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春天以来,露西已经成长了。也就是说,如今她更有能力克制那些得不到习俗和社会认可的感情了。虽然面临着更大的危险,内心深处正在啜泣,但她不为所动。她对塞西尔说:“我不进去吃下午茶了——跟我妈说一声吧。我得写几封信。”说完她就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她准备采取行动。爱情的感觉如此鲜明,爱情已经死灰复燃。我们的身体渴求且我们的心灵加以美化的爱情,作为我们所能遇到的最不可伪装之事的爱情,如今作为社会的大敌再次出现了,可是她必须扼杀它。
她让女仆把巴莱特小姐请来。
这一场斗争并不是关于爱情与责任,也许从来就不存在这样的斗争。这是关乎真诚和虚假的斗争,而露西的首要目标却是打败她自己。由于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对那些风景的记忆变得模糊,而且那本小说里的字句也逐渐消失,她恢复了原先的口头禅,什么都推给神经[41]。她这可是“克服了自己的精神崩溃”呢。篡改真相之际,她也忘记了真相曾经存在过。她想着自己是跟塞西尔订了婚的,逼着自己把有关乔治的记忆全都搅乱。对她来说他不重要,他什么都不是,他的行为不堪至极,她可从来没有怂恿他这么做过。谎言的甲胄以黑暗为原料,铸造得很是狡猾,它若遮挡了一个人,不光会让外人无法看透,连他本人的灵魂都无法自省。为了赢得斗争,露西不一会儿就把这甲胄披挂齐全了。
“出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她表姐一来,她就开口说,“拉维西小姐那本小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巴莱特小姐一副惊讶之状,说她没看过那本书,也不知道它都出版了。涉及自己的私事,埃莉诺可是个口风很紧的女人呢。
“那本书里写了一个场景,男主角和女主角谈恋爱。你知道这事吗?”
“亲爱的?”
“请问,你知道这事吗?”她重复道,“他俩站在山腰上,远处就是佛罗伦萨。”
“露琪亚好姑娘,我可都被你问糊涂啦。我对这件事一点都不知情。”
“还有紫罗兰呢,我可没法相信这会是巧合。夏洛特啊夏洛特,你怎么能告诉她呢?我开口之前反复琢磨过了,肯定是你说的。”
“告诉她什么了?”她问道,人也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
“就是二月份那个可怕的下午发生的事。”
巴莱特小姐总算是真正被震撼到了:“糟了,露西,最亲爱的姑娘——她没把那件事编排到她的小说里吧?”
露西点了点头。
“没写得人家都能认出来的地步吧?”
“肯定能认出来啊。”
“那么埃莉诺·拉维西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是我的朋友了。”
“所以你还真告诉她了?”
“我只是偶然提到的——那会儿我跟她在罗马吃下午茶、聊着天的时候——”
“可是夏洛特——那我们一起收拾行李的时候,你对我作的承诺又该怎么说呢?连我要告诉我妈你都不让,为什么你还要告诉拉维西小姐呢?”
“我是永远都不会原谅埃莉诺的,她这可枉费我对她的一片信任了。”
“话虽这样说,可你为什么一定要告诉她呢?这可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啊。”
为什么有人就是要传闲话?这可是个永恒的问题,也难怪巴莱特小姐只是敷衍着叹气来作为回答了。这事她做得不对——这一点她承认,她唯一的希望是,她没有对露西造成损害。她是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才肯告诉埃莉诺的。
露西恨得直跳脚。
“塞西尔偏巧把那一段大声念给我和爱默生先生听了。爱默生先生被刺激得糊涂了,就又来侮辱了我,背着塞西尔干的。呸!莫非男人都这么粗野?就在我们从花园里上来的时候,趁着塞西尔不在干的这事。”
巴莱特小姐不禁冒出了一大堆又是自责又是后悔的话。
“现在可怎么办呢?你能教教我吗?”
“这可了不得啊,露西——我是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到死都不会原谅的。要是竟然因为这个把你的前途——”
“这还用说吗?”露西说着,“前途”这个说法让她眉头紧皱,“现在我可算明白了,你为什么想要我告诉塞西尔,也明白你说‘从别人那里’是什么意思了。你当时心里清楚,你已经告诉了拉维西小姐,而她这个人又是靠不住的。”
这下轮到巴莱特小姐皱眉蹙额了。“话又说回来了,”姑娘说着,对她表姐的奸诈颇为鄙视,“现在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你害得我落到这样狼狈至极的地步了,我要怎么做才能把自己给摘出来呢?”
