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艾伦小姐就住在布鲁斯伯里附近那家她们喜欢的禁酒宾馆——那是一家干净、不通风的旅馆,在外省来的英国顾客当中很受欢迎。每次渡海去国外旅行之前,她们总会栖居在那里,花上一两个星期,细心周到地准备衣服、旅游指南、防水布、健胃面包以及其他去欧洲大陆旅行的必需品。她们从来没想到过国外也有商店,哪怕是雅典那么远的地方,因为她们把旅行当作一种战争,只有在秣市[52]那些商店里全副武装的人才许参战。她们估计,汉尼却奇小姐会确保自己把一应物品准备齐全。奎宁如今可以买到片装的了;要在火车上醒神洁面的话,肥皂纸太好使啦。露西答应下来,心里却有点沮丧。
“不过这些事也不用多说,你自然都是知道的,再说有韦斯先生来帮你呢。有个男人在,照应起来多方便啊。”
汉尼却奇太太陪着女儿一起进城来了,她开始神经质地不停轻敲她的名片盒。
“韦斯先生居然舍得放你走,我们都觉得他这人真好。”凯瑟琳小姐继续说,“可不是每个年轻人都肯这样大方的。不过,他说不定过一阵就要到国外跟你会合了吧。”
“要不然就是他的工作让他没法从伦敦脱身?”特蕾莎小姐说。在姐妹俩当中,她更敏锐,却不那么亲切。
“话说回来,他给你送行的时候我们就会碰到他了。我真盼着见见他呢。”
“没人会给露西送行的。”汉尼却奇太太插话说,“她不喜欢这种事。”
“是啊,我讨厌送行。”露西说。
“当真?你真有意思!我早该料到的——”
“对了,汉尼却奇太太,你不打算一起去吗?能结识你,可真是我们的荣幸啊!”
她们总算离开了,露西便松了口气,说道:“好了,可算熬过这一关了。”
可是她妈妈却生气了:“亲爱的,既然你觉得我这么不支持你,你早就该跟我直说。然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把塞西尔的事告诉你的这些朋友,从此一了百了呢。刚才我们被逼得一直坐在那里搪塞来搪塞去的,差点就撒谎了,还险些被人看穿。我觉得,这让人特别不舒服。”
作为回应,露西说得出一车皮的话来。她形容了两位艾伦小姐的性格:这俩都爱嚼舌头,你要是跟她们说了,消息马上就会传得全世界都知道的。
“可这事为什么就不该马上传得全世界都知道呢?”
“因为我跟塞西尔商量好了的,这事要等我离开英国才宣布啊。到时候我就会告诉她们的,那样会愉快得多。雨真大啊!我们去这里面躲躲吧。”
“这里”指的是大英博物馆,汉尼却奇太太拒绝了。要躲雨也行,那就去商店里躲吧。露西心里很看不上这个选择,因为她新近迷上了希腊雕塑,而且都已经从毕比先生那里借了一本神话词典,来恶补那些女神和男神的名字。
“得啦,那就进商店躲雨好了。我们去穆迪书店[53]吧,我要买一本观光指南。”
“我跟你说,露西,你、夏洛特和毕比先生全都告诉我,我有多么愚蠢,那我也就认,可是我永远都搞不懂你这种鬼鬼祟祟的行径。你都把塞西尔给甩啦——虽然我当时确实生了一阵子气,可是那样也好,谢天谢地,他可算滚蛋了。不过这事它为什么就不能宣布呢?干吗要这样遮遮掩掩又偷偷摸摸的?”
