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文官,发起狠来,竟然灭掉了大半个印度。他的这次壮举,完美诠释了一句老话:知识就是力量!同时,也告诫了我们,千万别小看文化人的勇气和力量!
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唐太宗命王玄策为正使、蒋师仁为副使,领三十多人巡游天竺各国。
这是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天竺。
第一次出使天竺时,王玄策是副使,当时他只是广西黄水县的县令。这种岭南之地,在帝国精英们看来,纯属蛮僚聚居之地,民风未开。如果想要锻炼一位新官,就让他下这样的基层感受一下。
从这点上看,王玄策应该有着不同寻常士人的优点。极有可能的情况是,王玄策除了有一般读书人的知书达礼,还精通多门语言,极擅沟通,就如当年出使西域的张骞一样,“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否则朝廷也不可能选择他当使者。
他本来的行程应该是这样的:到一个地方,接受一下该地的欢迎礼,盖一下宝印,收一下礼物,夸耀一下国力,建立一下友谊,约定一下对方什么时候派使者去自己的国家。离开的时候再开个欢送会,彼此在依依不舍中分别,然后前往下一站。接着再接受下一个国家的欢迎、礼遇、欢送。兜兜转转,最终顺利回国。
然而这次来到中天竺(今印度地区),他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太对,因为这个国家好像换主人了。
中天竺的老国王亡故了,大臣阿罗那顺叛乱,自封为王,已册封了王妃,颁布了法令,俨然一国之主。
而死去的国王,名叫尸罗逸多(Siladitya),也译作“诗罗逸多”“尸罗迭多”,即著名的戒日王,乃是统一北印广大国土的戒日王朝的建立者;又是个剧作家、诗人,是印度古典文化的集大成者。
戒日王曾经在国家最强盛的时候接见过玄奘;经过玄奘的努力宣传,与唐朝建立了十分友好的关系。
戒日王曾问玄奘:“听说你们中国有个秦王是圣人,英明神武。有关他的传说在我们这里流传许久了,这些都是真的吗?”
玄奘便为戒日王讲述了唐朝的国力及李世民的丰功伟绩。戒日王闻之大喜,立即写信给李世民,表示一定要同唐朝修好。李世民收到来信,也很高兴,派云骑尉梁怀璥带去回信。戒日王收到回信,便派使团随同梁怀璥抵达长安。为了互通有无,李世民又派出唐朝的使团去往天竺,戒日王亲自出迎—这正是王玄策初次出使的缘由。而唐朝第二次派使团出使天竺,依然是要同中天竺礼尚往来,互通有无。
然而,戒日王死了。因为没有儿子,他一死,国内就出现了内乱。原先是大臣,现在篡权为王的阿罗那顺,没有戒日王那样的才略,也不怎么善良,可能脑子也不大好使。听说唐朝的使团来了,还押着沿途各国送给唐朝的贡品,他非但没有出来相迎,还把使团给劫了。
抢劫进行得很顺利,贡品都被抢了个精光,就连私人物品也不能幸免。使团三十人拼死抵抗,但力战不敌,几乎全部战死;只剩下王玄策本人及副使蒋师仁,被阿罗那顺抓进了监狱。
战争是政治的一个缩影,抢劫是一国外交态度的体现。
阿罗那顺并不在乎唐朝的感受,似乎颇瞧不起唐朝。他并没有觉得唐朝像大家都吹嘘的那样国力强盛。况且,一个同旧王室关系极好的国家派出来的使团,只能是他清洗的对象。其中利弊,他必然是算计过的。不过,抢劫如何?杀人又如何?隔着世上最高的山脉,难道唐朝还能派兵打他不成?
