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武帝司马炎:搅动时局之人 张岩(1 / 1)

八王之乱的种子,在西晋咸宁二年(276年)就埋下了。

咸宁元年(275年)冬季发生了一场瘟疫,晋武帝司马炎病重期间,齐王司马攸暴露了争夺帝位的野心。为扳倒齐王,司马炎病愈后一改之前清静无为的虚君姿态,强硬地站到了齐王集团的对立面,与几乎整个官僚集团展开了旷日持久的皇位保卫战。

几年后,司马炎病重去世。病入膏肓之际,他任命杨骏、司马亮为辅政大臣,想让这两个老糊涂和几年稀泥,让智商堪忧的嫡长子司马衷做几年虚君,然后将皇位传给聪明伶俐的皇孙司马遹。

但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就在他驾崩当夜,杨骏就篡改了遗诏,直接引发了八王之乱,并酝酿了一场中华大地上持续两百多年的大动乱,将无数人推向尸山血海的深渊。

一场瘟疫

咸宁元年年末,京城忽然闹起了瘟疫。

刚开始,人们都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可只过了几天,城里就有许多人死去—大片大片地死去,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阴兵破城而入,见人就杀,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贵贱贤愚。这时,人们才惊慌失措地意识到这一次的瘟疫来势凶猛。

离新年还有十几天的时候,司马炎病倒了,短短几天就卧榻不起,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御医惊恐地告诉他,他得的是可怕的瘟疫,但吉人自有天相,他必然能康泰如初。

从御医的眼睛里,司马炎清楚地看到了言不由衷的意味—御医看他的那种眼神,分明是在看将死之人。

取消元旦大朝会—咸宁二年到来之前,这是司马炎下的最后一道诏令。

一年一度的元旦大朝会,是国家最盛大的典礼。届时,食禄六百石以上的京官都将齐聚太极殿;各个州郡、各个藩国、匈奴人、鲜卑人、氐人、羌人,都会派遣使者携带贡品来京朝贺。

为避免人心震怖,司马炎没有在诏书中透露取消元旦大朝会的原因,并严密封锁消息,只把贾充、夏侯和、齐王司马攸留在自己养病的寝宫里,为自己端汤送药。

感染瘟疫,基本必死无疑。司马炎知道自己康复的可能性很小,这时候应该安排身后事,为太子继位做准备,以防突然发生不测。但出于某种忌讳心理,他不愿意想这件事,觉得自己或许还有痊愈的希望。

大多数时候,他的意识是模糊的,只能时不时地隐隐约约感觉到卧榻边有人走动,有人扶自己起来吃药。偶尔头脑清醒的时候,他能强打精神说说话,问问外面局势如何;但精力有限,往往说两三句话就全身虚乏。

贾充他们说,宫墙外的世界一切安好,波澜不惊—对于这种说辞,司马炎当然是不相信的。且不说愈演愈烈的瘟疫,突然取消元旦大朝会本身就是个重大消息。可以预料得到,当各州郡、藩国和胡人部族派来的朝贺使者踏上归程时,这个消息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对大朝会被取消的原因也定会做出种种耸人听闻的推测。然而,贾充他们的话也是可信的,因为它至少透露了一个事实—即使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还不足以大到惊动圣驾的地步。许多大臣的做派向来是报喜不报忧,除非到纸包不住火的时候,他们才会据实上报。对于这种习气,司马炎早就习惯了。

说来也怪,入夏之后,原本眼看着就要咽气的司马炎,竟然一天天恢复了精神。他敏锐地察觉到,不知道为什么,贾充、夏侯和、齐王恭贺他康复的时候,看起来却不是很高兴。

殿外蝉鸣的时候,司马炎康复了。虽然还不能上朝理政,但可以偶尔起来走动一会儿,不必像以往那样终日卧榻不起。除了贾充、夏侯和、齐王,他也开始召见另外一些朝廷重臣。

与此同时,洛阳城的瘟疫也渐渐平息了,代价是人口损失大半。听到这个消息,司马炎的心情是悲哀的。但与悲哀相比,在病愈的那个夏天,盘桓在他心里的另外一种感情无疑更为强烈、更为持久。

它的名字叫愤怒。

某次召见大臣时,有人悄悄告诉司马炎,他染病不起的那段时间里,贾充、夏侯和、齐王策划过一个阴谋,打算等他一咽气,就废黜太子,改由齐王登基称帝。

得知阴谋的那一刻,司马炎怒不可遏,一度想马上传召他们,狠狠惩罚一番!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因为贾充、夏侯和、齐王,只是策划阴谋的元凶,背后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支持者。如果当面斥责他们,就等于把他们的阴谋公之于众了。到时候,帝国的臣民必然会众口相传,人情震骇;为了避免遭到朝廷的惩罚,他们的支持者也说不定会铤而走险,闹出更大的事端。

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司马炎必须装作对阴谋一无所知,尽量以最低调的方式化解最大的危险。

太子司马衷

阴谋的根源在于太子。

司马炎有寡人之疾(好色),后宫的嫔妃多得自己也数不清楚。他的身体也没什么问题,自然不缺儿子。

他的长子叫司马轨,但这个可怜的孩子短命,小小年纪就过世了。于是他只好将次子司马衷作为继承人加以培养。

司马衷的头脑有点问题。在宫墙内,这几乎是一个尽人皆知,但谁也不敢说出口的秘密。

一开始,司马炎把他当作继承人加以培养时,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头脑有什么异常。当时他还太小,能说,能走,能玩耍;和别的孩子相比,只是反应稍微迟缓一些。这很容易让人以为他只是发育比较晚,长大一些就好了。

泰始三年(267年),司马衷九岁,被正式册封为太子,移居东宫。

做儿子是一回事,做太子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太子既是皇帝的继承人,也是皇帝的竞争者。有的大臣为皇帝效力的同时,也会暗中出入东宫,讨太子欢心,以便换取将来的荣华富贵。这也是没有办法根除的问题。父亲和儿子本可以毫无芥蒂地和睦相处,但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皇帝与太子之间的亲情必然会被稀释。

太子移居东宫之后,司马炎给他配备了自己的文武班底。从此,父子接触的次数少了。一般情况下,只有在固定的时间里,他们才会举办一次正式的见面仪式。这种仪式的场面比较隆重,朝廷重臣和东宫重臣都会参与。众目睽睽之下,司马炎与司马衷往往只是谈谈对治国理政或者学业的见解,很少像寻常父子那样在轻松闲适的气氛中共叙亲情。