“就几天而已嘛。”
“可是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露西不吭声。她和她妈妈看问题的方式开始不一样了。具体原因说起来倒是很容易的:“因为乔治·爱默生一直在纠缠我,要是他听说我甩了塞西尔,说不定又要开始来——”多容易啊,而且还有个顺带的好处是完全属实。但她就是没法开口说这事。如今她很反感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因为它们会导致自我认知,还会招来一切可怕的东西中最可怕的那一种——也就是一切都真相大白。自从在佛罗伦萨的最后那个晚上以来,她就已经断定,掏心掏肺地跟人说话是愚蠢的。
汉尼却奇太太也不吭声了。她是这么想的:“我女儿都不肯回答我的话了。她宁愿跟那两个爱刨根问底的老处女鬼混,也不愿跟弗雷迪和我待在一起了。看样子只要她能离开这个家,跟什么样的无赖搅在一起她都肯。”她可不是那种长期把话憋在心里不说的人,于是脱口而出道:“你是厌烦大风山庄了。”
这话说得可太对了。露西摆脱跟塞西尔的婚约之后,确实想过恢复在大风山庄的生活,可她发现,她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个家也许对弗雷迪来说还是存在的,因为他仍然坦率地生活和思考着,但是对一个刻意扭曲自己头脑的人说,它却不存在了。她不承认自己的头脑已经被扭曲了,因为要想承认,就必须有大脑本身的协助,偏偏她正在扰乱的正是这个生命器官。她只是认为:“我可不爱乔治,我解除婚约是因为我不爱乔治。我必须去希腊,因为我不爱乔治。我在词典里查找希腊诸神的名字比帮我妈做事要紧多了。别的人全都表现得很糟糕。”她只是感到烦躁和恼怒,又迫切地想去做人家觉得她不应该做的事,于是,她就在这种情绪中继续跟她妈聊天。
“唉,妈妈,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我才没有厌烦大风山庄呢。”
“那怎么还要琢磨半个小时,干吗不马上就这样说?”
她敷衍地笑了一下:“说是半分钟只怕还差不多。”
“恐怕你就是想彻底摆脱这个家吧?”
“小点声,妈妈!可别让人家听见了。”因为她们已经进了穆迪书店。她买了观光指南,接着说道:“我当然想是住在家里的,不过我们既然都谈到这个了,我不如直说了吧,以后我想外出的时候会比现在还要多呢。你是知道的,明年我就可以自己支配爸爸留给我的那份遗产了。”
她母亲眼里涌出了泪水。
一种不可名状的迷乱之感——在上了年纪的人身上这会被称为“怪癖”,迫使露西决意把话说清楚:“我见的世面太少了——在意大利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特别不合群。我见识的生活也太少了,我就应该多来伦敦——不是像今天这样买张折价票,而是住下来。我甚至还可以出点钱,跟别的姑娘合租一套公寓。”
“然后就跟打字小姐和没爹娘照管的顽童混在一起。”汉尼却奇太太大发雷霆,“煽动别人,大喊口号,连踢带蹬地被警察拖走。[54]把这个叫使命——明明谁也不需要你!管这个叫职责——其实是指你连自己的家都容忍不了!管这个叫工作——哪怕成千上万的男人都因为竞争连饭都吃不饱!然后呢,为了让自己做好思想准备,就找两个连路都走不稳当的老女人来,跟她们一起跑去国外。”
“我就是想更独立一点。”露西牵强地说。她明白自己是需要某种东西,而独立是一个很好用的说法。我们是永远都可以说我们还没有获得独立的。她试图回想起自己在佛罗伦萨时的情绪:那是真诚而热烈的情绪,让人想到的是美,而不是穿短裙的打字小姐和胸口挂着钥匙的小屁孩。不过独立这个说法倒确实提醒了她自己。
“很好,那就带上你的独立走吧。到处折腾、满世界疯去吧,等到吃残羹冷炙瘦成火柴棍了才回来!鄙视你父亲建好的房子和亲手种满的花园,鄙视我们钟爱的风景——然后去跟别的姑娘合租公寓去吧。”
露西噘嘴道:“可能我是说得太急了点。”
“唉,老天哪!”她母亲突然怒道,“你可真让我想起夏洛特·巴莱特来了!”