阿罗那顺最终为自己的这次失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目前当然掂量不出惨痛代价的分量,因为谁都不认为两个阶下囚能对北印度之王构成什么威胁。他只惊喜于抢掠到的贡品的分量,忽视看守,让王玄策和蒋师仁连夜跑了。
他们两人是如何从大牢里跑出来的,我们不得而知。只能猜测:要么是受到旧王室暗中的帮助,要么是他们神勇机智。总之他们连夜脱逃,一路势不可当,从中天竺狂奔到泥婆罗(今尼泊尔),又从泥婆罗进入吐蕃(今中国西藏)西鄙。至于为什么要逃到这两个地方,我们稍后再讲。
总之,通常人们会认为摆在王玄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落魄而归,向朝廷汇报情况;接着李世民听后很生气,和大臣们商议如何复仇。但王玄策根本就没想过这条路,他有他的第二条路:不逃难,杀回去,灭了他们。
“怒来死不顾,决眦肝胆裂。”从使团被劫、被屠杀,到他们正、副二使被关进大牢,复仇的火焰就从未熄灭过。外交是说出来的,更是打出来的。不能示弱,也从没想过示弱。很多人都会觉得这是个多么可笑的想法:两个已经被抢掠得两手空空、身居异国的落魄文士,还谈什么复仇呢?
然而,我们不但要研究一般战争的规律,还要研究特殊战争的规律,研究更加特殊的、绝不可能胜利的战争的规律。
北奔泥婆罗,窜向吐蕃,不为逃命,是为借兵。泥婆罗紧挨着天竺,按理说都是借,单从泥婆罗借兵即可。可是,不能直接找泥婆罗借,得先找吐蕃借。找吐蕃借,也不能再沿江东进去逻些(今西藏拉萨)借,得直接在吐蕃西鄙借;借到吐蕃的兵,再借泥婆罗的兵。
为何要这样?
我们知道,王玄策出使时的吐蕃,松赞干布依然健在。那时的他早已迎娶文成公主,与唐朝往来不绝,感情相当真挚。王玄策作为一名杰出的唐朝使官、外交家,对吐蕃君臣以及沿路地方官十分熟悉。他不必回长安,直接从吐蕃西南借到了一千二百人的精锐之师,再动用吐蕃本身的国际关系,令泥婆罗出兵援助。泥婆罗得令,派出七千骑兵,可谓下了老本。
没有无缘无故的抗拒,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听从。王玄策之所以笃定能借到兵马,就是因为他对各国的形势烂熟于心。吐蕃自不必说,泥婆罗的国王又是谁呢?是那陵提婆。泥婆罗的对外关系如何?
那陵提婆的王位,曾被叔叔篡夺,他不得已逃亡在外,被吐蕃收容,后来吐蕃帮助他复位成功。从此,泥婆罗便成了吐蕃的附属国。王玄策以吐蕃为基,“以书征邻国(泥婆罗)之兵”,是最妥帖而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
所有出其不意的胜利都有着稳扎稳打的牢固根基,王玄策除了对国际关系很熟悉,还对当时这些国家的地理环境很了解。
你有没有想过,泥婆罗和吐蕃之间(即今尼泊尔和中国西藏之间),明明隔着世界上最高的喜马拉雅山脉,王玄策与蒋师仁是如何过去的呢?难道飞过去?
这就属于对外交流中连接各国的通道问题了。学者们确定:王玄策此次之后,第三次出使天竺,走的是“蕃尼道”,即吐蕃—泥婆罗通道。蕃尼道,其实是早就有的。据这次王玄策去借兵的路线来看,他早已熟悉了这条线。第二次出使,很有可能也是走的蕃尼道。
那么什么是蕃尼道呢?