此时,司马炎依然没有察觉到太子的头脑有什么异常。或许他曾经注意到司马衷谈话时眼神有些呆滞、言辞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但他想必以为那是司马衷平时贪玩,没有好好学习功课所致。这也难怪,天底下的孩子,有几个喜欢读书?谁从小没有偷懒贪玩过呢?对于这样的问题,斥责太子几句,责令东宫太傅、少傅加紧督训他的课业就是。

时间一晃,两三年过去了。太子十二三岁的时候,宫里出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谣言,有些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太子是个傻子。

随着谣言的日渐流传,司马炎有些坐不住了。为此,他悄悄派人到东宫,把太子传唤到自己的居处,仔仔细细地盘查了一番。

发现真相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全身冰凉,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了脚底。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头脑真的有毛病。尽管他知道饥饱、冷热,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并非像谣言中所说的那样是彻头彻尾的傻子,但他只能理解一些非常粗浅的问题。如果被问到比较复杂的问题,他就会面目呆滞、两眼无神;或者,他只能对问题中涉及的人或事,做出非常简单的“好”或者“坏”的评价。就像小孩子评价某人某事时,只会说某人是“好人”或者“坏蛋”、某事是“好事”或者“坏事”,而不会用大人的复杂眼光去看待问题。

“我的老天爷啊!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我怎么能把先人栉风沐雨打下来的江山交给这样一个孩子掌管呢?为什么我就没能早些发现太子的脑袋有问题呢?”即便司马炎现在懊恼不已,也于事无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子是个傻子”的消息,肯定早就传到了宫墙外的世界里。不过司马炎对此并不担心,因为让傻子当太子这样的事情太违背常理,老百姓十有八九不会相信皇帝会把国家的未来托付给一个痴傻之人。只要不让太子在他们面前出现,不与他们有近距离接触,他们就会在想象中把太子美化成天资不凡之人。

司马炎真正担心的,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因为迟早有一天,太子会统治他们,成为他们的主人。他实在无法想象,满朝文武面对一个痴傻之主时,将会是怎样的心情。

随着太子一天天长大,他的言谈举止与年龄之间的不协调越来越明显,宫里知道他是傻子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一年夏天,他带着侍从到一个湖泊边乘凉,听见湖里有蛤蟆叫,便傻乎乎地问侍从:“你们说这蛤蟆是官家的,还是私家的?”侍从们强憋着笑意说:“蛤蟆在宫中的湖里,自然是官家的;若是在外面的湖里,那就是私家的。”

很快,这件事就在宫里成了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笑料。听说这件事以后,司马炎既恼怒又尴尬。恼怒,是因为太子的愚钝太让他丢脸;尴尬,是因为他不能去惩罚那些嘲笑太子的人,那样做等于公开承认太子痴傻。

他曾想过废黜太子,从太子的十几个弟弟当中挑选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做继承人。但几经思量,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弟弟—齐王司马攸。

司马炎的父亲司马昭当年选择王位继承人的时候,许多大臣为司马攸摇旗呐喊;但司马昭最终否决了,所持的理由是“立长不立幼”。如果司马炎废黜太子,从太子的弟弟当中挑选继承人,那就相当于否定了当年司马昭立他为继承人的理由。而且,这么多年来,齐王一直对皇位有觊觎之心。一旦太子之位有变,齐王党徒定然会借机滋事,再为齐王鼓呼。

所以,既然错了,那就错到底吧。即使太子痴傻,司马炎也要把皇位传给他。问题是,以太子的资质,将来难免在皇位上坐不稳,必须帮他做点什么。

曾经,司马炎以为自己正当春秋鼎盛之年,此事可以缓缓图之,从长计议。然而这次瘟疫告诉他:生死在天,命途无常,有些事晚做不如早做。

咸宁二年夏天,司马炎决定不等了。

苍蝇夏侯和

第一个被解决的是夏侯和。

夏侯和是前朝名将夏侯渊的儿子。但与夏侯渊不同的是,他并非曹家死党,青年时代就为司马家效力,被司马昭视为心腹。为了回报他的忠诚,司马炎称帝之后,让他做了河南尹,也一直对他信任有加。染病不起的那几个月里,司马炎把他留在宫中随侍汤药,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让他监视贾充和齐王。然而司马炎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参与废立阴谋!而且,在那三条令人作呕的虫子中,最早提议废立之事的就是他!

“父亲在世之日待夏侯和不薄,我也不曾亏待过他,他与贾充、齐王也谈不上有什么私交,可他为什么在我病危的时候背叛我呢?”

这个问题困扰过司马炎好几天。后来,他想通了。因为夏侯和自认为是忠臣,自认为把江山交给齐王要比交给太子好,自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好。

司马炎并不是很喜欢这种“自认为是忠臣”的人,因为在“为国家好”的名义下,他们总是做出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有时候会冒犯君主的尊严。司马炎需要忠臣,但更需要的是先忠于他,再忠于国家的忠臣。

病愈后不久,为了“奖励”夏侯和在自己病重期间的随侍之功,司马炎解除了他的河南尹之职,让他做了光禄勋。光禄勋的品级比河南尹高,但是个虚职,几乎毫无实权。

司马炎并不小气,一般情况下,甚至可以说他很大度。

有一次,他大宴百官,一个大臣借着醉意,拍着御座,口齿不清地说:“可惜了这个好座位啊!”意思是,应该立齐王为继承人,不能把皇位交给痴傻的太子。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样的话,使司马炎感到难堪,也气恼,但他没有大发雷霆。对方借醉酒做文章,他就顺水推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你喝醉了。”

然而,再大度也有个底线,如果一味容忍,大度就变成了懦弱。尽管与贾充、齐王相比,夏侯和只是个没有太大影响力的小人物,只因为曾经得到了司马炎的信任,才能在朝堂上占据一方立足之地。在反击齐王党徒的整个计划中,处不处罚他其实是无所谓的事,但他触碰到了司马炎的痛处。

即使他只是一只小小的苍蝇,司马炎也要拍死他。

狐狸贾充

因为这次瘟疫,贾充的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

河内司马氏是一个源远流长的大家族,早在汉代就名闻海内。曹魏末年,在司马炎的祖父宣皇帝(司马懿)的苦心经营下,司马家的势力更是如日中天,一跃成为海内第一大族。然而,在甘露五年(260年)夏天,因为一起突发事件,司马氏先祖几十代人苦心创立的基业,差点毁于一旦。