“夏洛特!”这话太伤人,可算把露西给刺痛了,她也一下子变得气急败坏。
“每分每秒都更像她了。”
“我不明白你到底什么意思,妈妈。夏洛特和我绝对是最不像的了。”
“哈,我可看出是哪儿像了。同样是没完没了的焦虑,同样是说过的话要收回去。昨天晚上,你跟夏洛特非要把两个苹果分给三个人不可,那样子怕不是亲姐妹呢。”
“这叫什么话啊!你要是这么不喜欢夏洛特,却还要请她来住,那才真叫人遗憾呢。我都提醒过你她是什么样人了,我恳求过你、哀求过你,不要去把她给招惹来,可是我说的话你怎么肯听呢?”
“瞧瞧,我说得没错吧。”
“您好意思再说一遍吗?”
“又是夏洛特那种腔调,我的好闺女。我也就点到为止吧。你连说出来的话都跟她不差分毫呢。”
露西恨得直咬牙:“我说的关键是,你就不该把夏洛特请到我们家来住着不走。我希望你不要这样离题万里地东拉西扯。”于是母女俩的对话就在这样一番纠缠不清的争吵中结束了。
她和她母亲一声不吭地买了东西,在火车上没怎么说话,在朵金火车站坐上前来接她们的马车后,也还是很少说话。大雨下了一整天,她们沿着萨里郡那些幽深的小巷子往上爬坡时,雨水顺着头顶上的山毛榉树一阵一阵地往下滴落,把车篷砸得噼里啪啦地响。露西抱怨车篷里太憋闷了。她探身向前,望向车外烟水朦胧的黄昏,看着马车灯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泥泞和树叶,却照不出什么美好的事物。“等夏洛特上了车,就会挤得不成样子了。”她说。因为她们要在夏日大街接巴莱特小姐,上午马车下坡的时候她就是在那里下车的,说是要去拜访毕比先生的老母亲。“明明都没下雨了,树上还在滴水,我们只能三个人挤在一边了。唉,我可真想透透气啊!”接着她又聆听那一阵阵马蹄声:“得得得,他没说——得得得,他没说。”泥泞的道路让这曲调听起来也含糊不清了。“我们就不能把车篷放下来吗?”她不耐烦地说。她母亲却忽然温柔起来,答应说:“好好好,大小姐,那就让车停下来吧。”马车随即停了下来,露西和鲍威尔就使劲把车篷拽下来,却给汉尼却奇太太灌了一脖子的雨水,顺着往下淌。不过这车篷放下来之后,露西也确实看见了本来不会看见的事——茜茜别墅的窗子里没有灯光,此外,就在花园大门上,她觉得她看见了一把挂锁。
“鲍威尔,那房子又要出租了吗?”她大声说。
“是啊,小姐。”他回答。
“他们都搬走了?”
“对那位年轻的先生来说,这里离城太远,而他父亲的风湿病已经发作了,不能一个人住在这儿。所以他们想带家具出租。”这就是车夫的答复。
“那他们都搬走了?”
“没错,小姐,他们都搬走了。”
露西靠回到座椅上。马车在教区长住宅门前停了下来,她便下车去叫巴莱特小姐。如此看来,爱默生父子都搬走了,那么为了去希腊的这一番折腾原来只是多此一举。白费了!这个字眼简直可以道尽整个人生。白费了计划,白费了钱财,白费了爱情,而且她还伤了她母亲的心。有没有可能她已经虚度了她的人生?非常可能。浪掷一生的大有人在。女仆开门的时候,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厅发傻。
巴莱特小姐立刻露面了,跟着就远兜远转地绕了一大篇话,这才开口求了一件天大的事:她可不可以去教堂做礼拜?毕比先生和他母亲都已经去了,不过她不肯跟他们一起动身,除非她能得到女主人的完全许可,因为那等于说还要让马匹好好等上十分钟呢。
“这还用问吗?”女主人不耐烦地说,“我都忘了今天是星期五,我们都去吧。鲍威尔可以到马厩那边去转转。”
“露西,最亲爱的——”
“我可不去教堂,谢了。”
