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瞒住毕比先生、汉尼却奇太太、弗雷迪和仆人们(1 / 1)

大风山庄所在的山脊,是支撑那座山的几个巨大的拱壁之一,它坐落之地并不是山脊的最高处,而是在南坡往下几百英尺,正好在拱壁的南侧拱脚上。宅子的两侧各有一道浅浅的溪谷,里面长满了蕨类植物和松树,通往维尔德的公路就顺着左边那条溪谷蜿蜒而去。

毕比先生每次翻过这山脊,一看见那些宏伟壮观的地形和大模大样蹲在中间的大风山庄——他都会忍不住笑起来。这地理位置是何等优越,那所房子即便说不上粗制滥造,也还是过于平庸了。已故的汉尼却奇先生喜爱这座四四方方的小房子,因为就他投入的钱财来说,这房子已经回报给他最好的住处,而他的遗孀只增建了一座形似犀牛角的小塔楼,下雨天她就可以坐在楼里,看公路上的车来车往。多么的粗制滥造——然而这房子终究是“合格”的,因为住在这里的人们都真诚地喜爱周边的环境。邻近的另外一些房子是请收费昂贵的建筑师营建的,它们那些住户因为旁人而没完没了地烦躁不安,凡此种种,不过让人联想到心血**的临时居所罢了。而大风山庄却像是大自然亲手创造出来的难看东西一样,直到地老天荒都必然存在。见了这所房子,人们或许会觉得可笑,却永远不会觉得没有安全感。

在这个礼拜一的下午,毕比先生骑着自行车上来,是要分享一个小道消息。他收到了那两位艾伦小姐的来信。由于没能搬来茜茜别墅,这两位令人钦佩的女士便调整了计划,作为替代,她们打算去希腊旅行。

“既然佛罗伦萨让我可怜的姐姐这么受用,”凯瑟琳小姐写道,“我们觉得,今年冬天去雅典试试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消说,去雅典就是冒险,而且医生叮嘱过她要吃一种特别的健胃面包。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可以带着那东西,何况这不过是坐完轮船换火车的事。只是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英国教堂呢?”此后信里又继续写道:“我并不指望我们会跑到比雅典更远的地方去,不过,您要是听说过君士坦丁堡有什么真正舒适的旅馆,我们会感激不尽的。”

露西会喜欢这封信的,而且毕比先生见到大风山庄就生出的笑容,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她而发的。她会看出这件事的有趣之点,以及其中的一些妙处,因为她对美肯定是能理解几分的。尽管她对美术的鉴赏力糟糕到无可救药,而且她经常穿搭得特别不协调——嗬,她昨天在教堂穿那件樱桃红连衣裙!她对生活中的美肯定是能理解一点的,否则她也没办法把钢琴弹得那样有感情。他向来有一个见解:音乐家往往是极为难懂的人,而且跟别的艺术家相比,他们对自己想要什么和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解得极其有限;他们让自己和他们的朋友都捉摸不透;他们的心理就是现代社会的新生事物,至今都没被弄明白过。他若是知情的话,就会觉得,这种看法可能正好又被事实证明了。然而他并不知道昨天发生的那一连串事情,只是骑车上这儿来喝杯茶,看看他的侄女,顺带留意一下,从那两位老妇人游雅典的愿望中,汉尼却奇小姐能否发现什么美好的东西。

一辆赶到山上来的马车正停在大风山庄外面,他刚刚瞧见那所房子,那马车就出发了,轻快地驶上车道,上了公路又猛然停下来。所以这肯定是那匹马在作怪了,它总是盼着乘客自己走上山去,免得把它给累着了。车门顺从地开启,现出两个人来,毕比先生认出那是塞西尔和弗雷迪。这俩要是结伴兜风可就太古怪了,不过他看见马车夫腿边有一个旅行箱。塞西尔戴着礼帽,应该是正要离开,而弗雷迪(头上也戴了帽子)——肯定是要送他去车站。他们走得很快,又抄了近道,那马车还在公路上“吭哧吭哧”绕弯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爬到顶了。