那一年司马炎二十四岁,身份是大将军之子。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曹魏第四任皇帝、高贵乡公曹髦,忽然率领一支由宫廷武卫和杂役拼凑而成的散兵,鼓噪而行,进攻大将军府,企图杀死司马昭,夺回大权。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大权虽然在司马昭手里,但他名义上还是曹髦的臣子。接到消息后,他一时间手足无措,没有直接下令对曹髦动手。从皇宫到大将军府,虽然守备森严,但谁也不敢对皇帝兵刃相向,只能眼睁睁看着高贵乡公率领散兵,一路向大将军府挺进。

很快,高贵乡公的人马到了离大将军府不远的地方—不动用武力拦阻的话,他们就会杀进大将军府;可如果动用武力,司马家就会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家族积累的名望就会化为泡影。

形势万分危急之际,贾充忽然率领一队人马及时出现,并指使一个头脑简单的莽夫一枪刺死了高贵乡公。

贾充是擅自行动,还是得到了司马昭的授意呢?司马炎自己也没答案,但不管怎么说,高贵乡公遇刺对司马氏而言是好事。

事后,朝中舆论汹汹,许多人要求处死贾充以谢天下人。但司马昭顶住了压力。改朝换代势在必行,做这种事必须有一些可靠的人手,朝堂上却还有许多人摇摆不定。贾充替司马家做了最脏的活儿,如果处死他,那些摇摆不定的人难免会因此以为司马家过河拆桥。所以,袒护贾充,事实上对司马家延揽人手相当有利。

然而,因为高贵乡公之死,贾充的名声也彻底臭了,除了死死依靠司马家,他无路可走。

用这样的人,司马家当然也是放心的。在司马家的鼎力扶持下,贾充的身价水涨船高,很快就成了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当年司马昭确立王位继承人时想选择司马炎,却不便明说。贾充敏锐地察觉到了司马昭的心思,集结党徒为司马炎呐喊造势,最终把司马炎送到了王位上。

如果没有贾充,司马炎不知道家族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司马昭临终时也叮嘱他,以后要重用贾充。

贾充为司马家出过大力,司马炎对贾充也怀有一种超出君臣关系的谢意。但打心眼儿里说,在司马炎眼里,贾充只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只是与别的狗相比,他更善于察言观色、更讨主人欢心。

不过,父亲去世之后,司马炎渐渐发现,贾充变成了狐狸,一只披着狗皮的狐狸。

贾充的前妻李婉,是前朝中书令李丰的女儿。魏、晋易代之际,李丰因对抗司马氏而被处死,满门抄斩。李婉当时已嫁给贾充,算是贾家人,因此躲过血光之灾,但还是被流放到了遥远的辽东。之后,贾充另娶了一个叫郭槐的女人为妻。

晋朝开国后,李婉遇赦,回归洛阳。司马炎知道她是贾充深爱之人,特许贾充接她回家,可以同时有两个正室。但贾充拒绝了,所持的理由是家有悍妇,郭槐嫉妒成性,不让别的女人进门。

郭槐的确是个悍妇,但她真的有拒绝皇命的胆量吗?对于贾充的说辞,司马炎是不信的,觉得贾充不是不想接李婉回家,而是不愿与乱贼的后人扯上关系,怕影响自己的仕途。

到此时,贾充还是一条乖巧的忠犬,一条小心翼翼地嗅探着主人心思的忠犬,不敢有丝毫闪失。他不愿接李婉回家,司马炎当然也犯不上去勉强他。

没过多久,意外发生了—李婉回到洛阳不久,她与贾充所生的女儿嫁给司马攸,成了齐王妃。

当时,朝中有许多大臣或明或暗地劝司马炎废黜太子,改立齐王为继承人。从前,贾充一直站在司马炎这一边;但女儿嫁给齐王之后,他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虽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齐王,但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卖力地为太子助威。

这种行为很容易理解—齐王是他的女婿、自家人,而太子对他而言终究是外人。他犯不上因为一个外人,把事情做得太绝,开罪于自己的女婿。

贾充的骑墙姿态让司马炎明白一个道理:想让看家狗服服帖帖,就得让它怕你,知道你能决定它的生死;还得让它离不开你,知道你是最舍得给它吃肉的人。

泰始七年(271年),关中发生了一次动乱。司马炎不失时机地唆使几个心腹在朝堂上弹劾贾充德行不佳、不堪大用,应该率军前往关中平乱,以功抵过。

贾充是个人才,精通刑名律法,晋朝通行天下的《泰始律》就是他的杰作。但他对行军打仗没什么造诣,让他去率军平乱,等于让他去送死。

贾充慌了,这下终于知道,司马炎可以让他青云直上,也可以让他跌落深渊。在他惊慌失措的时候,司马炎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他丑态百出;等到火候差不多了,才派遣内侍拜访贾家,言明来意:希望贾家与皇室联姻,把女儿嫁给太子。

贾充的政治嗅觉灵敏得很,揣测风向是他的长项。司马炎给他一个金光闪闪的台阶下,他当然要千恩万谢,忙不迭地抓住这个与皇室攀亲的机会。

泰始七年冬天,贾家与皇室联姻的事定下来了。作为贾家的大家长,因为需要筹备婚事,贾充无法离京,平定关中动乱的主帅只好另派他人。这个理由十分正当,极其自然,无懈可击。

贾充与郭槐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贾南风,小女儿贾午。贾南风相貌平平,不丑但也不好看,贾午却是个小美人坯子。司马炎原想聘贾午为太子妃,可惜她年纪太小,只有十三岁。司马炎只好改聘贾南风。但贾南风有一样好处是贾午比不了的,那就是,她的性格像郭槐,有决断,比较强势。

普通人家若是有一个像司马衷这般鲁钝的儿子,为儿子择妇时,往往要挑选一个厉害的儿媳支撑门户。太子的头脑有问题,给他娶一个厉害的太子妃,不正好可以在背后帮衬他吗?司马炎选择贾南风当儿媳,大概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贾南风的确是个有决断的人。

有一次,为了堵住大臣们对太子的非议,证明太子绝非彻头彻尾的痴傻之人,司马炎出了几道考题,派小黄门送到东宫,让太子作答。

小黄门走后,司马炎忽然察觉到了一个漏洞:东宫的文臣肯定会代替太子作答,但那些文臣若是把考题做得太好,反而会让人怀疑。

很快,答卷送来了。每道考题都回答得相当有条理,而且文辞质朴,一看就知道是头脑稍微差一点但还算正常的人做的。

东宫哪个文臣如此聪明,能做出这么一份令人惊喜的答卷呢?事后,司马炎得知,答卷刚做好时,文辞十分优美,是贾南风看了答卷后意识到问题所在,把它改成了和太子的头脑相匹配的水平。