巴莱特小姐轻叹一声,她们俩就出发了。看不见教堂在哪儿,不过就在那一片黑暗中,左边隐隐透出一点色彩。那是一扇彩色玻璃窗,有微弱的光透过它映出来,接着门打开了,露西听见毕比先生的声音正在对寥寥数人的会众,匆匆念诵一篇应答祈祷。就连他们这座教堂,如此巧妙地修建在山坡上,伴着那浮雕的漂亮耳堂和覆满银色木瓦的尖塔——就连他们这座教堂,也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而且她从来没跟人详谈过的话题——宗教,也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正在消失。
她跟着女仆进了教区长住宅。
她愿不愿意到毕比先生的书房里坐坐?只有那里才生着火。
她并不反对。
书房里已经有人了,因为露西听见了女仆的话:“有一位小姐要在这里等人,先生。”
老爱默生先生正坐在炉火旁,一只脚架在痛风时用的搁脚凳上。
“哟,是汉尼却奇小姐啊,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他抖抖索索地说。露西发现,自从上个星期天以来,他的变化很明显。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乔治她是当面锣对面鼓地交锋过了,而且她有本事再亲自打发他一次,可她想不起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他父亲。
“汉尼却奇小姐,好姑娘,我们可太对不起你了!乔治他难过极啦!他以为他有资格去试试的。我没法责怪自己的儿子,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要是先跟我说一声就好了。他就不该去试。这事我可是完全蒙在鼓里的。”
她多希望还能想起该怎样给出正常反应!
他举起一只手:“不过你可千万别骂他!”
露西背过身,开始查看毕比先生的藏书。
“我是教导过他,要相信爱情。”他抖抖索索道,“我说,‘爱情只要一产生,那就是实打实的了’。我说,‘**可不盲目,没错,**清醒得很。而你爱的那个女人呢,她就会是唯一你真正懂得的人了’。”他叹了口气,“这是真的,永远都是真的,虽然我年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虽然结果成了这样。可怜的孩子!他多难过啊!他说,你当时肯定是糊涂了,竟然把你表姐也带了去。还说不管你当时怎么想的,都不是你真正的心意。不过,”他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力量,为了把话问清楚,他说得相当直白,“汉尼却奇小姐,你还记不记得意大利?”
露西挑了一本书——那是一册《旧约评注》。她拿这本书遮住自己脸,说道:“我可不想谈论意大利,或者任何牵扯到您的儿子的话题。”
“不过你其实还是记得的吧?”
“他从一开始就行为不端了。”
“我也是直到上个星期天才得知他爱你。我从来就没办法去评判别人的行为。我——我——估计他怕是真有失礼之处吧。”
她感到自己越发镇定了,便把那本书放回原处,转身直接面对着他。他的脸庞有些松垂,又有点浮肿,不过他的眼睛虽然都眍?进去了,却还是闪耀着赤子般的无畏神色。
“什么呀!他做出了非礼之举。”她说,“知道他难受我才开心呢。您可知道他都干出什么事了吗?”
“说不上非礼吧。”他纠正得很是小心,“他只是在不该争取的时候争取了。你如今是心想事成了,汉尼却奇小姐,你就要跟你爱的人结婚啦。从乔治的人生中消失的时候,可别骂他非礼。”
“对,我怎么能那么说呢。”因为牵扯到了塞西尔,露西心中颇有愧意,“说‘非礼’确实是太过了,很抱歉我用了这话来说您的儿子。我觉得我终究还是想去做礼拜的,我妈妈和我表姐都已经去了,我就不应该这么晚才——”
“尤其现在他已经一蹶不振了。”他低声说。
“什么意思?”
