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骗过塞西尔(1 / 1)

塞西尔茫然失措,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甚至都没有生气,只是站在那里,两手握着威士忌酒杯,拼命想着她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她专门选了睡觉前的工夫,依照她们家的中产阶级生活习惯,这时候她总是给男士们斟一杯酒。弗雷迪和弗洛伊德必定会端着酒杯去睡觉,而塞西尔总是会啜饮着杯中的酒,流连不去,等着她把餐具柜锁上。

“对这事我实在是抱歉。”她说,“我把我们的情况都仔细考虑过了,我们太不一样了。我只好请求你解除婚约,尽量忘记曾经有过一个这么傻的姑娘。”

这话说得很得体,不过她生气的成分大过抱歉的成分,从她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

“不一样——怎么——怎么——”

“我没受过真正像样的教育,这是其一。”她仍然跪在餐具柜边,继续道,“我的意大利之旅来得太迟了,而且我把在那里学到的都忘得差不多了。我是永远都没法和你的朋友周旋的,也永远没办法举止得体,而这却是你的妻子应该有的本事。”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你的情绪不对头。你是累了吧,露西。”

“累了!”她立刻火了,怒道,“你还真就是这么个人,总是以为女人说的话不是她们真正想说的。”

“唔,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就像是有什么事让你心烦一样。”

“就算我真有心事又怎么样呢?那也不妨碍我看清楚真相啊。我不能跟你结婚,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这么说的。”

“你昨天头疼得那么厉害——行行行。”因为她愤怒地大叫了一声,“我看这可比头疼严重得多了,不过再给我片刻工夫吧。”他闭上眼睛,“如果我说了什么蠢话,你可一定要原谅我,不过我现在脑子都已经崩溃了。它的一部分还停留在三分钟之前,那时候我还肯定你是爱我的呢,而另一部分——我觉得要说清楚可真不容易,我没准会说错话的。”

她忽然意识到,他的反应没那么糟糕,这反倒增添了她的怒气。她渴望的是另一次抗争,而不是斯斯文文的议论。为了引爆冲突,她便说道:“总有些日子人会看清楚真相的,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什么事早晚都会发展到极点,而碰巧就是今天了。如果你必须知道的话,是很小的一件事让我下定决心跟你开口的——你不肯陪弗雷迪打网球。”

“我确实从来不打网球啊。”塞西尔极其困惑地说,“我从来就不会打,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明白。”

“去凑够第四个人,这你总能轻松做到吧。我当时感觉你真的是极度自私。”

“不是,我那是不会——好了,不说网球了。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事我做得不对,为什么你就不能——就不能提醒我一下吗?昨天午餐的时候你还在谈论我们的婚礼——最起码,你让我谈了。”

“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明白的。”露西非常不耐烦地说,“我早该知道,会有这些让人厌烦的来回解释。怎么会是因为网球啊——我这种感受都累积了好几个星期了,网球的事不过是终于让我忍无可忍而已。在我拿定主意之前,这些话当然是不说为好了。”她进一步阐明了这个立场,“我以前经常拿不准,我是否适合当你的妻子——比如说,在伦敦的时候。另外,你又是否适合当我的丈夫呢?我现在觉得并不适合。你不喜欢弗雷迪,也不喜欢我母亲。对我们的婚约不利的因素一直很多,塞西尔,可是我们所有的亲友都显得很满意,而我们见面又是如此频繁,因此,不到——这个,不到所有的事情都水落石出,提了解除婚约也没用吧。这些事情总算水落石出了,就是今天。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了,那就只好说出来了。我也就能说这么多啦。”

“我没法认为你是对的。”塞西尔温和地说,“我也说不好是为什么,可是尽管你说的这一切听起来很真实,我仍然觉得你对我很不公平。这也太可怕了。”

“闹起来有意思吗?”