当然,贾南风的强势有时候也有副作用。比如,有一次,她处死了一个怀有司马衷骨肉的宫女。但大体上来说,司马炎对这个儿媳还是比较满意的。

作为太子的岳父,贾充得到了丰厚的奖励,先后升任司空、侍中、尚书令,并且手握兵权,统领数千营兵。

齐王只是觊觎皇位的人,很难有得到皇位的机会;而太子是现成的皇位继承人,将来十有八九能君临天下。鞭子挨了,肉也吃了,贾充不是傻子,知道在两个女婿之间应该选择哪一个。于是,与皇室联姻之后,他又从狡猾的狐狸变回了忠实的看家犬。

司马炎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因为这次瘟疫,贾充的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

告密者说,夏侯和策划废立阴谋时,贾充的态度十分暧昧,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病愈后不久,司马炎便狠狠地抽打了贾充一鞭—下诏褫夺了他的兵权,不许他再统领营兵。司马炎没有说这样做的原因,但以贾充的精明,一定能想到。大家都是聪明人,不用什么事都撕破脸皮,拿到明面上说。

咸宁二年的夏天特别热,贾充每次见到司马炎,都显得躁动不安,像泥坑里的鱼,活不了,死不了。

与上次收拾贾充的手法如出一辙,估计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司马炎扔出了一块肥肉—任命贾充为太尉,位列三公。因为贾充还有利用价值:被司马炎重用的这么多年里,他身边集结了一大帮趋炎附势之徒。在彻底打垮齐王之前,司马炎还需要他带领那些大大小小的恶犬去撕咬敌人,把敌人咬死、撕碎。

贾充是一只狐狸,一只老奸巨猾、贪婪无度的狐狸,只要齐王还在,他贪婪的胃口就永远不会被填饱。上一次司马炎让太子娶了他的女儿,这一次让他做了太尉,如果还有下一次,该拿什么喂他呢?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必须解决齐王,这是司马炎唯一的选择。

从泰始元年(265年)登基称帝到咸宁二年,司马炎做了十年皇帝。但让他极其难堪的一点是,作为晋朝的开国之君,他却对晋朝的创立无尺寸之功。他能改朝换代,完全是秉承先辈余威。当他坐在朝堂上的时候,面对的差不多都是当年追随他的父辈打过江山的老臣。作为一个仅在出身方面高人一头的后辈,司马炎对这些老臣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

大臣们常常夸他是一代仁君,宽容、大度,但这些话其实可以换一个方式理解—他掣肘太多,无所作为。他其实并不是有进取心的人,过去也不觉得无所作为有什么不对,一辈子做一个闲闲散散的皇帝未必不好。但知道废立阴谋后,他告诉自己:皇位是我的,也是我的子孙的,绝不能让它落入外人手中。

尽管朝堂上有很多老臣是齐王的支持者,但司马炎决心已下:为了皇位,自己必须做一个真正的皇帝,强硬、冷酷,摧毁一切对手,彻底、永远地打垮齐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恶狼司马攸

齐王司马攸是司马炎的梦魇。许多次,司马攸出现在他的梦里,悄然无声,默默地盯着他,眼神森然,如同一头恶狼。

他们同父同母,司马炎比司马攸大十岁。司马攸出生前,司马炎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司马攸出生后,他就再也没有快乐过。

司马攸从小聪明、可爱,祖父(司马懿)喜欢他,伯父(司马师)喜欢他,父亲(司马昭)喜欢他,母亲(王元姬)也喜欢他。每当家里有客人来访,所有的赞美也都属于他。司马炎是长子,但几乎所有人都当他不存在。司马炎痛恨、厌恶司马攸,但并不嫉妒,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我是长子,这份家业以后是属于我的。

然而,在司马炎十三四岁的时候,事情忽然发生了令人恐惧的变化:司马攸被过继给了膝下无子的司马师。

司马炎当时只是个少年,但他能看出来,曹家的天下就要完了,司马师将取而代之,成为江山社稷的新主人。他的弟弟,那个让他无比讨厌的弟弟,将会成为太子、天子;而他,在未来的某天,将会成为对弟弟三跪九叩的臣子。

就在司马攸被过继给伯父的那一天,司马炎学会了嫉妒。

可是命运无常,人世间的事,谁能说得准呢?正元二年(255年)正月,司马师在外征战时,忽然死在了许昌。消息传到洛阳,全城震惊。经过一番仓促的准备,在令人瑟瑟发抖的春寒中,司马昭接替兄长的位子,做了司马家的主心骨。

在司马师的葬礼上,司马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晕死过去。所有人都夸赞他是至孝之人,司马炎则再一次被大家无视了。不过好在司马炎对此已经习惯了,只要他们兄弟二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他从来都是被无视的那一个。

一个十岁的孩子,真的能懂得生离死别的意义吗?在人群中,司马炎冷冷地打量着司马攸那张被泪水刮花的脸,对他那令人厌恶的表演感到反胃。司马攸从小就是一个喜欢表现的孩子,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出风头的机会,一直都知道怎样做能得到大人的欢心。

“这么小就如此有心机,长大后会成为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呢?随他去吧,他愿意怎么表现就怎么表现。他的养父死了,现在是我的父亲说了算,将来君临天下的人是我。不管他多么有心机,以后他都注定会匍匐在我的脚下。”葬礼上的司马炎或许会这样想。

然而,出乎司马炎意料的是,登临权力顶峰的司马昭没有对他做过任何承诺,从来没有说过让他做王位继承人。相反,许多次,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司马昭摩挲着王位,感慨地说:“这个位子是兄长的,以后是桃符(司马攸的小名)的,我只是代管而已。”

司马师是个杀伐果断的人,沉默、内敛,喜怒不彰,让人敬畏;至于司马昭……有时候司马炎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伯父的胞弟,他做什么都慢条斯理,一辈子似乎从来没有发过脾气,随和、斯文,有亲和力,但缺乏王者气质。

司马昭不如司马师,其实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从前,这并不影响司马炎对父亲的尊敬。然而,当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将来要把位子传给司马攸的时候,他对父亲就有一点别的想法了。