“自然一蹶不振了。”他默然把双手一拍,脑袋垂到胸前。
“我没听明白呢。”
“就跟他妈妈当时那样。”
“可是,爱默生先生——爱默生先生——您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因为我不愿意让乔治受洗。”他说。
露西听得害怕起来。
“而她原先也同意洗礼是不重要的,可他在十二岁的时候发了高烧,她的想法就变了。她认为那是遭了报应。”他打了个哆嗦,“唉,太恐怖了,我们跟那种玩意儿已经连边儿都沾不上了,和她父母也断绝了关系。噢,太可怕了。最糟糕的是——比死亡都还要糟糕的是,等你在荒野中开辟出一小方净土,打理好你的小花园,让阳光照进来,然后呢,那些杂草却又偷偷钻进来了!遭了报应!所以我们的儿子得了伤寒,就是因为没让牧师在教堂里往他身上洒过水!你觉得这可能吗,汉尼却奇小姐?我们就应该永远倒退到黑暗中去吗?”
“我可不知道啊。”露西听得倒抽一口冷气,“我不懂这种事,这种事我是注定搞不懂了。”
“可是伊戈先生——趁我出门的时候他摸到我家里来,就根据他的信条行事了。我不怨他,不怨任何人……然而等到乔治病好的时候,她却又生病了。那位牧师让她反省她的罪过,于是她就这样反省着,从此一蹶不振了。”
所谓爱默生先生在上帝看来谋害了他妻子,原来是这么回事。
“哎哟,这太可怕啦!”露西说着,终于把自己的那些事都先抛到了一边。
“他还是没有受洗。”老人说,“我当时真的很坚决。”随即他用坚定的眼神盯着那成排的书籍,就像——付出的代价多大啊!就像他已经战胜了它们一样。“我的儿子必须清清爽爽地回归尘土,容不得他们来毒害。”
她问他,小爱默生先生是不是生病了。
“唉,就是上个星期天。”他开始说起眼前的事,“上个星期天,乔治——没有,倒不是生病,他只是从此消沉起来了,他从来不生病的。不过他到底是他妈妈的儿子,她的眼睛遗传给了他,她的额头我觉得特别漂亮,也遗传给了他,然而他觉得再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人生总是难以预料。他会活下去的,可是他觉得再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再也不会觉得还有什么有意义的事了。你还记得起佛罗伦萨那间教堂吗?”
露西还记得,而且想起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建议乔治去集邮的。
“你离开佛罗伦萨之后——太可怕了。然后我们就到这里来租了那套房子,然后他和你弟弟一起去游泳,忽然又变得好些了。你撞见他游泳了?”
“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不过谈这件事没什么意义了。我为这事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那之后又冒出一件事,牵扯到一本什么小说。我当时压根儿就没听明白,也只得听了那么些就算了,因为他不高兴再跟我说,他觉得我太老啦。唉,那也只好这样了,人肯定都是要遇到挫折的。乔治明天要过来,接我去他在伦敦的住处。他在这一带是住不下去了,而我必须待在他身边。”
“爱默生先生!”姑娘喊道,“您别走啊,最起码别因为我的缘故搬走吧。我就要去希腊了,可别就这样扔下你们这个舒适的家。”
她的声音第一次变得这么亲切,他便微笑道:“大家都是好人!你看这毕比先生——上午他去我们家串门,听说我要走了,就收留了我!瞧,我现在烤着火舒服着呢。”
“没错,不过你可不许回伦敦!这太荒谬了。”
“我得跟乔治待在一起,我得让他愿意好好享受生活,要是留在这儿的话,他就办不到了。他总是在念叨着想要见到你,想听人说起你的事——我可不是在为他辩解啊,我只是在说已经发生的事罢了。”
“哎呀,爱默生先生。”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您可千万别走啊。我这人就是个麻烦,到现在为止,把认识的人都给祸害得够呛了。我不准你们明明喜欢这房子却搬出去,而且说不定还要为此倒贴些钱吧——还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您可一定得留下来!我正准备去希腊呢。”
“直奔希腊吗?”
她的态度有些变了。
“去希腊?”
