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计,刻薄地说,就是**裸的栽赃陷害,毒辣而直接。
历史上也有那种复杂得让人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权谋;但这一类东西不多,大多数权谋的设置都与金刀计类似,快、准、狠,没有那么多曲曲折折;因为过程越是复杂曲折,出问题的地方就会越多。不过,简单并不代表粗劣。相反,越是简单的权谋往往越是有效;因为它们最大限度地削减了枝枝蔓蔓,简洁,直奔目的,不拖泥带水。
369年隆冬,在积雪皑皑的关中平原上,一支穿着青色军服的队伍,正护送着几辆马车迅速西行。其中一辆车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就五官、身材和气质而言,他很符合大众所推崇的“器宇轩昂”的审美标准;只是他的肤色较白,发色偏黄,外貌与汉人有比较明显的差别。事实上,他的确不是汉人,而是鲜卑人—鲜卑是一个来自辽东的民族。他的名字叫慕容垂,曾经是前燕王朝的一个宗王。
当长安城的轮廓在辽远的地平线上出现的一刹,慕容垂心里涌出了一股既酸楚又心安的复杂情感。酸楚,是因为长安是异族王朝前秦的国都;心安,是因为燕国人正在追捕他,而长安将会为他提供庇护。
两个月前,威震南国的桓温发动了一次声势惊人的北伐,差点赶走雄踞中原的鲜卑人,完成光复旧都的大业。但就在他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慕容垂以救世主的姿态挺身而出,以一次精彩的突袭行动摧毁了他的万丈雄心。然而,亡国危机解除之后,慕容垂被卷进了一次可怕的政治内斗之中。为了活命,他不得不放弃刚刚被自己拯救的国家,投奔由氐人创建的前秦王朝。
前秦天王苻坚早就有吞并燕国的打算,只是惮于慕容垂的威名而迟迟不敢动手。因此,对慕容垂的庇护请求,他表现得分外欢喜。
当慕容垂一行抵达长安城郊的时候,苻坚已经率领豪华的仪仗队在此等候多时了。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亲自出城前来迎接一个来自敌国的政治流亡者,这个举动本身就足以说明他高兴到了什么地步。
然而,王猛作为苻坚最信任的大臣,对于不期而至的慕容垂,可是一点也不高兴。
王猛对慕容垂怀有敌意,不是因为他与慕容垂有私人恩怨,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慕容垂会死心塌地地为前秦效力。
在王猛眼中,慕容垂虽然抛弃了燕国,但也没有人比这个叛国者更爱燕国。当年遭到政治迫害的时候,他一退再退,一忍再忍,表现出来的耐心和抗打击能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最终是在的确退无可退的情况下,他才被迫离开自己的国家。
指望这样的人为前秦出死力是不可能的。但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万一前秦的局势将来发生动**,谁也说不好慕容垂到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更何况,像他这种武略盖世的人物,无论是在燕国还是在长安,都不缺乏拥趸;而在形势发生剧变的时候,他的拥趸很容易转化为实质性的军事力量。
尽管这种种情况只是假设,但王猛必须把它们当成现实性的问题来对待。因为他比苻坚大十三岁,按照生老病死的一般规律,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会早一些;他不知道自己百年之后,苻坚那过分的宽容会让慕容垂拥有多大的可乘之机。
总体来说,王猛留下的历史形象是深沉而霸道的,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只要认准目标就会全力以赴,挡住他去路的人基本上都会被他干脆利落地击倒。与推崇儒家学说的苻坚相反,王猛是一个忠实的法家门徒,任何时候都听从理性的指引,世俗意义上的人情观和道德观对他根本没有什么约束力。如果说他有什么信仰,那么他的信仰就是铲除一切阻力,建立一个和平有序、各安其职、各安其事的新世界。只要有利于达到目的,他并不介意使用一些在常人看来不那么磊落的非常手段。
因此,慕容垂抵达长安不久,王猛就直截了当地对苻坚说:杀了慕容垂吧,留下他迟早是个隐患。
苻坚与王猛的君臣关系之好,在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以往只要是王猛的提议,苻坚向来言听计从。不过这一次,苻坚没有听从老朋友的劝告,而是颇为不满地说:“我正要招揽四方英豪、成就大业,慕容垂千里迢迢来投靠我,我应当开诚布公以待。杀了他的话,天下人怎么看我?”