光阴如水,司马攸一天天长大了。只要他到了二十岁,行了加冠礼,司马昭就要信守承诺,把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归还给他了。

司马炎嫉妒,但无可奈何;怨恨,但丝毫不敢发作。毕竟自己以后是司马攸的臣子,今日自己对他的任何不敬,日后都可能成为祸根。

当司马攸嘴唇上的绒毛渐渐变黑、喉结渐渐凸起的时候,外面出现了许多与他有关的传闻,说他慷慨、仁慈、英明、果断,颇有司马师当年的风范。紧接着,外面也出现了一些关于司马炎的传闻,说他宽仁、大度、和善。

为司马攸造势的人,大多是当年追随司马师打江山的老臣;与他们相比,为司马炎造势的人要少很多,贾充便是其中之一。

咸熙二年(265年),司马攸十九岁,离举行加冠礼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司马炎也走到了悬崖边上,近得能听见深渊的呼吸。

这一年盛夏,司马昭病了,卧榻不起。司马攸举行加冠礼之前,他勉强坐起来,最后一次在晋王府传召百官,就继承人一事咨询大家的意见。就是在这次会议上,事情发生了惊人的逆转—主张让司马攸继承晋王爵位的人依然占大多数,但说话最有分量的那些老臣却主张让司马炎继位。最终,司马昭无奈,不得不怀着对司马师的愧疚,把王位传给司马炎。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司马昭去世了。

司马炎痛恨自己的弟弟,但那是曾经,因为现在的他是胜利者,犯不上为可怜的失败者曾经的过错而耿耿于怀。然而,为司马昭操办丧事时,司马攸再一次挑衅了他的尊严:他悲哀,司马攸比他更悲哀;他流泪,司马攸比他流更多的泪;他一天粒米未进,司马攸就三天不饮不食;他说要守孝三年,司马攸就说要守孝到死……

西汉以来,历朝都倡导以孝治天下,不孝在律令上是大罪,在道义上也会备受谴责。司马炎已尽最大的努力去表现对亡父的哀思,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司马攸做得好。所有人都在夸司马攸,却没有一个人赞扬他。

对于人们盛赞司马攸至纯至孝的传闻,司马炎做不到无动于衷。司马攸从小就被过继给了司马师,司马炎不相信他对司马昭有那么深的感情。他的悲哀表现得那么夸张,无非是对皇位还有觊觎之意。或者说,他是为了恶心司马炎,让人们知道是司马昭看走了眼,自己才是最好的继承人;而司马炎只是一个贼、一个小偷,窃取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咸熙二年冬天,秉承先辈余威,司马炎迫使曹魏末代皇帝禅位,完成改朝换代的大业,改元泰始。

尽管在夺嫡之战中失败了,但司马攸的党羽还不死心,希望拥立他为皇位继承人。为了掐灭他们对皇位的念想,称帝第三年(267年)的正月,司马炎册封司马衷为太子;同时还册封司马攸为齐王,授予他位极人臣的权力—统领军事,总揽朝纲。

这是赏赐,也是警告。司马炎是要告诉司马攸:这是我能给予你的最大赏赐,你适可而止吧,皇储的位置你就不要再有非分之想了。

之后数年,司马炎与齐王的关系十分融洽—至少外人会这样认为。作为皇帝和兄长,司马炎对齐王信任有加;作为臣下和弟弟,齐王对司马炎尽职尽责。但事实上,他们的暗中较量一直没有停止过。

齐王的优点是聪明;缺点是聪明过头,容易沦为愚蠢。比如当初为司马昭守孝时,他懂得用孝敬为自己博取美名;但表达孝敬的方式用力过度,反而让人觉得他是在做戏。受封齐王之后,他对军政大事尽心尽力,完全是治国能臣的模样;但他太沉迷于为自己造势,使很多人对他交口称赞,似乎国泰民安都是他的功劳,司马炎只是坐享其成。

随着齐王的声望越来越高,司马炎决定敲打他一下。

当时,齐王兼领骠骑将军的职务,手下有数千营兵。那也是司马炎最担心的地方,唯恐他利用这些兵力突然在京城作乱。为此,司马炎下诏,决定解除他的军权。可那数千营兵吵吵闹闹,说齐王恩深义重,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弃主人;司马攸则置身事外,不置一词。他自以为这样做很聪明,但这反而暴露了他那躁动的野心。

强行解除司马攸的军权未尝不可—但如此一来,刻意打压他的意图就过于明显了。深思熟虑后,司马炎撤回诏令,以大度的姿态成全了齐王与营兵之间的“恩义”;齐王则“勉为其难”地决定继续统领营兵。兄弟之间又恢复了往昔的“和睦”。

最早点破他们兄弟不和的人,是母亲王元姬。

泰始四年(268年),王元姬病重,临终前拉着司马炎的手,流着泪说:“桃符性情急躁,做什么都容易被看穿,你这做兄长的也不仁爱。我过世后,只怕你们两人会水火不容啊!”

司马炎没有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在他看来,会不会水火不容,并不取决于自己,而是取决于齐王。齐王要是肯夹着尾巴做人,他并不介意将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可齐王要是再继续在暗中做鬼祟之事,他就不能再纵容了。

经过夺营兵事件的“敲打”,齐王稍微收敛了一些。母亲王元姬过世后,他与司马炎又“和睦”相处了三四年。但凡有军国大事,他都会当着大臣的面,“毕恭毕敬”地请示司马炎的意见,表示不敢擅作主张。作为回应,司马炎也会摆出“虚怀若谷”的姿态,倾听他的看法,表示对他的信任。

然而,狼终究是狼,永远喂不熟,永远不会像狗那样甘心摇尾乞怜。

当太子渐渐长大,他头脑痴傻的丑闻慢慢传开,恶狼再一次亮出了獠牙。很多人在朝堂上呼吁废黜太子—尽管他们的主人躲在幕后,故作云淡风轻,但每次见面,从司马攸的每根头发上,司马炎都能看见野心的影子。