两人分别跟牧师握了手,却都没有说话。

“你这是要离开一阵子了吧,韦斯先生?”他问。

塞西尔说:“是啊。”弗雷迪却侧着身子往前面走。

“我来是要给你们看这封赏心悦目的信,是汉尼却奇小姐的那些朋友写来的。”他引述其中的话道,“多么让人高兴啊!多有浪漫情调啊!——她们绝对会去君士坦丁堡的,她们这是被一个牢不可破的陷阱给套得死死的了,最终她们就该去环游世界了。”

塞西尔彬彬有礼地听完,表示露西肯定会被逗乐的,而且会很感兴趣。

“浪漫情调是多难捉摸啊!我可从来没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发现过。你们除了打草地网球什么也不干,还说浪漫情调已经过时了,而这两位艾伦小姐却在用一切正当手段来跟这种可怕的现象做斗争呢。‘君士坦丁堡的一家真正舒适的旅馆!’所以说她们这么称呼它是嘴上客气而已,可是她们心中想要的是一家有魔法窗子的旅馆吧,在幽寂的仙乡,惊涛骇浪中泡沫滚滚,那些窗子就要对着这种场景![47]寻常风光可满足不了这两位艾伦小姐,她们想要的是济慈才编得出来的旅馆呢。”

“很不好意思啊,毕比先生,我得打断您一下。”弗雷迪说,“您有火柴没有?”

“我这儿有。”塞西尔说。他跟那小伙子说话比以前和蔼多了,这可没逃过毕比先生的火眼金睛。

“韦斯先生,你还没见过那两位艾伦小姐吧?”

“还没有。”

“那你就不会明白这次希腊旅行的奇妙之处了。我自己还没去过希腊,也不打算去,甚至也无法想象我的任何一位朋友去那里。总而言之,对我们这些命浅福薄的人来说,希腊显然过于沉重了,你不觉得吗?我们顶多也就能应付得了意大利。意大利是半人半神的,可是希腊却要么像神,要么像魔——我没法肯定到底像哪个,然而无论像哪个,都完全超出我们这种孤陋寡闻的见识范围了。好吧,弗雷迪——我这可不是在抖机灵,我敢发誓我真没有,我那是借用了人家的看法。点完烟把火柴给我用用。”他点燃一支烟,继续跟这两个年轻人说道,“我刚才是说,像我们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郊乡巴佬生活,若是一定要给它染些底色,那就弄点意大利风情得了。凭良心说,这就足够厚重啦。就我而言,西斯廷教堂的天顶足矣,这样的对比也就是我能理解的极限了。可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巴特农神庙,以及菲狄亚斯[48]的壁缘雕刻。瞧,你们的马车来啦。”

“您说得很有道理。”塞西尔说,“希腊可不适合我们这些命浅福薄的人。”说完,他上了车。弗雷迪跟着上了车,又向牧师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相信后者说那番话确实不是在开玩笑。还没等马车驶出十多码远,他又跳下来,跑回来拿韦斯的火柴盒,这东西刚才就忘了还回去。他接过火柴盒,说道:“幸亏您刚才说的都是书什么的。塞西尔被打击得很惨呢,露西不肯跟他结婚了。要是您刚才把话题扯到她身上,就跟以前谈论他们那样似的,他说不定都已经哭出来啦。”

“可是,那是什么时候——”

“昨天深夜。我得走了。”

“那她们说不定不想我去了吧。”

“没有的事——去吧去吧,再见啦。”

“谢天谢地。”毕比先生惊喜地自语一声,赞许地拍了拍自行车后座,“那本来是她干过的唯一一件蠢事。哈,甩得好啊!”接着,他略微考虑了一下,便一鼓作气翻过山坡,心情愉快地来到大风山庄。这宅子恢复了它该有的状态——从此跟塞西尔那自命不凡的生活圈子绝缘了。