苻坚的意思很明显—我要以诚待人,绝不会杀死慕容垂。
而王猛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苻坚的话:你不是顾忌天下人对你有看法吗?那我就想个办法既除了慕容垂,还不让天下人对你有看法。
一个多月后,王猛的机会来了。
慕容垂奔秦的第二年正月,认为前燕王朝已无柱石可依的苻坚,向前燕发动了大规模的灭国之战,并任命王猛为秦军总指挥。
王猛早就看慕容垂不顺眼了,他决定好好利用这次机会,一举把慕容垂赶回燕国。
大军开拔之前,王猛请慕容垂最器重的儿子慕容令随军出征,为秦军充当向导。
那个时代,地图是稀罕物,制作水平也比较低。军队在外征战,特别是在深入敌国作战的情况下,往往需要熟悉当地情况的“带路党”。
王猛所持的理由很正当:你慕容令熟悉燕国的山川地理,让你做“带路党”理所应当。所以,苻坚批准了王猛的请求;慕容垂也无话可说。对于即将覆灭的祖国,慕容垂的心情颇为矛盾:既不愿看到祖国被征服,又想看到当日欺压过他的人受到惩罚。但不管怎么说,让慕容令随军出征是苻坚的命令,而君主的命令是不能抗拒的。或许慕容父子并不是十分乐意,但也不会十分排斥。
接下来,王猛走了第二步棋。
出征前夕,他到慕容垂府上拜访了一次,与慕容垂把酒言欢。酒酣耳热之际,他对慕容垂说:“我马上就要出征了,你能不能送我一个礼物,让我在想念你的时候可以睹物思人。”慕容垂闻言,当即解下随身佩带的金刀,郑重地送给了王猛。
这里有三个细节需要注意。
第一,描述王猛求赠礼这一幕的时候,史官用了一个词—“从容”。我们可以将它理解为“自然”,意思就是说,王猛的表演很真实,好像真的是跟慕容垂的关系好得不得了,一天不见面就难受。
第二,慕容垂送给王猛的礼物,是随身佩带的金刀。其实,是不是金刀无所谓,可以是一个酒杯、一块砚台、一条腰带、一把佩剑……总之,只要是原本属于慕容垂的东西就可以。即使慕容垂拒绝了自己的赠礼请求,为了保证计划的实施,王猛趁慕容垂不备在宴席上拿走一件慕容垂的贴身之物,也并非难事—这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也是整个金刀计中尤为关键的一步。但慕容垂爽快地将近身之物送给了王猛。
关于赠送金刀这个细节,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慕容垂不是一代枭雄吗,怎么这么容易就中了圈套?的确,慕容垂是个货真价实的枭雄,但他的“枭”主要体现在武略方面,玩心眼儿不是他的强项—并不是说他打仗厉害就什么都厉害。至少,跟王猛相比,我们可以说,他的心思还是比较简单的—他是真的被王猛的“真情流露”感动了。
第三,慕容令当时不在场,应该是以向导官的身份跟着先头部队出征了—后来他也不知道老爹把金刀送给了王猛。这也从侧面说明,慕容垂没有意识到赠刀给王猛有什么不对,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儿子。
简单说,就是慕容垂的城府没有王猛深,事先没有察觉到王猛别有用心。王猛也相信自己的表演很到位。不过,站在当局者的立场上看,王猛得面对一点不确定性,那就是,他无法确定慕容垂会不会写信,把赠刀一事告诉慕容令。毕竟,手长在慕容垂身上,他会不会写信,以及想在信里写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如果有一天,他很想念儿子,写了一封家书,在其中絮叨几句,说“儿子啊,前几天你王叔来找我喝酒,我送给了他一把金刀”,那么王猛的局就做不成了。
怎么解决这一点不确定性呢?答案很明显—快!迅速出手!在意外有可能发生之前,除掉慕容令!