他不是没想过把司马攸逐出权力中心,让他的爪牙群龙无首。但司马攸的势力盘根错节,朝堂上和军队里都有他的爪牙;贸然对他动手的话,必然会在整个官场上掀起一股风暴。

在谋划怎么反击齐王的过程中,司马炎竟然一点点地理解了父亲司马昭。曾经他以为司马昭对司马师的崇拜和缅怀是情真意切的,而今想来,他觉得父亲对伯父最真实的感情应该是嫉妒和厌恶。因为祖父司马懿在世时最中意的儿子是伯父,父亲一直都是不起眼的陪衬。如果不是因为伯父突然死在许昌,父亲就不会有触碰大权的机会……父亲活在伯父的影子里,司马炎也活在弟弟的影子里—因为很多人说这对父子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司马昭爱过司马攸,司马炎对此毫不怀疑。但从司马攸被过继给司马师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从继承司马师权位的那一刻开始,该立谁为继承人,司马昭心中已有定论。他曾经口口声声说将来要把权位传给司马攸,不过是为了稳住司马师带出来的那些老臣。自然,在夺嫡之战愈演愈烈那几年里,贾充为司马炎造势也是司马昭的意思;最后一次商议嗣子人选时,那些老臣忽然改变口风,主张立司马炎为嗣,也是司马昭暗中活动的结果。

司马炎曾经埋怨过司马昭,如今才理解了父亲当年的苦心。虽有些晚了,但只要能护住太子,就还不算太晚,这也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

无论齐王和他的党羽怎么叫嚣,司马炎维护太子的决心都不会动摇。但他们吵吵闹闹,对司马炎也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就像一群恶狼闯不进屋里,却整晚在窗外嚎叫,让人夜不能寐。

恶狼折磨他,他也要想办法折磨恶狼。在狼嚎最恼人的时候,司马炎赐给了头狼一个新职务:让他到东宫做太子少傅,负责督导太子的课业。

一个是全天下自认为最聪明的人,一个是被这个聪明人当成傻子的人。光是想想聪明人整天面对傻子时,那种哭笑不得的无奈,司马炎就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自此,朝堂上的战争陷入僵局。司马攸的每一次进攻,司马炎都视而不见。司马攸让他心理上受折磨,他就用痴傻的太子折磨司马攸,谁也别想好过。

几年下来,司马炎厌倦了,觉得事情该做个了断了。于是,在咸宁元年,举办阅兵大典之前,他下诏将十二个有大功于晋室的重臣配享太庙,其中就包括齐王。

配享太庙,意思就是永世以重臣的身份享受宗庙香火,随侍晋室诸帝于地下。齐王对本朝的创建无尺寸之功,其实并没有配享太庙的资格;司马炎如此安排是为了告诉他:你活着是我的臣,死了还是我的臣,永世不得翻身。

尽管反对声此起彼伏,但司马炎心意已决,拒绝做任何让步。处置完一切,他怀着极为愉快的心情举办了阅兵大典,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咸宁二年。岂料,新年到来之前,发生了可怕的瘟疫。重病不起的那段时日里,他把齐王留在身边侍奉汤药,就是担心这头恶狼因配享太庙而心怀不满,暗中搞小动作。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根本无济于事!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恶狼竟敢策划那么大的阴谋!他还活着,而恶狼却当他死了。

战争还在继续,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而且,它只有一个结束方式—你死,我活。然而,在这场战争中,司马炎和齐王不能直接撕破脸皮,彼此必须假装和睦,嗾使各自的鹰犬在看不见的地方互相撕咬。

齐王背后有鹰犬无数,而司马炎呢?老狐狸贾充已经不值得信任了,必须培养一条新的忠犬。

忠犬杨骏

咸宁二年秋季,皇宫里凉意渐浓的时候,司马炎册封弘农杨氏女杨芷做了皇后。

杨芷是司马炎的第二个皇后。元后叫杨艳,是杨芷的堂姐,去世于两年前。

司马炎与杨艳成婚时十九岁。弘农杨氏当时并非首选,司马昭想与陈留阮氏联姻,让司马炎迎娶阮籍的女儿;但出于对曹氏的忠诚,阮籍拒绝了这门亲事。于是司马昭改变主意,转而向关中的弘农杨氏下聘。

说起来,司马炎得感谢阮籍,因为阮籍的拒绝,他才娶到了一个好妻子。

杨艳比司马炎小两岁,貌美如月,温婉如水。发生夺嫡之争那几年里,司马炎被司马攸折磨得最为痛苦的时候,是她一直默默地陪着他、安慰他。改朝换代后,她也得到了巨大的奖励,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司马炎爱她,感激她。但登基称帝后,后宫的妃嫔多了,对她难免就冷落了。当司马炎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依然像年轻时那么爱她的时候,是在泰始十年(274年)的夏天。那时候,她得了重病。

“我就快死了。”她枕在司马炎膝盖上,流着泪说,“我有一个堂妹,叫杨芷,希望陛下把她召入后宫为后。”

就这样,杨艳死后,杨芷从遥远的关中来到了宫里。与元后一样,她也是那种十分动人的女人,令人一见倾心。随同她一起入宫的,还有她的父亲杨骏。

弘农杨氏以儒学传家,在汉代也曾是海内名门,有四世三公的美名,誉满天下的君子杨震就是弘农杨氏的俊杰。杨骏是杨震的五世孙,但毫无读书人的气质,看起来倒像是个粗鄙的乡下富家翁。

出于对杨骏的不屑,司马炎赐予了他几个吃白食的闲职,让他在京城做了个富贵闲人。有时候,司马炎甚至会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岳父。直到咸宁二年,因为那场瘟疫中的阴谋,他才开始认真考虑杨骏的存在。

杨骏只是一只癞蛤蟆,无才亦无德,但他有两个能干的弟弟—杨珧、杨济。弘农杨氏之所以如今还能享有盛名,主要就是有他们支撑门面。只是,他们以正人君子自居,在士人当中声誉颇为不错,刻意与杨骏保持着距离。

如果能把杨珧、杨济拉拢过来,那对稳固太子地位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但可以预料到的是,直接拉拢肯定会被拒绝。狡猾的齐王苦心经营多年,早已在朝野间为自己树立起了贤王的美名。杨珧、杨济爱惜羽毛,绝不会为了一点**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齐王党羽为敌。

不过,世上有许多事情,正面进攻的效果,远不如迂回进攻。

咸宁二年秋季,册封杨芷为后不久,司马炎册封杨骏为临晋侯。这是对杨珧、杨济发动迂回进攻的开始。

杨震的孙子杨赐,曾经在汉末被封为临晋侯。“临”有光大之意,“临晋”即光大晋国。明面上看,司马炎册封杨骏为临晋侯,既有崇重弘农杨氏的意味,又有对晋朝的美好祝愿。但问题是,杨骏对晋朝没有什么功勋,在士人当中也没有什么名望,根本没有被封侯的资格。更为严重的问题在于,他是外戚,身份过于特殊。