从唐朝通往天竺,有很多条路。譬如西线的丝绸之路,绕过喜马拉雅山脉,再往南去印度;其中又可以细分为北、中、南三线。
玄奘法师去往天竺,就是走的北线。
另一条是从叶榆(今云南大理)到滇越(主要为当今的云南腾冲),过缅甸山口,穿越盆地的路。
还有一条是从缅甸出海,走海路抵达印度的海上航路。
此外,还有一条最不为人知晓的道路,那就是蕃尼道。很少有人知道,人可以直接穿越吐蕃,越过喜马拉雅山脉,从泥婆罗进入中天竺。
王玄策是个合格的外交家、旅行家。在历次出使中,上述所有出使路线,他都可能走过。譬如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走过海路,《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载,有高僧曾在路上与王玄策相随,“泛舶海中”。而这次从泥婆罗穿插到吐蕃,必然是走的蕃尼道。这条道,从开辟出来以后,直至清代,依然有人在走。
知道每一条道通向哪里,是每个使者应有的素养。从吉隆往南,有一条名为吉隆藏布的河,顺着河谷,一路往南,经历“十三飞梯、十九栈道”,就可以抵达尼泊尔境内—虽然显得长一些,但路好走。吐蕃松赞干布迎娶泥婆罗的尺尊公主,就从拉萨到吉隆接亲。吉隆县新近发现了《大唐天竺使出铭》,确凿无疑地证明王玄策本身就知道这条道路的存在—在借兵之前,他早就想好了要从这条路回到吐蕃西鄙。
喜马拉雅山脉,对普通人来说是天险,对王玄策来说是熟路。他从中天竺跑到泥婆罗,又从泥婆罗北上吐蕃西鄙,展开了他没有手书、没有兵符的借兵之旅。
还是那句话,谁都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做、怎么说的,反正是在吐蕃西鄙就把兵借来了。据我猜测,无非是:中天竺有些人不太听话,想带些兵马教训教训他;吐蕃的地方官是认识王玄策的,知道中天竺居然把大唐的使团给劫杀了,因吐蕃与大唐“和同为一家”,便很利索地就把兵借给他了。
在吐蕃借到了兵,王玄策又来到了泥婆罗,跟泥婆罗国王出示了吐蕃的借兵信;泥婆罗又跟吐蕃关系密切,为吐蕃的附属国,就这样又借到了兵。
王玄策领着八千二百名刚刚借来的士兵,一路又回到了中天竺。他和副使蒋师仁做了一个简单的安排—分兵。
王玄策率领部分兵马,围困住了中天竺的首都茶镈和罗城,对其展开了猛烈的攻击。这里的“茶镈和罗城”不是“茶镈”和“罗城”两座城,而是一座都城的名字。
大概是十分不习惯唐朝人指挥作战的方式,这座都城三天内被攻破,斩首三千级。各路合围进剿,没处可去的士兵,只好往北去。往北就是大河,其宽处可达八百米,最窄处也有两百米,水势浩大。时间紧急,暂时的喘息胜过一切。士兵慌乱之间涌进河里,“溺水死万人”,就这样被淹死了一万人。
成功逃跑的士兵,有吊下城墙躲在民户家里藏起来的,有沿着大路疯狂逃奔的,也有直接引颈待毙的。
我曾经阅读过一些古代破城之后军士逃命的记载,军纪不好的部队,一旦出现了败相,再多的人也顶不住对方少数精锐的攻击。只要打破一个点,白刀乱下,这方的兵就会胆战心惊,像山崩一样倒塌。士兵拥堵在城墙上相互阻碍交通,想逃命的,只有从城墙上跳下去,一时,摔在地上露出脑浆的、骨折撅出腿骨的,比比皆是。
不过,坏消息是,阿罗那顺跑了。事后,他还没从两位“阶下囚”的猛攻中醒过神来,就紧急召开了一次会议,委国而走。
所谓“委国”,就是把国家交给别人治理。就好比某些国君眼见着国家要灭亡了,就赶紧宣布退位,好使自己不是亡国之君,以此来麻痹自己。实际上阿罗那顺并不认输,在城外把打散的军队整合起来复阵,心想着:刚才是没准备好,被不讲究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回只要干掉王玄策的兵,咱又是一条好汉!