二十多天之后的一个夜里,一个叫金熙的人拿着金刀悄悄来到慕容令的军营,转达了“慕容垂”的口信:我们父子投奔秦国只是为了求生,奈何王猛心胸狭隘,不能容人;苻坚外宽内忌,心思难测,恐怕我们迟早会死在他们手里。听说燕国国君已有悔意,盼望我们回归故国;我已先行一步,你也赶快回来吧。
在如今的我们看来,二十多天很长—但以当时的通信条件,这差不多已经是王猛所能做到的极限。
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接到口信之初,慕容令震惊不已。但金刀货真价实,金熙也是追随他多年的心腹,由不得他多做怀疑—所以,他迅速选择了离营出逃,回归故国。但他不知道的是,金熙其实早就被王猛收买了。
紧随其后,王猛派人星夜兼程奔赴长安,向朝廷通报了慕容令叛逃燕国的消息。注意,王猛不是秘密地向苻坚报告,而是故意向整个朝廷“通报”—这也是王猛的歹毒之处,其目的在于把事态闹大,让满朝文武对慕容垂口诛笔伐,从而让苻坚没有宽赦慕容垂的退路。
尽管被王猛弹劾的只是慕容令一人,但作为叛逃者的父亲,慕容垂闻讯大惊。此时,他面临着两个选择:其一,负荆请罪,表明自己对儿子叛国的心思并不知情,为自己辩解,请苻坚宽大处理;其二,跑路开溜。
苻坚的度量很大,慕容垂对此心知肚明,低声下气求求情的话,活下来的概率还是比较大的。问题是,王猛把动静搞得太大了,慕容垂不知道苻坚能不能扛住满朝文武大臣的舆论压力—所以,思来想去,他决定跑路开溜。但是,跑路的话,往哪里跑呢?
从逃亡路线来看,慕容垂大概率是想逃到东晋。虽说燕、晋两国现在交恶,但慕容鲜卑与晋人在历史上也曾有过友好往来的“蜜月期”—或许就是抱着这一线希望,慕容垂才把东晋作为逃亡归宿。
但慕容垂逃到蓝田关的时候,被追兵擒获了。
在王猛看来,随着慕容垂出逃,事情就基本上大功告成了。他设计这个计策的目的,不是除掉慕容垂,而是迫使慕容垂离开秦国。如果他运气够好,能活着逃走,那就由他去,眼不见心不烦;如果他被追兵擒获,那就以叛国的罪名、名正言顺地杀了他,省得苻坚有什么心理负担和道德方面的顾虑。
可王猛万万没想到,苻坚那几乎没有底线的宽容,让他所有的算计都落空了。
慕容垂被押回长安之后,苻坚在正殿东边的一个偏殿里接见了他,言辞恳切地说:“你在燕国蒙受冤屈,走投无路才来投奔我;我理解你对燕国的赤子之心,我也不怪你叛离秦国—但燕国终究是保不住了,慕容令回去又能如何呢?他只是自投罗网而已。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慕容令的错是他自己的,与你无关,你不用担心。”
从这番话可以看出来,苻坚并不知道慕容令叛逃是因为王猛动了手脚。慕容垂后来肯定明白其中的蹊跷了,但可以肯定,当苻坚在偏殿里安慰他的时候,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儿子怎么突然之间就对燕国“爱”得那么深沉。
同时,我们还可以肯定,接到慕容垂被宽赦的消息时,王猛心里一定是百味杂陈,哭笑不得—唉,苻坚的宽容真是让人无奈至极!