汉朝因外戚当政而亡国。有鉴于此,曹魏代汉之后,不遗余力地打压外戚,甚至规定只能从寒族中挑选皇后。从那以后,外戚专权绝迹,至司马炎时已有将近百年。

无德无功的杨骏凭什么被封侯?难道仅仅因为他是皇后的父亲吗?大臣们背地里窃窃私语,不安地咀嚼着杨骏封侯这一事件当中所隐含的令人战栗的意义。很快,对杨骏的指责和弹劾便纷至沓来。

大臣们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司马炎册封杨骏为侯,的确是为了让沉睡将近百年的外戚势力死灰复燃。他知道把杨骏捧到台面上会招来非议;但因为齐王与太子之争,大臣和皇室宗亲几乎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他必须培养一条忠犬。

面对满朝议论,杨骏依然死性不改,整天前呼后拥,像一条仗着人势招摇过市的狗—但他越招摇,司马炎就越满意。因为这样一来,弘农杨氏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而一旦弘农杨氏的门楣摇摇晃晃,杨骏的兄弟们也就无法坐视不理了。

爱惜羽毛是一回事,维护家门是另外一回事。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声誉往往是不值一提的。

正如司马炎所期盼的那样,当弘农杨氏渐渐被杨骏拖入泥坑时,杨珧、杨济坐不住了。为了维护家族利益,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挺身而出,与齐王的党羽抗衡。趁此良机,司马炎迅速出手,赐予他们更大的权力,让他们与齐王党羽互相争斗。

杨珧、杨济兄弟与司马炎并不是一条心。司马炎维护的是太子的宝座,他们维护的是弘农杨氏,并不情愿被司马炎当枪使。可现实中的压力是巨大的,如果没有司马炎在幕后给予的支持,他们很难承受齐王党羽对弘农杨氏的围攻。所以,他们只能闭上嘴巴,默默地与司马炎合作。

没过多久,在杨珧、杨济兄弟的打击下,齐王的鹰犬们节节败退。但他们没有正面指责司马炎的勇气,只好把怒火发泄到杨家三兄弟头上,说他们祸国乱政。对于这些批评,司马炎一概置之不理,继续赐予杨家兄弟更大的权力、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财富。

杨珧、杨济接受赏赐时,心情无疑是苦涩而忐忑的;只有杨骏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尽管他那一脸谄媚的样子让人反胃,但司马炎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感激是极为真诚的。

作为当朝高官,杨骏的德行和才干都与其地位不匹配,说他完全是个吃白食的也不过分。但相比于那些有能力却对自己有二心的人来说,司马炎无疑还是喜欢杨骏多一些—因为他觉得杨骏对他足够忠诚,是一条罕见的忠犬。

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忠诚”是一种最为稀缺的品质。

英雄羊祜

如果司马懿的长子是司马昭,司马炎做皇帝就名正言顺。齐王之所以觊觎大位,他的党羽之所以聒噪不休,是因为在他们眼里,司马炎是“偷”了皇位的贼。

司马炎病愈之后,尽管齐王一次次嗾使鹰犬发动进攻,又一次次被打退,但司马炎明白,这种拉锯式的胜利只是暂时的,只要齐王不死,他就会纠缠不休。

想让齐王死,司马炎有一千个办法;但他必须让齐王好好活着。因为齐王是司马师的继承人,是许多人眼中的未来之星,党羽众多,如果他突然有什么不测,即便他的死与司马炎毫无关系,人们也会怀疑到司马炎头上。所以,在接下来的战争中,为了压倒齐王,司马炎必须用另外一种方式,取得一次决定性的胜利。

取得胜利的方式,是大张武威,消灭盘踞在江东的孙家,一统天下。

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都是亲冒矢石,以武立国,唯独司马炎是秉承先人余威,稳稳当当地开创了晋朝。这也正是齐王及其党羽藐视司马炎的权威的根源。然而,只要消灭孙家、统一天下,创建超过司马昭、司马师乃至司马懿的功业,司马炎就能证明自己坐上皇帝之位是理所应当的;他想让谁做太子就让谁做太子,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

为了打垮恶狼及其鹰犬,司马炎拍苍蝇、斗狐狸、养忠犬,心思用尽,被朝堂里的乌烟瘴气折磨得焦头烂额。然而,当他想结束这场战争时,所有的鸡鸣狗盗之辈就全都派不上用场了。他可以利用这些人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但统一天下这样的宏图伟业,他只能依靠英雄。

咸宁二年深秋,司马炎派使者奔赴荆州,册封平南将军羊祜为征南大将军。

约十年前,刚刚登上帝位的司马炎就有伐吴的想法。然而当时文武百官几乎无人同意此事,因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过惯了优游林下的安逸生活,宁可容忍敌国的存在,也不愿冒险发动国战。再者,司马炎当时的伐吴之念,只是一时兴起;眼看着朝堂上反对声一片,他很快就将此事略过不提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司马炎当时觉得自己的任务只是改朝换代,完成先人遗愿;至于灭吴,就交给后人去办吧。然而,因为那场瘟疫和齐王的阴谋,他忽然意识到,不但要灭吴国,而且要快速地灭,越快越好。

羊祜出身于泰山羊家,祖父在汉末任南阳太守,父亲在曹魏时期任上党太守,母亲蔡氏是蔡文姬的胞妹,姐姐羊氏是司马炎的伯母(司马师的妻子)。就家世而言,羊祜的出身相当不错。朝堂上与他出身相似的人尽管为数不少,但大多数是骄横平庸的纨绔子弟;有的倒是有些本事,可惜都用来经营门户,不堪大用。

羊祜则不然,他相貌儒雅,仪态潇洒,谦和斯文,在那些面目污浊的俗人当中如同鹤立鸡群。任何时候见到他,司马炎都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羊祜还有才干,将略娴熟,文采出众。更让司马炎惊讶的是,羊祜是个极为罕见的有进取心的人,一直把国家大事放在首位,从来没有为门户私计做过蝇营狗苟之事。

司马炎最崇拜的人,是蜀汉丞相诸葛武侯。有时候他想,如果世上有第二个诸葛武侯的话,应该就是羊祜。

许多年前,萌生伐吴之意时,司马炎任命羊祜为荆州诸军都督,把他派遣到最前方。但因为文武百官的反对和自己意志不坚,司马炎很快就把伐吴大计抛到了脑后;羊祜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