巴莱特小姐一筹莫展。她掌控局面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现在她远来是客,可不是什么监护人,除此之外,她还成了个名誉已经破产的恶客。她站在那里,扭绞着双手,眼睁睁地看着那姑娘越说越恼,越想越气,直到不可避免地变得怒发冲冠。
“他必须——那个人就欠一顿臭骂,骂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才好呢。那要叫谁去赏他这一顿骂呢?我现在没法告诉我妈了——都怪你;也没法告诉塞西尔了,夏洛特,都怪你。我现在是方方面面都被这事给陷得死死的了。我感觉我就要气疯啦。一个能帮我的人都没有,所以我才让人把你给叫来。现在缺的就是一个拿鞭子抽人的男子汉了。”
巴莱特小姐赞成说:得有一个拿鞭子抽人的男子汉。
“没错——可是你光赞成没用啊,问题是该做些什么呢?我们这些女人只会闲扯个没完。要是一个姑娘家碰上无赖,她通常应该怎么做呢?”
“我不是一直都说他是个无赖吗?亲爱的。无论如何,我这话你总得认可吧。从一开始——当他说他父亲在洗澡的时候,我可就知道了。”
“哎呀,别管什么认可不认可还有谁对谁错的啦!这事是被我们俩一起搞成烂摊子的。瞧见没,乔治·爱默生还在楼下的花园里呢,那他就这样不受惩罚了,还是说不能就这么算了?把你的主意说给我听听。”
巴莱特小姐现在完全没用。遭到揭穿这件事让她丧失了勇气,各种念头在她脑子里令人烦恼地互相抵触着。她无力地挪动到窗前,尽量在月桂树丛中分辨出那个无赖穿着的那件白色法兰绒衣服。
“在贝托里尼旅馆那会儿,当时你急着带我去罗马,你教训起他来可是胸有成竹得很呢!现在你就不能再去数落他几句了?”
“就算要上天入地,为了你,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要的是更明确的行动。”露西轻蔑地说,“你肯不肯去和他开这个口?考虑到这一切都是你违背诺言才造成的,办这点事对你来说就是代价最低的了。”
“埃莉诺·拉维西永远都不会再成为我的朋友了。”
坦白讲,夏洛特可真是在超水平发挥了。
“你就直接说去还是不去吧,痛快点,去还是不去。”
“这种事,只有男人出面才解决得了。”
乔治·爱默生手里握着一只网球,正顺着花园往上走来。
“好。”露西说着,做了个愤怒的手势,“就没有一个人肯帮我,那我就亲自去找他谈。”话音刚落,她立刻回过味来,她这表姐一直就等着她这句话呢。
“嘿,爱默生!”弗雷迪从下面喊道,“找到丢了的网球了?好人[42]啊!喝茶不?”随即就有人从房子里猛地冲到露台上来。
“哎哟,露西,不过你可真勇敢啊!我是真服了你了——”
她们已经围住了乔治,乔治招手示意。她只觉得,他就这么一招,就招惹来那本垃圾小说里的胡说八道、那些寻愁觅恨的念头、那些见不得光的渴望,而这些东西已经在开始折磨她的灵魂了。一看见他,她的怒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唉,从某种角度看,爱默生父子其实人也不坏啊。
她只得勉强镇住翻翻滚滚的**,这才能够开口:“弗雷迪带他到了餐厅,别人都在往花园里去。好了,我们快刀斩乱麻,了结这事吧。赶紧来,我想要你也在房间里,这还用说吗?”
“露西,这样做你心里会不会难过?”
“这样荒唐可笑的问题,你怎么能问得出口?”
“可怜的露西——”她伸出手来,“不管我走到哪儿,好像都只会带来厄运。”露西点了点头。她想起了她们在佛罗伦萨的最后一个晚上——强睁着疲惫的双眼收拾行李,那一点颤巍巍的烛火,巴莱特小姐的托克帽投在门上的怪诞阴影。她可不会因为这种煽情姿态再上一次当了。她避开了表姐的抚摸,领头走下了楼梯。
“尝尝这果酱吧。”弗雷迪正在说,“这果酱味道非常棒。”
乔治正在餐厅里来回走动,那模样有点自高自大的架势,却又显得衣衫不整。她一进门,他就停下来,说道:“别忙活了——我什么也不想吃。”
“去下面找别人玩去吧。”露西说,“这里有夏洛特和我呢,不管爱默生先生想要什么,都会被照顾得踏踏实实的。妈妈在哪儿呢?”