他去花园里就能找到明妮小姐了。

客厅里,露西正在叮叮咚咚地弹着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他迟疑片刻,还是按照女仆的请求,径自往下走到花园里去了。就在那里,他发现众人都是闷闷不乐的。这是一个狂风大作的日子,大风漫卷,把大丽花都吹折了。汉尼却奇太太一脸的怒气,正在把它们扎起来固定住,而巴莱特小姐穿得很不合适,说是帮忙做这做那的,却只是在那里碍事。不远处站着明妮和园丁家那个娃娃——那小东西是个外国人,两人分别抓着一根长长的椴木条的一头。

“噢,毕比先生,您怎么样啊?天哪,我这儿什么都糟透了!瞧我这些鲜红的小球球给糟践的,这鬼风把人的裙子都掀乱了,地面又硬得一根杆子都扎不进去,偏偏马车还得送客,本来我都指望使唤鲍威尔来着,他这人——平心而论,扎起大丽花来倒还真是一把好手。”

毫无疑问,汉尼却奇太太已然心烦意乱到了极点[49]。

“您最近可好?”巴莱特小姐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表达一层意思:被这阵阵秋风摧折的可不光是大丽花。

“喂,兰尼,椴木条拿来呀!”汉尼却奇太太嚷道。园丁家的娃娃听不懂什么是椴木条,只是惊惶地站在路上一动不动。明妮溜到她叔叔身边,悄悄说,今天每个人的火气都很大,还有啊,那成排的大丽花总要被吹得竖着拔起来而不是横着倒伏,那可也怪不得她。

“跟我出去走走吧。”他吩咐她说,“他们都快受不了你啦。汉尼却奇太太,我没什么事,就是来逛逛。方便的话,我想带她去蜂巢酒馆吃下午茶。”

“哦,您还得去那儿吗?那就去呗。——我两只手都占满了,别给我剪刀,谢谢你,夏洛特——我完全敢肯定,不等轮到它,那株开橙花的仙人球准会先趴下的。”

毕比先生可是化解尴尬局面的高手,他便邀请巴莱特小姐陪他们一起去参加这个小小的庆祝活动。

“对对对,夏洛特,我这里用不着你了——赶紧去吧,你没必要留下来,屋里屋外都没什么事。”

巴莱特小姐拒绝了,说是她有责任帮着侍弄大丽花圃,等到把除了明妮之外的人全都搞得很恼火,她却话锋一转接受了邀请,这下又把明妮给搞得很恼火了。他们正沿着花园往上走时,那株开着橙色花朵的仙人球果然被风刮倒了,毕比先生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园丁家的娃娃像个恋人一样紧紧地搂着它,他那满头黑发的小脑袋埋在一大团花朵中。

“真是糟糕啊,这些花遭了这么大灾呢。”他说。

“几个月的指望毁于一旦,那总是很可怕的嘛。”巴莱特小姐说得很是精辟。

“也许我们该打发汉尼却奇小姐去她母亲那里,要不然,她会不会愿意跟我们一道去?”

“我觉得我们最好让露西自己一个人待着,干点她自己喜欢的事吧。”

“他们都生汉尼却奇小姐的气呢,因为她早餐来晚了。”明妮悄声说,“而且弗洛伊德已经走了,韦斯先生也走了,弗雷迪不肯跟我一起玩。说起来,亚瑟叔叔,这个家跟昨天相比,完全就是两个样子啦。”

“别这么夸大其词地说话。”她的亚瑟叔叔教训道,“赶紧去穿上你的靴子。”

他走进客厅,露西还在那里专心地弹着莫扎特的奏鸣曲。他进屋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你还好吗?巴莱特小姐和明妮要跟我一起去蜂巢吃下午茶,你要不要一起?”

“我不太想去,谢谢您。”

“好吧,我估计你也不太愿意去。”

露西转向钢琴,弹了几个和弦。

“这些奏鸣曲可真是美妙啊!”毕比先生赞道,尽管他内心深处觉得,这些东西傻里傻气的,不值一提。

露西弹的曲子渐渐从莫扎特变成舒曼。

“汉尼却奇小姐!”

“什么事?”