“所以您一定要留下来啊。您是不会跟别人说这种私事的,我知道,你们俩我都是可以信任的。”
“你当然该信任我们。我们要么跟你生活在一起照顾你,要么就会让你去过你自己选好的生活。”
“我应该不会想跟你们——”
“韦斯先生怕是很生乔治的气吧?是啊,乔治这样去争取是不对的,我们把自己的信条宣传得太过火了。我看,我们就活该凄凄惨惨的。”
她再一次看起那些书来——有黑皮的、棕皮的,还有的封皮颜色是那种闻起来就刺鼻的宗教蓝。它们对客人形成十面埋伏,堆放在一张张桌子上,摞得一直顶到了天花板。爱默生先生实际上是个极为虔诚的人,他跟毕比先生的分歧主要在于他对**的悦纳——露西可没本事看得出这些,她只是觉得,这位老人明明满腹悲伤,却还得钻到这么个宗教圣殿一样的房间里来,还要仰仗一名牧师的恩惠,这实在太可怕了。
爱默生先生越发认定她是累了,便把自己坐的椅子让给她坐。
“不用了,您坐着别动,我想去马车里坐一会儿。”
“汉尼却奇小姐,光听你说话的口气就觉得你确实累了。”
“我一点都不累。”露西说着,却止不住嘴唇都颤抖起来。
“可是你确实累了,而且你脸上有一种跟乔治一样的神情。还有,提起去国外旅行的时候,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她不吭声了。
“希腊——”随即她发现,他正在琢磨这个词呢,“希腊吗?可是我以为你是要在今年结婚的吧。”
“不是这样的,要到明年一月份呢。”露西说着,不禁扭绞起双手来。真要到了关键时候,她会不会当场撒谎?
“韦斯先生怕是要和你一起去吧。我想啊——这不是因为乔治对你表白了,你们俩才要一起离开吧?”
“不是的。”
“但愿你和韦斯先生在希腊玩得开心吧。”
“谢谢您。”
就在这时候,毕比先生从教堂回来了。他身上那件黑色的法袍上溅满了雨水。“这就对了。”他和蔼地说,“我就指望你俩互相做伴呢。外面又在下大雨了,听布道的全部会众,也就是你表姐、你母亲和我母亲,都站在教堂里等着马车去接呢。鲍威尔转路去了?”
“估计是吧,我去看看。”
“别别别——当然得我去看了。那两位艾伦小姐怎么样?”
“都挺好的,谢谢您。”
“你跟爱默生先生说起去希腊的事没有?”
“我——我说过了。”
“她竟然要负责照料那两位艾伦小姐,爱默生先生,你说她胆子多大啊!好了,汉尼却奇小姐,赶紧回火炉边去吧——注意保暖啊。我认为对旅行来说,‘三’可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数字呢。”说完他就赶紧去马厩里了。
“他没打算去。”她声音嘶哑地说,“我刚才说错了,韦斯先生其实是要留在英国的。”不知为什么,想欺骗这位老人就是不可能的事。要是对乔治,对塞西尔,她肯定已经又一次撒谎了。可他显得如此接近事情的真正结局。他对分歧采取了如此充满尊严的态度——他对它给出了一种说法,而那些包围着他的书则给出了另一种说法。提及走过的艰难道路时他是如此温和,以至于真正的礼仪在她心中觉醒了——不是那种跟性别挂钩的烂大街的骑士礼仪,而是所有年轻人都可以用的对待所有年长者的真正的礼仪,因此,不管有何风险,她还是告诉了他,塞西尔不是自己去希腊的旅伴。由于她说得如此郑重,这风险就变成了必然之事,于是他抬起眼睛看着她,说道:“你要离开他了?你要离开你爱的那个人?”