“是没意思。不过想必我有权利了解得更多一点吧。”

他放下酒杯,打开了窗户。她跪在餐具柜边,把钥匙弄得叮当响,从那里她能看见一线夜色,也能看见,他那张若有所思的容长脸正痴痴地盯着那一线夜色,似乎黑夜愿意把那所谓“更多”告诉他似的。

“别开窗啊,而且你最好把帘子也拉上。弗雷迪或者别人有可能就在外面呢。”他听从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真觉得我们最好是各自去睡觉。我只会说出让自己过后不开心的话来。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太可怕了,而且说了也没什么用。”

可是对塞西尔来说,正因为他眼看着就要失去她,她每时每刻都显得越发可人了。自从他们定亲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细细地看着她本人,而不是透过她看着想象里的画中人。她已经从一幅达·芬奇名画变成了一位活色生香的女子,拥有她自己的神秘和力量,她的一些特质简直难描难画。他的脑子从打击中恢复了灵光,随即他感到了真切而又刻骨的爱恋,情不自禁地叫道:“可是我爱你啊,而且我以前确实觉得你是爱我的!”

“我真没有爱过你。”她说,“起初我以为我是爱你的。是我对不起你,而且最近这一次求婚,我还是应该拒绝你才对。”

他开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而他那很有尊严的做派却让她越来越伤脑筋了。她原本估计他会显得小肚鸡肠,真要是那样的话,她反而会觉得事情好办得多。由于某种残酷的反讽,他性情中一切最令人敬佩的特质,竟然都被她给吸引出来了。

“你是不爱我,这已经很明显了,估计你不爱我也是对的吧。不过你若是肯告诉我原因,我也会好受一点啊。”

“要说原因嘛,”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说法,便采纳了,“你是那种跟任何人都无法建立亲密关系的人。”

他的眼里露出惊骇之色。

“我并不完全是那个意思。不过我都求你别问了,你还一定得问我,那我就只好说说了。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我们还没那么熟的时候,你倒是让我顺其自然的,可是如今你总是在保护我。”她的声音提高了,“我可不愿意被人护着,我情愿自己决定什么才像淑女,什么是对的。保护我就是对我的侮辱。就不能放心地让我去面对事实吗?还是必须得通过你间接地来获取?说什么女人的地位!你瞧不起我母亲——这我可清楚了,就因为她太传统了,而且操心的都是布丁什么的。可是,我的天哪!”她站起身来,“传统,塞西尔,你才是死守传统的人呢,因为你或许懂得美丽的事物,可你不明白如何去驾驭外物。你用艺术、书本和音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还要拼命把我也这么裹起来。我才不愿意被憋死呢,哪怕是用最美妙的音乐也不行,因为人是更美妙的,可你却挡着他们不让我去接触。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取消婚约了。要是只跟物品相处呢,你倒是好好的,可是你一旦跟人待在一起啊——”她不肯再往下说了。

两人一时都没作声。随后,塞西尔不胜唏嘘道:“你还真说对了。”

“大体上是对的吧。”她纠正了一下,心里充满隐隐的惭愧。

“是对的,每一个字都是。这是一场启示,这就是——我。”

“不管怎么说,这些就是我不愿意成为你妻子的理由了。”

他重复道:“‘那种跟任何人都无法建立亲密关系的人。’确实如此。我们订婚的第一天我就感到心烦意乱了。我对毕比和你弟弟的态度就像个无赖。你比我设想的还要好啊。”她倒退了一步。“我是不会来烦扰你的,你太好了,我就配不上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这份眼光。而且,亲爱的,我只怨你一件事:你本来可以在感到不愿和我结婚之前,当初就提醒我的,这样你也就能给我改正的机会了。直到今晚我才算真正了解你。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钉子,好把我那些关于女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愚蠢观念挂上去。可是今天晚上,你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了:全新的想法——甚至全新的声音——”