“在客厅里,忙着写她每礼拜要记的事呢。”
“没别的事了,你上别处玩吧。”
他唱着歌走了。
露西在桌边坐下来。巴莱特小姐整个人都给吓懵了,捞起一本书来假装在看。
她可不想用花里胡哨的辞令绕来绕去,便径直说道:“我受不了你了,爱默生先生,我甚至都没法跟你说话了。从我们家出去吧,还有,只要我还住在这里,就永远也不要再进我们家的门了——”说话的时候,她脸涨得通红,同时指着门,“我不喜欢跟人大吵大闹的,请你离开吧。”
“什么——”
“没得商量。”
“可我不能——”
她摇了摇头:“拜托,赶紧走吧。我可不想叫韦斯先生出面。”
“你不会真这么想吧。”他彻底无视了巴莱特小姐,说道,“你不会真的要跟那个人结婚吧?”
这话来得可就出人意料了。
她耸耸肩,仿佛他的缺乏教养让她感到厌烦了。“你这话纯属无稽之谈。”她平静地说。
接着他说的话就严肃起来,严肃程度还超过了她的言语:“你是没法忍受韦斯这个人的,他也就适合当个不那么熟的朋友。他适合社交和清谈,可他就不会跟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尤其不可能跟女人亲密相处。”
这可是对塞西尔性格的一种全新揭示。
“你跟韦斯聊天,有过哪怕一次不觉得厌烦的时候吗?”
“我没法跟你说——”
“那好,可是你跟他聊天,有过不烦的时候吗?他就是那样一种人,他们若是只跟物品——书本、图画那些待在一起,倒没什么问题,可他们一旦和正常人在一起,就会让人特别不舒服。所以就算现在情况都这么混乱了,我还是要把话说穿。无论如何,失去你的打击就已经够沉重的了,不过男人通常都必须摒弃享乐,所以但凡你的塞西尔不是这样的人,我也就会克制住自己。但是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国家美术馆,当时因为我父亲念错了一些大画家的名字,他就在那里挤眉弄眼的。然后他就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结果我们发现他这是为了跟某个好心的邻居开一种愚蠢的玩笑。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逮着机会就要跟人开玩笑,还专门找最神圣的生活方式来跟人开玩笑。接下来,我遇到你们在一起,发现他在保护你和你母亲,而且指点你们要显出震惊的样子,而那时候明明该由你自己决定是不是感到很震惊。又是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塞西尔,他就不敢让女人做决定,他就是那种害得欧洲落伍了一千年的人[43]。在他人生中的每一刻,他都在塑造你,教导你什么是迷人,什么叫滑稽,或者怎样才像个淑女,教导你男人认为什么才是有女人味的。可是你,全天下有那么多女人,偏偏是你,竟然要听任他的意见摆布,而不是听从你自己内心的声音。在教区长家我又一次遇到你们俩时,也是这个样子。今天这一整个下午,还是这样。因此——并不是说‘因此我才吻了你’,因为是那本书害得我那样做的,苍天在上,我当时本来应该有更多自控力的。我可不觉得羞耻,我也不会道歉的。不过这事吓到你了,所以你可能还没注意到我是爱你的。要不然,你怎么可能说出让我走的话,而且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来打发掉一件这么重大的事?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安下心来要跟他竞争。”
露西想出了一句直指要害的话。
“爱默生先生,你说韦斯先生想要我听他摆布。请原谅,我得说你也染上这毛病啦。”
他接受了这蛮不讲理的非难,却就此说出一番让她永生难忘的话来。他说:“不错,我是染上这毛病了。”说着他就坐下来,似乎突然觉得疲惫了,“说到底我也是同样蛮横的人啊。这种想要控制女人的欲望——它在心里藏得非常深,所以男人和女人必须一起跟它做斗争,才进得了伊甸园。不过我确实爱你,爱你的方式无疑也比他好得多。”他想了想。“没错——我爱你的方式要好得多。哪怕我把你搂在怀里,我也希望你有自己的想法。”他把胳膊朝她伸过来,“露西,快来吧——我们没时间慢慢聊了。就像你在春天那样,来我这儿吧,以后我会从从容容地向你解释一切的。自从领主广场那个意大利人死后,我就深深地爱上你了。若是没有你,我这辈子就会白活了。‘这只是一厢情愿。’我也曾这样想过,‘她会跟别人结婚的。’偏偏就在满世界都是美妙的流水和阳光时,我又遇到了你。你一从林子里走出来,我就醒悟过来,其他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我要真正地活一回,而且要抓住属于我的这段天赐良缘。”
“那韦斯先生可怎么办呢?”露西问道,她一直很沉静,这仪态着实令人赞赏,“他也无所谓吗?我爱塞西尔,并且很快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这又该怎么说呢?只怕这也不过是一种无关紧要的琐事了?”