“我在山上遇到他俩了,你弟弟告诉我了。”

“是吗,他这就说了?”她的语气听起来很不高兴。毕比先生感到有些受伤,因为他还觉得她会愿意让他知道呢。

“不会再传到别人耳朵里了,这话都不用我说的。”

“妈妈、夏洛特、塞西尔、弗雷迪、您。”露西说着,点到一个知情的人就弹一个音符,接着又弹出了第六个。

“如果你允许我这么说的话,我倒替你高兴呢,我还敢肯定,你做得很对。”

“我原指望别人也会这么想,可惜他们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我是看出来了,巴莱特小姐觉得这么做并不明智。”

“我妈也这么觉得,我妈都快给气死了。”

“那可真叫人难过。”毕比先生动情地说。

汉尼却奇太太向来痛恨一切改变,也确实不高兴,却并没有到她女儿假称的那样严重,而且她也只是一时不快罢了。这不过是露西为自己的沮丧辩解的一个小伎俩——这伎俩连她本人都没意识到,因为她正在那个黑暗的群体中大步前进。

“而且弗雷迪也不高兴了。”

“可是,弗雷迪跟韦斯从来就没有多合得来,不是吗?就我以前的理解,他并不喜欢这个婚约吧,他觉得这事有可能会把他和你分开。”

“男孩子们都是怪里怪气的。”

明妮跟巴莱特小姐拌嘴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去蜂巢酒馆吃下午茶,显然需要把衣服彻底换过啊。毕比先生看出露西(这样倒是非常得体)并不想谈论她所做的事,便诚恳地表示了支持,然后说道:“我收到了一封荒唐的信,是艾伦小姐写的,那才是真正让我来这里的原因。我还想着,没准儿它会让你们都乐一乐呢。”

“那敢情好啊!”露西干巴巴地说。

为了找点事干,他开始向她念起那封信来。才听了几句,她的眼睛就亮了,很快她就打断了他:“出国旅游?她们什么时候出发?”

“估计就是下礼拜。”

“弗雷迪说没说他是不是要直接坐车回来?”

“没有,他没提起这话。”

“因为我是真希望他不要到处去瞎说。”

这样看来,她其实想谈论她那已经解除了的婚约。他总是肯迎合人的心思,便把信放到一旁。可她立刻高声嚷道:“哎呀,快把那两位艾伦小姐的事再跟我说说吧!她们要去国外玩,这实在太棒了!”

“我希望她们从威尼斯出发,跳上一艘货轮就走,直抵伊利里亚海岸!”

她开怀大笑:“啊,那可太好玩了!我希望她们肯带上我。”

“莫非意大利让你对旅行着魔了?也许乔治·爱默生是对的,他说过:‘意大利不过是对命运的美称罢了。’”

“啊,倒不是意大利,而是君士坦丁堡,我一直都渴望去君士坦丁堡呢。君士坦丁堡实际上就是亚洲了,对不对?”

毕比先生提醒她,去君士坦丁堡其实还不大可能,那两位艾伦小姐的目标只是雅典,“如果路上平安的话,可能还要加上德尔菲”。然而这对露西的兴致毫无影响。看上去,她一直都更渴望去希腊呢。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她对这事看来是认真了。

“我倒真不知道,经过茜茜别墅事件之后,你跟两位艾伦小姐还是这样好的朋友。”

“咳,那件小事无关紧要啦。我向你保证,我根本就没把茜茜别墅的事往心里去。只要可以跟她们一起去,我肯付出任何代价。”

“这么快的话,你母亲舍得又放你走吗?你回家还不满三个月呢。”

“她必须放我走!”露西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喊道,“我就是必须离开。我不走都不行啊。”她歇斯底里地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我这是不得不到别处去,您不明白吗?先前我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再说我当然也是特别想看看君士坦丁堡的。”

“你是说,自从你取消了婚约,你就觉得——”

“没错,没错,我就知道您会理解的。”

毕比先生并不是太理解。汉尼却奇小姐干吗就不能在自己家庭的怀抱中安生待着呢?塞西尔显然采取了一种保留尊严的态度,不会再来烦她了。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可能是她的家庭本身让她感到烦恼。他暗示了这一点,她也急切地接受了这个暗示。

“是啊,这还用说吗?去君士坦丁堡避一阵,等到他们习惯了这个情况,而且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再说。”