“你说全新的声音是什么意思?”她突然觉得怒不可遏,便问道。

“我是指,似乎有一个全新的人在通过你来说话。”他说。

这下子她感到了心绪缭乱。她大声说:“你要是以为我爱上了别人,那你可就错得太离谱啦。”

“我怎么会那么想呢。你不是那种人,露西。”

“好了,别否认了,你就是这么想的。这就是你的那种老观念,那种让欧洲一直落伍的观念——我是指那种认为女人总是在想着男人的观念。如果一个姑娘取消了婚约,人人都会说:‘嗨,她心里另外有人了,她想要的是另外那个人嘛。’这太恶心了,简直难以忍受!就好像姑娘家就不能为了自由而解除婚约似的。”

他满怀敬意地回答道:“我以前或许说过那样的话,我永远不会再说了。你让我变得更通情达理了。”

她不禁脸红起来,只好假装再次检查那些窗户。

“当然了,在这件事中,根本不存在‘另外有人’的可能,没有‘抛弃’或诸如此类让人厌烦的蠢话。如果我的话让你觉得有这种意思,那我要特别谦卑地请求你原谅。我的本意只是说,你身上有一种力量,直到如今我才理解了。”

“好了,塞西尔,就这样吧。别向我道歉了,本来就是我的错。”

“这其实是不同理想之间的分歧,你的理想和我的理想——纯粹抽象的理想,而你的更崇高。我被那些陈腐拙劣的观念给束缚住了,而你一直都是那么勇敢无畏、充满新意。”他的声音变了,“因为你所做的一切,我确实必须感谢你——因为你向我证明了我实际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郑重地感谢你,因为你向我示范了一位真正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愿意握个手吗?”

“当然愿意了。”露西说着,另一只手伸进窗帘里紧紧地揪住,“晚安,塞西尔,晚安啊。那就这样了啊。这事是我对不起你,非常感谢你的体贴。”

“我帮你点上蜡烛,好不好?”

他们走进门厅里。

“谢谢你,再次祝你晚安。上帝保佑你,露西!”

“再见了,塞西尔。”

她注视着他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那三段楼梯栏杆投下的阴影,就像翅膀振动的姿态,从她脸上一一晃过。他则坚强地克制着自己,在楼梯的平台上驻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凝望永志不忘的美。尽管非常有教养,塞西尔本质上是一位自律的苦行者,因此,在他这段恋爱中,再没有比他与爱情的诀别跟他的气质更相称的了[44]。

她是再也不可能结婚的了。她心中百感交集,唯独这个念头坚定不移。塞西尔相信她,她迟早也应该相信自己。对那些在乎自由而不在乎男人的女人们,她曾把她们夸得天花乱坠,她必须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了。她必须忘记乔治爱着她,忘记乔治一度通过她思考并帮她体体面面地解除了婚约,忘记乔治已经离开,堕入了——怎么说来着?黑暗的世界里。

她吹灭了蜡烛[45]。

再想来想去可不行,或者,就此而言,就算去感受也不行了。她不再努力去认识自己了,却加入了被黑暗吞噬的庞大人群,她们既不追随感情,也不追随理智,却随着口号迈向她们的宿命。这些群体中满是友好而又虔诚的人,可她们却向唯一至关紧要的敌人屈服了——那就是内心的敌人。她们亵渎了**和真理,因此她们追求美德的奋斗都是枉然。随着韶华流逝,她们都受到了谴责。她们的客套和虔诚中出现了裂痕,她们的机智变成了玩世不恭,她们的大方变成了虚伪。不管她们走到哪里,她们自己都不自在,也弄得别人不痛快。她们违抗了爱洛斯和帕拉斯·雅典娜的意志,然而并不需要任何神力干预,只需要通过寻常的自然进程,这两位同仇敌忾的神祇就足以报仇雪恨了。

露西对乔治假称她不爱他,又对塞西尔伪称她谁也不爱,由此她便加入了这个群体。夜色吞噬了她,正如它三十年前吞噬巴莱特小姐那样[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