从平南将军晋升为征南大将军,似乎只是一次常规升迁,是对羊祜镇守荆州多年的嘉奖。但从“平”到“征”,实际上是司马炎对羊祜发出的一个信号,暗示伐吴大业将再次启动。

以羊祜的聪明才智,司马炎相信他一定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但人是会变的,时隔多年,他不知道远在荆州的羊祜有没有浸染暮气,还有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

事实告诉他,他多虑了。

英雄就是英雄,和朝堂上的鸡鸣狗盗相比,有天壤之别。英雄眼中永远有苍山、长河、大海,而鸡鸣狗盗之辈眼里永远只能看到荣华富贵。英雄的鬓发会染霜,但志向永远不会染尘;而鸡鸣狗盗之辈呢,他们没有志向,美女、财富、爵位就是他们活在世上最大的追求。

咸宁二年深冬,羊祜从荆州发来奏文,请求征伐吴国、一统河山,结束汉末以来南北分崩的局面。

征伐吴国之议之所以绕这么大弯子,由羊祜来提,是因为夺嫡之争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由司马炎提议的话,齐王党羽肯定不难猜测到其中意味,而会激烈反对;而由羊祜来提,司马炎至少可以让自己显得“无辜”一些,承受的舆论压力也可以小一些。

毫不意外,羊祜的奏疏公布之后,朝堂上立刻反对声一片。齐王的党羽像发狂一般,对羊祜口诛笔伐,极力阻止伐吴。但对他们的疯狂叫嚣,司马炎充耳不闻,铁了心要将伐吴之战进行到底。也正是从这时候起,随着与羊祜书信往来的增多,司马炎才渐渐知道,在过去镇守荆州的许多年里,羊祜无时无刻不在为统一天下做准备,早就把残破的荆州治理成了兵精粮足的战时桥头堡。

之后两年多,在羊祜的运筹下,伐吴之战迅速开局。从长江上游的益州到长江下游的荆州,一艘艘载满水师的巨舰,源源不断地开往前线。遗憾的是,就在伐吴之战的准备工作即将全部安排妥当之时,操劳过度的羊祜去世了!临终前,他推荐杜预为伐吴主帅。

羊祜下葬那天,司马炎穿着丧服,亲自参加了他的葬礼。当时是深冬,在葬礼上,司马炎痛哭失声,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冻结在了胡须上。这一捧眼泪为感谢羊祜而流。他知道,像羊祜这样的英雄,恐怕以后他再也不会遇到了。

咸宁五年(279年)秋,伐吴之战正式启动。经过几个月的激战,第二年春季,孙吴灭亡,南北归一。

在庆祝天下一统的大宴上,司马炎高高举起一杯酒,看着殿下那一个个令人厌憎却又不得不共处一堂的污浊俗人,扬声说:“天下一统,都是羊祜的功劳!”

天下一统后,齐王和他的党羽依然不甘心,又挣扎了几年。但在一个武威赫赫的帝王面前,他们的挣扎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太康四年(283年),恼羞成怒的齐王吐血身亡。他的党羽也随之偃旗息鼓,风流云散。

无奈地离去

司马炎胜利了,但胜利的果实有点苦涩,并不是那么甜美。当他环顾朝堂时,忽然失落地发现,朝堂上几乎所有人都与他貌合神离。真正对他不离不弃的,只有忠犬杨骏。

齐王死后,自知触犯众怒的杨珧、杨济悄然退出政坛,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只有自以为劳苦功高的杨骏还跟在司马炎身边。司马炎厌恶他,但又不得不重用他—因为除了他,司马炎无人可用。

唯一让司马炎欣慰的,是痴痴傻傻的太子竟然生了个聪明儿子—司马遹。

小皇孙从小头脑机敏,很多人说他眉目间颇有几分司马懿的影子。司马炎对他非常宠爱,总是把他带在身边。

再过几年,等我老了,我就退位做太上皇,在幕后处理朝政;让太子做几年虚君,然后再让他退位,把皇位传给我钟爱的小皇孙,到时候一切就都圆满了—司马炎常常这样想。

但他怎么能料到,在五十五岁这一年,自己竟然又一次被病魔击倒了呢?

太子痴傻,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皇孙还小,得再等十几年才能到亲政的年纪;太子妃贾南风虽然精明,颇有头脑,但她酷虐残忍,很难说她不会成为下一个吕雉,绝不能让她插手朝政。

在病中经过许多次思索,司马炎无奈地发现:一旦自己有什么不测,除了把朝政委托给杨骏打理,已经没有太多选择了。但让杨骏单独处理朝政,显然也并非明智之举:其一,他无才无德,没有处理朝政的能力;其二,自己活着的时候,他确实很忠诚,可他终究是外人,待自己百年之后,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呢?

思来想去,司马炎决定把汝南王司马亮引入中枢,与杨骏共同辅政。

与杨骏一样,汝南王也是一个无才无德的废物,但他的身份极为有用—司马懿的儿子、司马炎的亲叔叔、皇室的元老和牌面。把他留在中枢辅政的话,杨骏即便有什么歪心思,肯定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司马亮背后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个个都不好惹,敢招惹司马亮,就等于打他们的脸。

只要司马亮和杨骏互相牵制,在中枢和几年稀泥,将来等小皇孙长大成人,就让他接手朝政,一切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但司马炎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驾崩后,不知死活的杨骏篡改了遗诏,随后便迎来了“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是一出两幕剧。第一幕的持续时间只有短短两三个月,只发生在宫墙内部,对墙外的芸芸众生几乎没什么影响。中场休息九年多以后,第二幕上演,残酷的杀戮很快便漫出宫墙、洛阳,波及中原、关中、辽东、巴蜀、江南……变成了席卷全国的大动乱。

五年多以后,“八王之乱”结束,东海王司马越杀败所有对手,成为风头最强劲的黑马。看起来,战争就要画上句号了,司马越将统一河山,再造乾坤。

然而,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八王之乱”虽然因为司马越的胜出而结束,但一场更大的动乱—一场将持续两百多年的大动乱—正在酝酿之中。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大动乱面前,“八王之乱”充其量只是死神的开胃小菜而已。

任谁也想不到,“八王之乱”竟然会成为大混乱时代的开端,将一切都推向尸山血海的深渊。而“八王之乱”的祸根,早在咸宁二年就埋下了。司马炎不仅搅动了西晋的时局,也拉开了中华大地二百年动**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