“只怕这事让你伤了不少脑筋吧。”他柔声说。

“没有,完全没费心。塞西尔其实对我挺好的,只不过——我还是把内情都告诉您吧,既然您都听到风声了。这事是因为他太爱控制人了。我发现他就不肯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他非要在我改不了的方面来改变我不可。塞西尔不肯让女人为自己做决定——实际上,他就不敢。我说的这都是什么傻话啊!不过也就是这一类的事了。”

“这正是我根据自己对韦斯先生的观察所料到的结果,也正是我根据对你的全部了解料到的结果。我是真的完全支持你,完全赞同你的做法。我和你看法这么一致,你可得让我提一点小小的批评:就这事,值得你手忙脚乱地往希腊跑吗?”

“可是我总得有个地方去啊!”她嚷道,“我都担心了一上午,刚好您带来了我最想要的消息。”她握起拳头敲了敲膝盖,重复道,“我必须去呀!不过我还能跟妈妈待在一起的时间可就不多了,再说,今年春天她已经花了那么多钱在我身上。你们都太高看我了,我倒希望你们对我别这样好啊。”就在这时候,巴莱特小姐进来了,于是露西越发焦躁起来,“我必须离开啊,要走得远远的。我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走了走了,喝茶喝茶喝茶。”毕比先生说着,催着他的客人们从前门走出去。他推着她们走得太匆忙,结果把自己的帽子都忘了。回头取帽子的时候,他听见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正在叮叮咚咚地弹奏,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又感到惊讶。

“她又在弹了。”他对巴莱特小姐道。

“露西可不是一直都很能弹的嘛。”这便是她尖刻的回答。

“她有这样一种才艺,真是让人挺欣慰的。她明显是在担心,就好像……当然她也应该担心。我可全都知道啦。婚期都已经这么近了,她心里肯定费了好一番挣扎,才能打起精神来开口吧。”

巴莱特小姐微微扭了一下身体,于是牧师做好了讨论的准备。他从来就搞不懂巴莱特小姐的想法。正如他在佛罗伦萨时暗想的那样:“她或许会展示出其怪癖中尚未被人领教过的奇趣,尽管这未必有什么意义。”可是她既然这么没有同情心,那她必定是可靠的吧。心里有了这样的假设,他跟她议论露西的心思便再无一分犹豫了。幸好明妮这时候正忙着采集蕨类植物。

议论之际,她劈头一句便是:“我们最好别再提起此事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最最要紧的是,可不能有风言风语流传到夏日大街去呀。现在这节骨眼上,要是对韦斯先生被甩的事说长道短,那可就死定了。”

毕比先生惊得扬起了眉毛。“死定了”可是很强烈的字眼——无疑是过于强烈了,压根就没有悲剧的可能性。他说:“这个自然,汉尼却奇小姐愿意的时候,会用她自己的方式把这事公之于众的。弗雷迪之所以跟我说,是因为他知道她不会介意的。”

“我明白。”巴莱特小姐客气地道,“可是弗雷迪连跟您也不该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是这个道理。”

“我真心恳求您,要绝对保密。哪怕不小心泄露一言半语给哪个爱传闲话的亲朋好友,那可就——”

“还真就是这样呢。”对这种神经兮兮的老小姐,以及她们爱把几句话看得比天还大的做派,他可早就习惯了。教区长总是生活在各种鸡零狗碎的秘密、知心话和警告织成的罗网中间,他越明智就越不会把这些东西太当回事,而是径自改变话题。毕比先生就是这样做的,只听他欢快地说:“你最近收到过当时在贝托里尼旅馆的那些人的信吗?我想你跟拉维西小姐一直有联系的吧。我们这伙住在那间旅馆的人,看似偶然凑到了一起,却一直牵连到彼此的生活中了,想想都觉得奇怪。我们当中有两个、三个、四个、六个——不对,有八个人,我可把爱默生父子给漏了——或多或少还有联系吧。我们可真应该给那位老板娘写封感谢信呢。”

