小皇帝被俘虏。
文人有傲骨,赵氏皇家的血脉就剩下这一个,倘若还被俘虏的话,受辱是肯定的。之前的赵氏皇帝被俘后被送到了青藏高原,所遭受的虐待可想而知。更有甚者,宋朝皇帝的墓穴被挖开,皇帝的头颅成为玩物。
陆秀夫清楚这些,这就是陆秀夫负帝投海的考量。
1279年,君臣一同赴死,成为南宋挽歌。
文天祥被俘后,目睹了崖山海战后的惨烈,浮尸十万。他挥笔写下了《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贵族精神是什么?在陆秀夫所在的南宋时期,臣子为江山社稷而死,当如是。
就像文天祥说的那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士大夫版本的贵族精神,在陆秀夫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