“我——我也是没办法啊。”
“为什么,汉尼却奇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阵恐慌之感忽然袭上心头,于是她再一次撒谎了。她有那么一套长篇大论又令人信服的说辞,她曾用以搪塞毕比先生,也打算在宣布婚约作废时讲给社交圈子的人听,此时她便把这番宏论搬了出来。他默然听完她的话,然后说道:“亲爱的,我很为你担心呢。叫我说啊——”他这时候有些出神,这让她放松了警惕,“你现在陷入混乱啦。”
她摇了摇头。
“要听老年人的劝,再没有比混乱更糟的了。直面死亡和命运,以及诸如此类听起来吓人的事,其实都没那么难。我只有回想起当时那些混乱——回想起那些本来可以避免的事情,心里才会觉得恐惧。我们是可以互相帮助,但太多的事情别人都帮不了你。我以前觉得我可以指点年轻人的整个人生,但我现在看人看事比以前明白了,所以我对乔治的一切教诲都可以归结为:脑子不能乱。你还记不记得在那个教堂里,当时你明明没有生我的气,却假装生气?你还记不记得在那之前,你不答应交换那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那些可都是混乱啊——倒也不严重,可是那样的兆头不好。所以我现在担心的是,你又陷入混乱啦。”她不吭声。“你也别太相信我了,汉尼却奇小姐。生活虽然非常美好,可它也是很艰难的。”她仍然不吭声。“‘人生,’我的一位朋友这么写道,‘就像当众拉小提琴,你得不停地演奏下去才能掌握你的乐器。’[55]我觉得他说得挺不错的。人就得是把日子往下过,才能学会运用自己的各种能力——尤其是爱的能力。”接着他突然兴奋地叫道,“就是这么回事。那就是我想说的意思了。你爱乔治!”他兜兜转转绕完了这一大篇话,猛然吐出那三个词,它们就像大海里的惊涛骇浪,兜头砸向露西。
“可是你真的爱他啊。”不等她抵赖,他又继续说,“你全身心地爱着我儿子,清楚直白,彻心彻骨,就跟他爱着你是一样的,别的任何言语都不足以表达这种感觉。你之所以不肯跟另外那个人结婚,可不就是为了他嘛。”
“您怎么敢这么说!”露西只觉得耳朵里一片翻江倒海的水声,连气都喘不匀了,“嗬,可真是典型的男人想法呢!——说白了,不就是以为女人整天都在想男人吗?”
“难道你不是?”
她拼命作出反感的样子。
“你被震撼到了,可我就是有意要敲醒你的。有时候,这就是唯一的希望,我没有别的办法来打动你了。你得结婚,不然你的生命就浪费了。你已经走得太远,回不了头啦。我现在可没工夫跟你谈论温柔、友谊、诗意,以及其他确实很重要的问题,而你也是为了这些才会结婚的。我清楚得很,跟乔治在一起,你就会找到这一切的,而且我确信你是爱他的。那就成为他的妻子吧,他都已经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哪怕你逃到希腊去,永远也不见他的面,或者连他的名字也忘掉,可是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乔治都会对你的心思产生影响。爱情来了就挡不住[56]。你会恨不得可以挡住它,你可以改变爱情,无视爱情,扰乱爱情,但是你永远都没办法把它从心里连根拔除。凭着我的人生经验,我知道诗人们说得对:真爱确实是永恒的。”
露西气得哭了起来,虽然她的怒火很快就消失了,可她却泪流不止。
“我只希望诗人们也肯这么说:爱情是包括肉体之爱的;它不等于肉体之爱,却包括了肉体之爱。唉,要是我们以前就承认这个,那会省去多少烦恼啊!哎,要是能坦率一点,让灵魂得到自由该有多好!你的灵魂啊,亲爱的露西!我现在很不喜欢这个字眼了,因为迷信思想已经把它束缚起来,还用了那么些伪善的言辞。可我们确实是有灵魂的。我说不好它们来自何处、归于何处,但我们就是有灵魂啊,而且我都看出来了,你正在毁灭自己的灵魂,这让我怎么看得下去呢。这就等于黑暗又一次偷偷钻进来了,这就是地狱啊。”接着他控制住自己,“我都说了些什么废话啊——又抽象又晦涩的!还把你给惹哭了!好姑娘,我这人说话不中听,你可别跟我计较啊。和我儿子结婚吧。每当我思考生命的意义,以及爱情是多难获得真爱的回应——和他结婚吧。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这世界才被创造出来的。”
她其实听不懂他的意思,他那些话实在太晦涩了。然而就在他说话之际,黑暗被驱散了,一层接一层地退散,于是她看清了自己灵魂中的真实想法。
“那么,露西——”
“您吓到我了。”她呜咽道,“塞西尔——毕比先生——票都买了——所有事都无法回头了。”她哭倒在椅子上,“我被这个烂摊子给缠住啦。我就该受罪,远离他身边,这辈子独自终老。我可不能为了他毁掉整个人生,他们那么信任我。”
一辆马车在前门停了下来。
“代我问候乔治吧——就这一次,跟他说都是‘混乱’造成的。”说完,她整理好面纱,可是就在她罩着面纱的脸庞上,眼泪仍然纷纷洒落。
“露西——”
“快别说了——他们都进门厅了——唉,求您别再劝我了,爱默生先生——他们信任我——”
“可是你明明骗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要信任你呢?”