鉴于巴莱特小姐并没流露出赞同这计划的意思,他们便默默无言地上了山,只有当教区长偶尔叫出一些蕨类植物的名字,才不时打破这沉默。登上山顶,他们停留了片刻。自从他前一个小时在这里驻足以来,这天空变得更为狂暴了,给这片土地增添了一种萨里郡罕有的悲壮感。灰色的云朵正在向丝丝缕缕的白云发起冲锋,那些白云慢慢被拉长、破碎,然后被撕裂,直到从它们最后残留的云层中,隐隐闪出一线正在消失的蓝天。夏天正在仓皇撤退。悲风怒号,落木萧萧,然而对天上那气势恢宏的战斗来说,这点动静可就显得不够了。要变天啦,风云突变,天都塌啦。惟其如此,每逢这样的紧要关头,众天使执掌的大炮一齐发射,演化出一声声雷鸣,给人的感觉总是相得益彰,而不是所谓的超自然。毕比先生的目光凝视着大风山庄,这会儿露西就坐在那里,正在练习莫扎特的曲子呢。他的嘴角不露一丝笑容,再一次改变了话题。他说:“雨是不会下的,天色变黑可就躲不过去了,所以我们赶紧走吧。昨天夜里真黑啊,简直瘆人。”

他们在五点左右赶到了蜂巢酒馆。那家可爱的小酒馆有一个阳台,年轻人和大大咧咧的家伙倒是爱坐在那里,而上了年纪的顾客则寻求一间地面用沙子打磨过的宜人房间,舒舒服服地坐在桌边吃下午茶。毕比先生见势明白,巴莱特小姐若是坐在外面,她就会觉得冷,而明妮坐在屋里就会觉得无聊,于是他就建议他们这个小群体分开坐,他们会把吃的从窗户递给那孩子。这样他就顺带可以讨论露西的命运了。

“巴莱特小姐,我琢磨着,”他说,“除非你坚决反对,我想跟你再聊聊这件事呢。”她微微点了点头。“过去的事都不说了,我知之甚少,而且也不太关注。我完全肯定,你这位表妹是很值得赞扬的。她的做法既高尚又合情合理,而她说我们高看了她,也正符合她那温柔谦逊的性情。但是她今后可怎么办呢?说实在的,你怎么看这个去希腊旅游的计划?”他再次掏出那封信,“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可是她很想参加到那两位艾伦小姐的疯狂活动中去呢。这整个就是——我都没法形容了,这个想法就是不对的。”

巴莱特小姐不声不响地看完那封信,把它放下来,似乎有些犹豫,随即又看了一遍。

“我自己可没法理解这样做的意义在哪儿。”

让他惊愕的是,她回答说:“这我就不能同意您了。我突然发现,这样做倒是解救露西的一种方式呢。”

“当真?好吧,这话怎么说?”

“她就是想离开大风山庄。”

“这我明白——可这显得太古怪了,太不像她的为人了,太——我刚才本来想说,自私了。”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啊,毫无疑问——经过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之后,她会渴望换个环境啊。”

男性思维对很多事根本理解不了,这件事明摆着就是一个例子。毕比先生惊讶道:“她自己也这么说来着,既然又有一位女士也认同她的看法,我得承认,我在某种程度上被说服啦。没准她是应该换个环境呢。我没有姐妹或——所以我就不懂这一类的事。可她何必要跑到希腊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也难怪您会这么问了。”巴莱特小姐明显产生了兴趣,几乎终止了她那躲躲闪闪的态度,回答说,“为什么要去希腊呢?(你是要什么,明妮亲爱的——是果酱吗?)为什么不是去潭桥泉呢?唉,毕比先生!今天早上,我跟亲爱的露西费了很长时间的口舌,却闹得特别不满意。我是帮不了她啦,我也不会再劝她什么了。也许我已经唠叨得太多了,我就不该这样说长道短的。我当时是想让她跟我去潭桥泉待六个月,她还偏偏不领情呢。”

毕比先生用餐刀把一个面包渣戳来戳去。

“不过我的感受倒也不值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我已经把露西给惹毛了。我们的旅行就是一场失败。她当时想离开佛罗伦萨,等我们赶到罗马的时候,她又不想待在罗马了,然而我始终都想着,我这花的可是她母亲的钱啊——”

“我们还是说将来怎么办吧。”毕比先生打断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好啊。”夏洛特说。她的话头转变得出其不意,简直令人窒息,尽管在露西看来这并不新鲜,对牧师来说却是初次见识到,“我本人是愿意帮助她去希腊的。您呢?”