另一边,面对突然回国的慕容令,燕国君臣一头雾水;但他们没有处死慕容令,而是把他流放到了辽东边境的一座小城,并且还给了他一定程度的礼遇。由于担心燕国秋后算账,慕容令纠集小城守军,企图发动一次兵变,结果兵败被斩。
同年,前燕灭亡。
总体而言,金刀计所起到的历史作用,就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机关算尽的王猛完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就计策的过程而言,金刀计的各个步骤环环相扣;对王猛的用心一无所知的慕容垂,几乎没有破局的可能,只能不知不觉地被一步步地推向绝路。若换了个皇帝,慕容垂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375年,王猛去世。他尸骨未寒,前燕遗老遗少就劝说慕容垂脱离苻坚,光复前燕。但慕容垂拒绝了。在他看来,摆脱苻坚是迟早的事,但现在为时过早。
七年后,苻坚决定倾尽全国之力大举南下,一举消灭东晋。此议几乎遭到了王公大臣的一致反对。慕容垂却坚定地与苻坚站在同一战线,全力支持南征。第二年冬季,在淝水流域,苻坚迈出了踏向万丈深渊的那一脚。一夕之间,投鞭断流的雄心变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狼狈。
在苻坚大帝走向失败的过程中,推波助澜的慕容垂是作过恶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王猛的预料是正确的。但王猛只猜对了一半,因为慕容垂并不像他设想的那么歹毒。
大战期间,慕容垂率领一支三万人的军队驻扎在主战场附近的一个小城。所以,参与淝水之战的前秦各路军队都溃不成军,唯有他麾下的三万人完整无损。
逃离战场之后,身边只有一千多个残兵败将的苻坚投奔慕容垂。有人劝慕容垂趁此良机除掉苻坚;但慕容垂把麾下的三万人全都交还苻坚,还亲自把苻坚护送到了安全地带。做完这一切,他才以回邺城祭拜祖先为由,与苻坚分道扬镳。
385年秋季,苻坚大帝被凶狠的羌人叛将绞杀。次年正月,慕容垂登基称帝,建立后燕王朝。后燕建国初期,北方边境盘踞着由拓跋鲜卑建立的北魏政权。因为势力弱小,国内叛乱不断,北魏国主拓跋珪屡次向慕容垂求援。然而,就像慕容垂当年背弃苻坚一样,拓跋珪的地位稳固之后,公然向宗主国亮出了獠牙。
395年,慕容垂以太子慕容宝为统帅,率军十万进攻北魏。但慕容宝昏庸无能,致使燕军在参合陂遭到重创。第二年,慕容垂抱病亲自出征,率军突袭北魏;拓跋珪战败,仓皇遁走。燕军班师回国途中,经过参合陂时,看到去年死在这里的将士们的森森白骨,大军当中失去父子兄弟的士兵纷纷恸哭。慕容垂悔恨交加,终于一病不起,在撤退途中突然去世。
几个月后,拓跋珪率军反扑,大举南下。一年后,后燕国都沦陷,慕容垂苦心经营的后燕王朝自此一蹶不振。407年,后燕为北燕所灭。
很多人认为王猛的金刀计是成功的,并且将后燕王朝的灭亡视为金刀计的休止符。按照他们的说法,王猛用金刀计除掉了慕容垂最器重的儿子,葬送了后燕王朝的国运,这才使得昏庸无能的慕容宝有机会接触皇位。如果慕容令还活着,就不会有参合陂的惨败;如果没有参合陂的惨败,慕容垂就不会忧愤而死;如果慕容垂还能再活几年,龟缩在塞外的北魏就不会有崛起的机会;如果慕容令顺利继承皇位,后燕王朝就会……
这种假设很浪漫,也能满足我们对历史的想象,但假设终究只是假设。
慕容令的确比慕容宝优秀;但要说他是那种盖世奇才的话,恐怕也谈不上。至少在关于他的有限记载中,我们看不出他有什么惊才绝艳的地方。相反,他那近似于鲁莽的勇武倒是给人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而且,慕容垂创建的后燕,本质上是一个开历史倒车的王朝,诸多制度方面的建设远远不如前秦。如果历史可以假设的话,那么基于这两点,我们也可以得出一个相反的结论—即使慕容令继承大位,也改变不了历史进程,充其量只能让后燕王朝多存在几年。
该崛起的还是要崛起,该灭亡的终究要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