然而他只是把胳膊伸过桌子,向她伸来。
“我可不可以请教一下,你闹这么一出,究竟图的是什么?”
他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什么事我都肯做的。”随即,他就像已经把办法都用尽了似的,又转向巴莱特小姐。这位女士坐在那里,背对着黄昏的天空,看起来就像一种凶兆。“你若是理解得了,应该就不会再来阻挠我们一回了吧。”他说,“我曾经堕入过绝望的黑暗中,你若是不肯试着理解我们,我就要再次沦落到那里了。”
她那狭长的脑袋前后晃动着,就像在铲除某种无形的障碍似的。不过她没有答话。
“这是因为我现在正年轻。”他低声说着,从地板上捡起网球拍,准备走了,“这是因为我现在敢肯定,露西其实是深深地爱着我的。这是因为,爱情和青春,对人的智力来说至关重要。”
两位女士不声不响地注视着他。她们明白,他最后那句话就是胡说八道,然而他会不会就此痴缠不放呢?这个无赖,这个骗子,他会不会整出一个更夸张的结尾来?然而并没有。他显然已经说痛快了。他离开了她们,小心地掩上了前门。而当她们从餐厅的窗户看出去时,她们看见他顺着马车道往上走,开始爬上房子后面的斜坡,坡上尽是枯萎的蕨类植物。她们打开了话匣子,并且突然感到一阵阵窃喜。
“咳,露琪亚——过这儿来吧。唉,这个男人简直太坏了!”
露西毫无反应——起码暂时没有反应。“哈,他可真把我给逗乐了。”她说,“不是我疯了,就是他疯了,不过我倾向于认为,疯的是他。又和你一起熬过了一场闹剧,夏洛特,非常感谢你。不过我觉得,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的这位追求者,他基本上不会再来烦我了。”
而巴莱特小姐也试着说了句俏皮话:“好吧,把人给迷到了这种地步,可不是谁都有这本事的,最亲爱的,是不是?噢,我们就不该笑,真的,这本来应该是非常严重的事呢。不过你那么理智,又那么勇敢——跟我年轻时那些姑娘可太不一样了。”
“我们下楼找他们去吧。”
然而,一走到户外,她就停了下来。某种说不清的情感——是怜悯、恐惧,还是爱情,总之这情感非常强烈——攫住了她,她忽然感到一阵秋寒。夏天就要结束了,向晚的气息中带着零落之意,这气息令人追忆起春日,因而越发觉得哀伤。真有哪样事物对智力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吗?一片叶子剧烈地颤抖着,轻盈地从她面前飘过,而其他叶子则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大地是在急着重新进入黑暗,而那些树木的阴影则急着偷偷逼近大风山庄吗?
“喂,露西!趁天色还亮,你俩要是抓紧的话,还能再打完一局呢。”
“爱默生先生都走啦,他一定要回去。”
“真讨厌啊!那可就不够四个人了。嘿,塞西尔,你就来打吧,来吧,好伙计。这是弗洛伊德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就来和我们打一打网球嘛,就打这一次。”
塞西尔的声音传来:“亲爱的弗雷迪,我可是完全没有运动天分的。也就是今天上午,你还说得那么入木三分呢,‘有些家伙,那就叫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承认,我就是这样的家伙,所以我不肯给你添麻烦。”
露西忽然就把这个人看透了。她是怎么能容忍塞西尔一时半刻的呢?他让人完完全全地受不了,于是就在那天晚上,她解除了婚约。