毕比先生沉吟着。

“这是绝对有必要的。”她压低嗓门,放下面纱,透过它继续说道。她那种充满**又异常炽烈的语气,让他颇为吃惊,“我懂她的心思——我真的懂啊。”天色开始黑起来了,他感到这个古怪的女人确实是知道了些什么,“她可千万不能留在这里,哪怕一时半刻都不行,而且我们必须守口如瓶,一直到她离开为止。我估计那些仆人什么都没听说,等她走了以后——不过我可能已经说得太多啦。只不过,光靠露西和我,是根本说服不了汉尼却奇太太的。要是您肯帮忙,我们或许还有几分胜算。要不然——”

“要不然?”

“要不然。”她重复了一句,就像这句话左右着结局似的。

“行吧,我愿意帮她说说。”牧师说着,紧紧地抿了抿嘴,“好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吧,把整个这一摊事都了结了。”

巴莱特小姐立刻冒出了一堆感激的话,简直说得天花乱坠。在她道谢之际,酒馆招牌——那是一个蜂巢图案,许多蜜蜂均匀地点缀其中——在外面的风中嘎吱作响。毕比先生其实不是很了解真实情况,不过,他并不太想去了解,也没有贸然认定“她是另外有人了”,要是换个更粗鄙的机灵人,多半已经去注意这方面的迹象了。他只是觉得,巴莱特小姐了解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响因素,那姑娘正渴望从它的魔爪中获得拯救,而且那种影响因素很可能是通过肉身来起作用的。正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激发了他的骑士精神。他对禁欲生活的信奉向来讳莫如深,极为谨慎地隐藏在他的宽容和教养底下,此时却忽然冒头了,像一种非凡而娇嫩的花朵一样怒放开来。“结婚是好,不结婚更是好。[50]”他的看法就是这样的,因此他每次听说有婚约被取消,都不免带着一种轻微的喜悦之情。就露西这次解除婚约来说,由于不喜欢塞西尔,他的喜悦变得越发强烈了。而且他愿意更进一步——去把她藏到危险够不着的地方,直到她能坚定她那保持童贞的决心。这种感觉极其微妙,也并不那么教条,他从来没有向任何牵扯到露西爱情纠葛中的人透露过。然而它毕竟是存在的,光是它本身就足以解释他随后采取的行动,以及他对他人行动的影响力。他跟巴莱特小姐在酒馆里达成的协定,不光要帮助露西,也要去帮助宗教。

整个世界黑暗而又阴沉,他们匆匆赶回大风山庄,途中牧师谈到了不同的话题:爱默生父子需要一名管家;仆人们;意大利仆人;关于意大利的小说;有警世意义的小说;文学能否影响生活。大风山庄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花园里,汉尼却奇太太如今有弗雷迪帮忙,还在奋力营救她的那些花花草草。

“天都黑透了。”她绝望地说,“都是因为拖来拖去才弄到这步田地的。我们早就该知道很快会变天,而现在露西又想跑到希腊去。天晓得这个世界要怎么收场呢。”

“汉尼却奇太太。”他说,“希腊她是应该去的。上屋里来吧,我们好好说说这事。首先得问一句啊,她跟韦斯分手让你不高兴了吗?”

“毕比先生,我倒是觉得庆幸呢——简直就是谢天谢地。”

“我也是。”弗雷迪说。

“那就好说了,来吧,赶紧上屋里来。”

他们在餐厅里商量了半个小时。

光靠她自己,露西绝对没法实现去希腊的想法。去希腊旅游,又要破财又夸张做作——这两样都是她母亲特别厌恶的。夏洛特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这一天的荣誉归于毕比先生。凭着他的老练和常识,加上他作为牧师的影响力——因为任何一名牧师,但凡不是傻子,都会对汉尼却奇太太产生重大影响——他说服她向他们的意志妥协了。“我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去希腊。”她说,“不过既然您认为有必要,我估摸着那也行。这应该是有什么讲究吧,反正我是搞不懂啦。露西!我们告诉她去。露西!”