毕比先生开了门,说道:“我母亲来了。”
“你可担不起他们的信任。”
“这话是什么意思?”毕比先生严厉地问。
“我是说,她明明骗了你们,为什么你们还要信任她呢?”
“妈,稍等一下啊。”他走进来,关上房门。
“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爱默生先生。你指的是谁?信任谁?”
“我指的是,她对你们假装说她没爱过乔治。其实他们一直都是彼此相爱的。”
毕比先生审视着正在抽泣的姑娘。他非常冷静,不过,在红色络腮胡子的衬托下,他那张苍白的脸突然显得冷酷无情了。他像一根长长的黑柱子一样矗立在她身旁,等着她的回答。
“我是绝不会跟他结婚的。”露西颤抖着说。
他脸上忽地露出轻蔑之色,当即说道:“为什么呢?”
“毕比先生——我欺骗了您——我欺骗了自己——”
“行了,别胡说了,汉尼却奇小姐!”
“这可不是胡说啊!”老人激烈地说,“这也是一种人性,只是你不懂而已。”
毕比先生安抚地把一只手放在老人肩头。
“露西!露西!”马车里不止一个声音在喊她。
“毕比先生,您能帮帮我吗?”
这要求似乎让他大为惊奇,随即他用低沉而又严厉的声音说道:“我痛心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可悲啊可悲——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我儿子哪里不好了?”老人又激动起来。
“没什么不好的,爱默生先生,只不过他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了。嫁给乔治吧,汉尼却奇小姐,他会是个极好的丈夫呢。”
他径自走了出去,撇下他们俩。他们听见他领着他母亲往楼上去了。
“露西!”外面的人叫道。
她绝望地转向爱默生先生,然而他的面容让她振作起来。那是一张懂得一切的圣徒的脸。
“这下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了,这下美和**就跟从来也没存在过一样了。我都明白。不过,回想一下俯瞰佛罗伦萨的山峦和那里的风景吧。唉,好姑娘,如果我是乔治,给你一个吻,就会让你变得勇敢些了。如今你只好孤零零地面对需要热情支持的斗争啦,只好就这样走出去,陷入你自己编织的混乱。而你母亲和你所有的亲友却都会鄙视你,唉,亲爱的,只要鄙视别人是对的,他们这样做也就有他们的理由。乔治还在灰心绝望中呢,你只能自己扛下所有的争斗和痛苦,却连他一句安慰的话也听不到。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忽然他自己眼里也涌出了泪水,“一点没错,因为我们不止为爱情或享乐而战,还有真理呢。真理很重要,真理确实很重要。”
“吻我吧。”姑娘说,“您吻我一下吧,我会尽力的。”
他给了她一种与诸神和解的感觉,一种赢得所爱之人,就会为整个世界增光添彩的感觉。她坐着马车,穿过泥污狼藉的道路回家——她一上车就开口了。这一路上,他的赐福一直伴随在她左右。他去除了肉体之爱的污名,剥夺了世间种种讽刺挖苦的杀伤力。他向她指明,直白的欲望自有其神圣之处。她“从来都没有真正闹明白”,多年以后,她总爱这样说,“他怎么会那么有本事,把她变得那么坚强起来。就好像他让她在刹那之间,一下子把所有的事,整个儿都给悟透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