谁知道他前脚刚把队伍整顿好,后脚就被副使蒋师仁给生擒了。蒋师仁顺带着还俘虏了他刚整顿好的兵马,统共抓住了一千来人。胜利来得太快,以至于没什么可写的。
阿罗那顺被抓了。那些追随阿罗那顺的国人,拥奉着他的妻子和王子,跑到乾陀卫江边安营扎寨,试图阻击王玄策。
乾陀卫江,是位于乾陀卫国(又译犍驮罗国)北面恒河的名称,这个地方距离茶镈和罗城有三千多里地。
由此可知,阿罗那顺的兵马,已经离开了中天竺,疯狂逃窜至遥远的西北方,想要靠天险组织反击。然而……
蒋师仁没有放过他们。
说实话,这事就有点欺负人了。蒋师仁率军逼上前来,搞了个“宜将剩勇追穷寇”,其结果是“击之,大溃”。中天竺军又是大败,王妃、王子均被活捉,被俘男女约一万两千人,各类牲畜两万余头。而其他城市闻之胆惊,“降城邑五百八十所”。
这不是王、蒋二人坐等来的投降,而是领军跋涉数千里,击溃寓居一角的穷寇,主动得来的胜利。
刚登基的、喧嚣不可一世的北印度之王被活捉了,整个北印度都陷入了极端的震恐之中,都知道俩外国文官带着两队异国联军,在北印度实施了复仇,并成功将北印度最大的国家灭了。他们背负着国家的荣誉,却遭受了莫名的耻辱。从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的阶下囚徒,变为率众而来、以少胜多、短时间内倾覆整个北印度的神人。这样的人,是可以得罪的吗?这样的国家,是可以轻视的吗?
东天竺国王尸鸠摩听闻如此事件,震惊到不敢说话。他再三同人确认是否真的有这么一回事,结果自然是“真的”。于是,他送牛马三万头犒劳联军,又献上弓、刀、宝璎珞等,表示对唐朝的完全臣服。
迦摩缕波国(印度阿萨姆邦的西部,古代印度东部的一个强国)也献上异物,并奉献地图;还请了老子像,以表示对李氏祖宗的绝对尊重、对李唐王朝的彻底驯从。
至于中天竺本身,那就更不用说了……
战争取得完全的胜利,王玄策安排好了中天竺的国事,也妥善安置了中天竺的继任者,便押着阿罗那顺回国,到阙下给李世民看。
阿罗那顺表示后悔,后悔不该抢劫!
可后悔是没有用的,北印度之王欺凌弱小,周遭国家和本国人民对其意见很大,却畏惧他的**威、不敢反抗。而其兵马虽多,却总是缺乏斗志。虽然他们的人数和武器数量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最终还是被曾是他阶下囚的王玄策与蒋师仁横扫。可怜做了一世霸王,至此身在他国为囚,妻妾、财宝、三千里江山尽归他人。曾经被他欺凌的人,食其黍粟,衣其缣帛,享其禄廪,役其人庶,拥有了他的一切。
属于他的,只有后悔:不该抢劫。
王玄策灭中天竺,在唐朝历史中,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即便是在当时,其功绩“也就一般”。
因为此次的出使,王玄策被拜为朝散大夫。“朝散大夫”是个荣誉称号,并没有实际职务。但既然是荣誉,待遇总会提高。唐初德高望重者被拜为朝散大夫的不少。譬如隋朝时担任过秘书学士的曹宪,在贞观年间被召为弘文馆学士。可他年纪太大了,就在家被拜为朝散大夫,可见此官之“散”。
确切来讲,王玄策并非真的“一人”灭掉了一国。同他一起逃出来的,还有副使蒋师仁。而这位副使,在作战上颇有章法,所向披靡,帮了王玄策不少忙。同时,王玄策还得到了吐蕃和泥婆罗八千余兵马的帮助,充分体现了外交上的成功可以带动作战上的成功。说到底,如果不是他拥有极强的外交素养和个人魅力,匹夫之怒而灭大国—这种事是无论如何都办不成的。
一人之后,是千万人,是整个大唐,无此,必不成功。然而外交史上,有多少时代、多少使者,会有如此遭遇?能像王玄策这样的,少之又少。正因此,其事迹也必同星月一样,永久地被人们赞叹,为人类所敬仰。
不过,凡人都有缺点。王玄策,他就是个比较迷信的人。正是因为他迷信,才有了后来献天竺方士为皇帝研发延年之药的事。
中国历史太久远了,叱咤一时之人灿若星河。很多放在现在应大书特书的神人,都无传、无名,不知其生,亦不知其死;不知何来,亦不知何去。除了事件本身,其余的多半都是个问号。
司马彪曰:“神人无功,言修自然,不立功也;圣人无名,不立名也。”
李白诗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王玄策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