“她在弹钢琴呢。”毕比先生说。他打开门,随即听到一首歌的歌词:

美人娇态莫相窥。[51]

“我以前不知道汉尼却奇小姐还会唱歌。”

王师征伐莫相随,

玉醅金樽勿轻尝——

“那是塞西尔给她的一首歌。年轻姑娘可真古怪!”

“什么事啊?”露西突然停下来,大声说。

“没事了,亲爱的。”汉尼却奇太太和蔼地说。她走进客厅,毕比先生听见她吻了一下露西,随即说道:“对不起,我对你想去希腊的事那么生气,不过当时我本来就因为大丽花烦得要命了。”

一个相当冷淡的声音说:“谢谢你,妈妈。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还有呢,你的想法也是对的——希腊就希腊吧。要是那两位艾伦小姐肯带上你,你就可以去啦。”

“哎呀,太好了!噢,谢谢你!”

毕比先生跟着进了屋。露西仍然坐在钢琴跟前,两手放在琴键上。她很高兴,不过毕比先生本来期待的是更强烈的喜悦之情。她母亲俯身朝向她,弗雷迪斜倚在地板上,脑袋靠在她身上,嘴里叼着一个没点燃的烟斗,她刚才就是在唱歌给他听的。奇怪的是,这个群体看起来非常动人。毕比先生热爱古典艺术,见此情景,想起了一个他最喜欢的主题“神圣谈话”。在这种场景中,那些彼此深爱的人都被描绘成正在一起谈论高尚事物的模样——这是一个既不表现肉欲也不哗众取宠的主题,却因此被当代的艺术给忽略了。露西在家里明明有这样贴心的自己人,为什么她还想结婚或者旅行呢?

玉醅金樽勿轻尝,

隔墙有耳勿开讲——

她继续唱道。

“毕比先生也在呢。”

“我无礼惯了,毕比先生可是知道的。”

“这首歌又好听又睿智。”他说,“接着唱啊。”

“其实也没那么好。”她无精打采地说,“我忘了是为什么——是因为和声还是什么来着。”

“我还以为是因为它比较通俗呢。这歌多好听啊。”

“调子倒是相当不错的。”弗雷迪说,“歌词可就太烂了,干吗要认输啊。”

“你这话说得可真够傻的!”他姐姐回答。“神圣谈话”结束了。露西又不是非谈论去希腊的事,或非感谢他帮着劝服了她母亲不可——毕竟也没有这个道理,所以他就告辞回去了。

弗雷迪在门廊里帮牧师点亮了自行车灯,他是说俏皮话惯了的,当即说道:“今天这个日子,可真是不寻常的难熬呢。”

掩耳隔绝伶人音——

“等一下啊,她马上就唱完了。”

素手不碰玫瑰金,

心手空空眼茫然,

生逸乐兮死寂然。

“我可喜欢这样的天气了。”弗雷迪说。

毕比先生走进这阴暗的大风天里。

有两个主要的事实是明摆着的。她表现得好极了,而他则帮助了她。对一个年轻姑娘人生中如此巨大的变化,他可没法指望能掌控一切细节。就算他时不时地感到不满意,或是觉得迷惑,那他也得默然接受。她已经在选择更好的道路了。

心手空空眼茫然——

这首歌怕是把“更好的道路”宣扬得用力了点。他有些觉得,那喧闹的伴奏——即使在秋风的怒啸中也没逃过他的耳朵,其实倒是很符合弗雷迪的性子,同时他温和地批判起它所烘托的歌词来:

心手空空眼茫然,

生逸乐兮死寂然。

然而,大风山庄第四次泰然自若地盘踞在他的下方——在奔腾澎湃的黑暗浪潮中,如今它就像一座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